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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缺月挂疏桐 ...

  •   南宋北境边陲,均州郊野。
      洛川岸边,桑河镇,一处凋敝荒村。
      是夜,狭窄的茅屋内,豆大的灯火下,鬓发花白的老夫妇、正紧张地查看着床上回魂之人。
      “……孩子,你醒了啊?”
      眼前这一星半点萤火微光,于久陷沉渊、死里逃生之人而言,亦是无法承受之刺眼。年轻人方错开一条缝隙的双眼,似又微微一阖。然而,弥散在光影之间,挥之不去的切肤凿骨,却又片刻不肯放过这微弱得几近虚浮的鼻息。
      半晌,艰难万分的一声哼,挤出了淤塞已久的喉口。这一声喑哑得难以分辨的响动,却激起刀劈斧凿、如覆魂魄般的剧痛,几乎立时将他再度没入无边昏沉。
      “别说话,别说话。”老翁见人终是醒了过来,心忧他命火羸弱,连忙让他不可费神,一边忙着在他干裂的唇上点些水珠与他饮下,一边悠悠长叹道:“六天了!哎呦!唉……真是老天爷开眼、菩萨显灵啊……”
      一旁的老妇人将温水里淘洗好的汗巾取来,万般小心地给他擦了擦脸,话语之间都泛着颤颤巍巍的惋惜与庆幸:“孩子,孩子,别怕啊。你目下人在我们家里,我们老两口啊,是在这洛川河边住了几十年的边民。那一日把你从河沿上捞起来的时候,只见你满身血肉模糊、身上口子深得见骨、人都破败得不像样子。我们老俩啊,还以为你已经……唉,本来想着为你收殓一番,可拉回家来才发现,你的气息还未断绝呢!可怜在这荒野乡下,实在是没什么好东西,只能拼拼凑凑些草药……唉,孩子啊,你真的是、命大呀……”
      老夫妇住在这近乎家徒四壁的猫屋里,清贫如此,能匀出来些草药止血,实属不易了。而在过去的六天里,年轻人虽然昏着,但也并非全无半点知觉,至少这弥漫周身的强烈痛觉越来越重,终究还是刺激得他回魂转醒了。
      但,此时的他,除了睁着一双眼,跟死人倒也没多少差别了。
      “唉,苦命的孩子,也不知你是遭了什么难啊……”
      老妇人心肠柔善,见年轻人如此凄惨形状,一时忍不住又有些潸然。只是这一句出口,方才还全无动静的年轻人,忽然像是被什么点醒了一般,喉头一哽,眼看着身上紧紧一绷。虽然根本动弹不得,但却还是拼尽全力地,似乎要伸手摸什么东西。
      “孩子,你要什么?”老妇人俯下身去凑近了些,却只听到两声虚弱的哽哽。
      “是不是抱着的那东西?”一旁同样紧张的老翁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示意激动的年轻人莫要着急,一边向老妇人挥了挥手。老妇人见状,忙掖了掖眼角,回身去将桌案上的一个约莫半人高的包裹抱来,放在年轻人的床头,扶起他伤痕累累的手,按在包裹上。
      “别怕,别怕。救你上来的时候,就见你死死护着它,想是于你极重要之物……或也就是因为如此,你伤得这么重,这包裹倒还完好……你莫急、莫急啊。”
      年轻人将艰难抚在包裹上的手指扣起了些,好半天总算真实感受到包裹完好无伤,方肯稍安心些,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双眼亦卸了力一般阖上了些。
      “孩子,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好容易醒了,就什么也别担忧。家里吃的用的都有,你且宽心休养,等身子好了,我们再想法子、托人送你回家去,啊。只管宽心,好好歇息……”
      老翁本是好意关切,然而年轻人闻言,只一瞬落寞,复又坠入了空洞麻木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虽说人醒了,但仍旧没有什么饮食,也不见开口。每日里老夫妇所见,皆是他双目大瞪,呆呆望着顶棚出神,也无情绪,也无动静。
      老妇人见年轻人失了魂一般毫无起色,心下又是焦急又是难过,但终日里劝着,也不见年轻人有任何反应。无奈之至,只得将先前帮他换下的衣裳清洗干净,有时坐在他床边操着针线补衣服,有时为他轻轻地舒舒筋骨、缓缓力气,有时也漫无目的地与他说些如今人事。
      荒郊野外,人烟稀疏,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妇人,所能说的,除却些家长里短,恐怕也就是些老得掉牙的陈年旧事了。不管是檐下的燕子飞走了,沿河的柴草又砍光了一茬,前头庄子上走边做工的孩子托人捎回来的一件皮毛,早些年过年节时、在镇子上听的一出热闹戏文……有些什么,便与这年轻人说些什么,只当是用这丝丝缕缕的人间烟火,为他这刚刚喘过气来的命火续上一续。
      老翁一把年纪,却仍然要终日辛苦劳作,每日早出晚归的,靠着一亩三分薄田,勉强撑持两口子的生计。有时候遇上集市或者贩货的,除却换些盐巴、灯油和补锄头的黑铁,还顺带打问着是否能饶上些调理身子的东西。前几日起了个大早赶集、将家里的老南瓜卖了四大颗,老翁却揣着口袋、蹲在集上等到最后,从急着收摊的屠户摊上千恩万谢地求来了二两肉皮,一路赶着回了家,只为了给虚弱了许久的年轻人煮上一大碗热汤,补补精神。
      大难不死的年轻人,虽然一言不发,却将这点滴温情,统统看在眼里。

      “孩子,虽然你平日无话,但我也看得出来,你不是寻常平头百姓家的出身。如今遭了这么大的难,想来定是遇上了什么凶险的仇怨。老头子一心想着送你回家,只是觉着有人能悉心照顾你,怕也没有往深处多想想……孩子,你若心中明白,还请不要见怪我们这乡野粗人见识短浅……你既然有命逃出生天,想来自然也是有本事在身。我们老两口虽然实在谈不上能帮你什么忙,但也一定会尽力照拂你、帮你早日恢复的……”
      “我们家老头子姓吴,家里行六。本来有个儿子,投了军,遇上前两年关上打仗,没了……老两口互相依靠着,勉强活一口饭吃,想着剩下也没多少年月,彼此支扶着罢了……”
      “这些年啊,也是越来越不好过了……岳将军归了天,尚不足二十年的工夫。可那北边的金人啊,就又不肯让咱们安生度日了……就说我们这个村子吧,一年年的征兵征饷,征得人丁凋敝,有些个脚力的纷纷逃去别处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不准啊,就又要有大仗打……我们两个老骨头倒也没什么,你还年轻,还是、能避就避吧……”
      话至此处,门关“吱哑”一声响,老翁吴老六背了半捆薄柴,进了门来。老妇见状,放下手上针线,上前去帮老翁卸了柴火,又斟了半碗茶与他解渴。
      “唉,又看见传书的官来了。”吴老六灌了两口茶水,面色哀愁道。
      “难道又是谁家儿郎给……唉。”老妇人眉头紧蹙,哀愁叹道。
      “又要不太平咯……”吴老六默了半晌,颓然道。
      茅屋里一片静默。
      “凡、有气力的……都征了兵?”
      夫妇二人闻言,相视一愣,可这屋里也再无旁人。
      “孩子,你、你好些了?”忽然听得年轻人开了口,吴老六有些手足无措,上前两步,本想把年轻人扶起来,但转念一想,似又不太妥当,只得先原地踱了两步,探问道。
      “可,征兵之制,不是早有、律例……么?”年轻人微微侧了侧头,看向吴老六,问道。
      “征兵律例?唉。”吴老六见终于能引得年轻人说话,便也在床边坐下来,顺着他的话答道,“早年间这征兵的律例,确是在的。那些年啊,边关有岳王爷,朝中有云相爷,他们二位早年都是当真打过大仗硬仗的,自然深知当兵的诸多辛苦啊。只是后来,他们……唉,可怜咱们大宋啊,也不知道这家国没了柱石,是让北边金人的胆子更大了,还是让朝中的那些……唉。”
      人亡政息,徒留慨叹。
      “当年……为了重修征兵律例……岳王云相、连天子都敢开罪……与朝中奸佞,斗得那般、不可开交……怎么会!”年轻人虽是气力虚弱,但激愤惊诧溢于言表,直弄得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痛不可支,好容易醒了些的神智,一如泄力的身子一般,无奈地摔回了床铺。
      “孩子,你莫要激动啊。”吴老六两口子见状,赶紧扑过来按下年轻人,急着劝慰道,“你是外乡来的,哪里知道这边关的苦处哟!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个不小心,连命都不知道如何丢的呢。如今这些守关的官老爷们强横得很,死了多少人,都是按他们说了的数目去算,上千说成三百,上万说成三千,只不过是拿来蒙朝廷、蒙圣上的。有人来通传孩子没了的还不算最惨的呢,你不知道哇,更可怜的是有些孩子哦,为国捐躯、无人收埋不止,连死了都不为人知呢……许是到了今日,家中爹娘还天天守在门口、盼儿回来呢!”
      说到此处,吴老六夫妇亦难免思及自家故去的儿子,一时无话,默默垂泪。
      年轻人闻言,虽是哑然,然周身惊颤,倏而热泪滚落,划过哀痛的面颊与紧咬的牙关。
      人世间,十年而已。
      过了半晌,吴老六缓下精神,又为年轻人将被子盖好,轻叹一声,劝慰道:“孩子,你心肠好,但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啊。你还年轻,还有大把大把的好日子要过,切切不要犯这个轴。自己的身子要紧,等恢复了,早些离开这贫苦地方,今后还要好好过日子才是,啊?”
      见年轻人再无多言、只微微阖眼,老妇人帮他擦了把脸,掖好被角,便带上门出去了。
      “徒劳——都是、徒劳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缺月挂疏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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