《珠连璧合》清欢慢

9、夜谈

　　“冤枉啊，大夫，我们平时可都照您吩咐做的，可有时候也是由不得人啊！公子心思太重，且气性又大，我们两个下人能怎么样啊？”
　　“是啊，大夫，我发誓，我和桃符对公子百依百顺，从来没有拂过他的意……”
　　李连朱追上去跟秦大夫客套了几句，让桃符和祥瑞带他去帐房拿银子，然后折身去了书房，打算跟孙合璧道一声好回去复命。

　　刚一进书房就闻到一股药酒味，他不由得揉了揉鼻子。
　　“我开了窗子，散一会儿就没有这么呛了。”孙合璧整个人依着拐杖，一手扶着腰，有些艰难的从里面书橱后转了出来。
　　李连朱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拄着拐杖行走，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年路过侧厅，看到他被一帮女眷围在中间议论婚事的羞窘模样，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一去不归，从今后只剩下个枯萎消沉的躯壳，人生真如大梦一场啊！

　　他心中颇有感触，不觉眼眶微红，忙吸了吸鼻子。
　　只听得‘咚咚’闷响，孙合璧不知何时已到了眼前，仔细打量着他，忽而笑出声来，道：“我们还是出去吧，这里药味太冲，瞧你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说着转身往外面走去，李连朱回过神来，急忙跟了上去，小心翼翼的从旁护着，想要相扶却又觉得过于唐突，心绪很是复杂。
　　转到中厅后，孙合璧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下，将拐杖放在身边，抬手相让道：“贤弟还愣着作甚？快些请坐啊！”

　　李连朱被他突然冒出来的‘贤弟’俩字吓了一跳，正欲推脱忽又想起刚才大夫的话，不管怎么说，可不能因为自己把他给惹着了，便什么也没说，在下首坐了下来。
　　孙合璧从袖中抽出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转头看到李连朱满脸的拘谨不安，叹了口气道：“陪我说两句话，有这么难吗？”
　　李连朱慌忙起身，诚惶诚恐道：“没有没有……只是小……小弟一介布衣，粗俗鄙陋，生怕唐突了。”
　　孙合璧却是不由得失笑，道：“一介布衣？谁又不是呢！我也不算有功名加身的人啊。快坐吧，在我面前不用这么客气，我起身又不方便，你这不是欺负人嘛！”

　　李连朱讪讪的坐下，心里只盼着送客的桃符和祥瑞赶紧回来好脱身。
　　就这么枯坐着的话太过尴尬，他只能绞尽脑汁没话找话，“刚才听桃符他们说，公子准备作画，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打扰了您的雅兴吧？”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私下里兄弟相称。”孙合璧耐下性子纠正道。
　　李连朱忙点头道：“哎，我记住了。”

　　孙合璧把脸转向书房那边，沉默了片刻，苦笑道：“一时兴起罢了，纵然你不来，我也下不了笔。时间过的太快，先母的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不清了，实在是不孝至极。”
　　李连朱这才明白，原来他铺纸研墨斟酌半天想画的是亡母，转念又一想先夫人陈氏过世时他还年幼，也难怪记不得呢！

　　“我曾听老人们说，公……”他顿了一下，很是为难的换了个称呼，“孙兄与令堂有七分相像，所以您若思念她老人家，只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便如同看到了令堂。”
　　孙合璧忍俊不禁，顿时心情大好，抬手遥指着他道：“还真是奇思妙想。”
　　李连朱见他眸中忧悒之色渐消，这才补充道：“您也可以找画师来画，再让相熟的人从旁指点，如此的话一劳永逸，便不用再费心劳神了。”
　　“让旁人来画……”孙合璧沉吟着，摇了摇头道：“终归不好，身为人子，岂不是太没用了吗？唉，我还怨别人呢，其实自己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先母在世之日对我百般爱护，可我却不记得她的模样了。”

　　李连朱自然不太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可是见他突然又失落起来，忍不住安慰道：“孙兄切莫愧疚，毕竟令堂过世时你还太过年幼，不记得了也实属正常。先父和家妹病逝那年我早已到了记事的年龄，可如今却也记不清他们的样子了。古人说‘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您是读书人，定然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
　　孙合璧听他这么说，顿觉唏嘘，有些抱歉道：“没想到会引起你的伤心事，不过，贤弟竟然能说出‘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想必绝不是粗鄙之人。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出处？”

　　李连朱忙摇头，有些脸红道：“先父幼年时教我们背诵的，只约莫知道个意思，哪里记得出处呀？”
　　孙合璧笑着道：“出自《论语》第十八章的微子篇。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
　　说起这些，他不由得兴致高涨，侃侃而谈。就连原本黯淡的眼神，似乎一下子都亮了。
　　李连朱并未学过《论语》，也听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不忍拂他意，便问道：“这……说的是什么呀？我就听到一个孔子。”

　　孙合璧不由温和的笑了，解释道：“接舆是春秋时楚国一个狂士的名字，当初孔子周游列国，路过楚国时接舆从旁而过，对他唱道：凤凰啊凤凰，为何你的美德日渐衰微？过去的事情纵然有错，也已经无法挽回补救了，但将来的一切还赶得上。罢了，罢了，现在那些执政者也都身处危境。孔子下车想要与他相谈，但他很快就走了，最终未能他……”
　　他说到这里，忽然悲不自胜，连声音都变得哽咽起来。

　　李连朱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什么讲个文章也能勾起伤心事，又不知从何安慰，顿时僵在那里。
　　好在孙合璧很快调整好情绪，转过身来对他拱了拱手，道：“方才失态，让贤弟见笑了！”
　　李连朱慌忙还礼，心想着我哪里敢笑你啊！
　　他又思忖着，隐约明白了什么，想着孙合璧之所以难过，应该是自怨自艾吧？堂堂一个大才子，却沦落到对着自家满身铜臭的管家讲学的地步，能不心酸吗？
　　想到这里，他便觉得自惭形秽。

　　“先前那些同窗好友，若有闲暇也可以聚一聚呀！”他试探着提议道：“若您何时有意，我派人去送拜帖如何？”
　　孙合璧转头望着他，眉梢微微拧起，道：“是不是谁都看得出来我很寂寞啊？”
　　“没……没有啊！”李连朱忙否认，心道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不然怎么拉着我这个半文盲讲论语？

　　他往后面一靠，叹了口气，闭上眼睛悠悠道：“言不由衷。”
　　李连朱如芒在背，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正当他百般煎熬之时，孙合璧总算良心发现了，道：“真不好意思，又占用你这么长的时间。天色不早了，贤弟早些回去吧！”
　　李连朱忙不迭的起身行礼，按捺住喜悦之情，道：“孙兄早点歇息吧，小弟就先告退了。”
　　他刚迈出一步，却听到座上传来一声低语，“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走？”
　　“啊？”李连朱便又愣在了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了，我说笑呢！”他摆了摆手道。
　　李连朱这下如蒙大赦，立刻脚底抹油闪身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