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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黑白巧应局 ...

  •   “加试一场?”
      听到这个消息,令驰云一愣,赶紧追问道:“这是谁的意思?”
      “你说呢?”夙月青倚着门板,抱着双臂,摇了摇头,“不知道文试出了什么岔子,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惊动了陛下,还让陛下特意为此破例——临场变卦,虽说还不至于是明面上的偏私,可说起来,还真的不大好跟金国使臣交待。”
      “陛下破例?”令驰云皱着眉头,摸了摸下巴,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写的东西,虽不至于太好,可也不至于那么差,“难道是……不会是小雪儿嚣张胡写,让陛下和六王爷大失所望,所以才……哎呀,那我们家麻烦可大了!”
      听令驰云一阵气恼,夙月青却是眼光一瞥,几分狡黠地打量了一番完全蒙在鼓里的令驰云,又自己往来想了想,似乎得出个两三分安心来,便一步跃过门槛,拍了拍令驰云肩膀,“也不是什么难事——下棋嘛,你不是经常跟你哥玩儿吗?听说你们兄弟俩在临安城中,还算是下得不错的人呢?”
      “下棋除了考脑筋,更要考耐性、考格局。”令驰云歪着脑袋,看了一眼轻松的夙月青,“战到胶着,往往只顾得上计较眼前得失,一旦没了耐性失了格局,满盘皆输也就是一两手的事儿。我爹硬逼着我跟大哥练棋,就是为了磨我的性子,可这次下起棋来,对面是你横竖看不惯的,各怀鬼胎你死我活,怎么还能有好脾气在?何况小雪儿她……唉!”
      “陛下和六王爷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怎么可能只按平常下棋的法子?”夙月青抿了抿嘴,又劝道,“陛下跟云相国学解棋,一学便是二十年,论及棋之一道,当是无人能更艰深通透。既然陛下亲自吩咐,而且也完全不担心众人棋艺高低之影响,估计这怎么个比法,也必定是万无一失。你且放心就是了。”
      “事已至此,也只好……唉。”令驰云哼出一声。
      “你看你,还没比试,倒先毛躁。”夙月青笑道,“刚才我去那边院子,人家可是比你淡然多了,只回了我个‘知道了’,便把我扫出门来,真真是驸马爷该有的好气魄!”
      “去去去,少给我添堵!”见夙月青挤眉弄眼地指了指叶云瀚的院子,令驰云气不打一处来,胡乱一通挥退了夙月青。
      “行了行了,”夙月青一把扯住令驰云胳膊,搭了搭他肩头,调笑道,“若是来都不来,还指望谁能给他料理门面?若说丢人活该嘛……来都来了,还没有这等颜面尽扫的准备吗?听王爷的意思,明日才见大局精妙,一出好戏,你且宽心看吧。”
      令驰云听这一番话,心思夙月青莫不是还知道什么内情,只是刚要开口追问,夙月青却摆摆手,只说还要去给金人传话,便再不停留,大步出门去了。

      三月廿三,皇城校场。
      巳时,各方与会之人齐聚,观礼的皇室宗亲显贵元老也都纷纷入了两侧席中,众人向隆兴帝与端王父女见礼之后,武试便告开场。
      “昨日朕与端王连夜参阅了文试卷疏,其中不乏见地高深之佳作,且各取千秋,长短实在难断。”隆兴帝坐在校场正对的阙台之上,与端王一番会意,开口解释道,“可也正是这么看着看着,朕也就越觉得,这文采华丽、辞藻堆砌,即便是将宏图大志吹得天花乱坠,终归是难逃虚言之嫌。正好,武试若只论拳脚长短,难免徒生戾气,如此反倒对姻亲之喜有所妨碍。何况武之一字立意广博,小武既可较量,大武又岂能荒废?”
      “皇兄所言甚是。”端王立刻接下话来,转向金国众人道,“久闻几位对武之一字颇有心得,不仅身怀绝技,更是眼界开阔,尤其是七王子昨日那篇文章,气魄雄浑,格局高远,本王读过,亦不得不为之称赞。”
      “王爷谬赞了。”完颜磊立时起身回礼,“小王兄弟二人既是诚心而来,贵国君与王爷有何垂问端详,自然来之不避。何况武试本也就不止于功夫,精于此道者,以小王观之,在座的宋国群英之中亦是不乏好手。如此一来,即便是切磋,也是难得良机。”
      一席谦辞过后,完颜磊似是眼光瞥了瞥完颜和拓与完颜熙。完颜熙似乎并不以为意,也对这武试没有十分兴致,但碍于兄弟的眼色,也只好跟着点点头以表同意。而完颜和拓本来不通文墨,更兼一身武功,满心兴趣似乎都在今日。虽然对隆兴帝这临时加码不甚满意,但也表示不在乎这浅浅一局。
      “时辰已至,如此——臣弟就奉旨开试了。”端王起身,向隆兴帝施礼,得了准许之后,示意礼官宣旨。今日这场加试,是一棋局,眼见侍从将一个一人方圆的大棋盘抬上皇城校场正中,随后听宣旨道,这棋局,却是所有与会之人一起下,一人一步,皆是在前人基础之上落子,直至认为自己再不能落子、弃子出局,如此择出能将这棋局决到最后一步之人,排列位次,选出优胜。
      令驰云不曾想到隆兴帝竟然有如此匪夷所思的安排,明知道也许走不到一半便会出死局,可这规则偏偏是笃定死棋也能为人走活,看来这局想要和和气气是绝无可能了。且不论这谁与谁互帮互助完全游移不定,也许之前埋下的子,等不到发挥效用就被其他人落子所毁。再加上忽黑忽白,立场瞬息万变,如此逼着人不得不瞻前顾后、各自为政的赛法……隆兴帝何以宁愿赌上安平公主的前程,却也非要来这么一个大胆的举措呢?
      而叶云瀚,亦是为这比试的规则所惊,只是他的情绪之中,似乎另有那么一丝提防在。
      “请皇兄落子开局。”端王身为武试的总掌,待一应规则宣读明白,赴试众人入座棋盘四围之后,向隆兴帝请开局一子。隆兴帝也不赘言,只吩咐侍从寥寥几字,便见布棋之人得了吩咐,于棋盘之上落下起手天元。
      自此,按着先宾后主、长幼之序,完颜熙漫无目的地落下一字起,便告棋局开演。布局之人众多,令驰云与叶云瀚不得比肩而立,自然也没个商量在,再加上众人棋艺参差不齐,果不出令驰云所料,自己稍有些布置在的几手,竟然是被不少自己人给愣头愣脑地拆了局。只不过他现在倒还顾不上叹这气,只是分了一半忧心,时时牵挂着棋艺平平的令倾雪。却见他自开局以来,倒也还算稳妥地跟在白棋一列中默默步子,大都是锦上添花、顺势导势,并无什么出头的举动在。
      只是他这稍悬的心放不下许久,棋盘上落了五十手之后,突然风云大变,不到十手,便有六七人力有不逮,纷纷败下阵来。只这人数一变,原本执黑执白的格局立时颠倒反复,就在这众人还未及调整思路的当口,不防便又是一阵落马纷纷。令驰云凭着令啸风教授的路数,十几手搭稳了自己面前一隅,却见对面那青衫之人一连五六手踉踉跄跄,皆是在危局之中勉强找到了喘息之机,面前一片斑驳寥落,似乎已见颓危。只是这时揪心的并不只是这个担心欺君之罪被人揭破的令二公子,阙台之上,静观面前演局小盘的隆兴帝,时而筹算大局,时而盯紧一隅,亦是眸色起伏,偶有扑朔。
      勉力撑持至六十余手,兴趣阑珊的完颜熙似乎没有多做考量,便将手中黑子一抛,振袖施礼,不甚在意地退下台来。而出人意料的是,完颜熙这么一败,白飞羽却也跟着陷入了僵局。原是完颜磊的功力果然高深非常,虽然堂兄不争气,可他却知道借其先机,拉出了一条锁链。如今这锁链的另一头,好巧不巧,正楔在了令驰云的阵脚边缘。白飞羽若是没有能一手拨云见日的奇招,少不了就得拆了令驰云撑持至今稍事稳固的势。
      “呵。”白飞羽仔细端详了一番全盘,见完颜磊气势迫人,令驰云阵脚细密,算是这棋盘上两处能夺人眼球的好铺排,自己也只淡然一笑,对着令驰云略有抱歉地施了一礼,继而抛下了自己手中的黑子,退下台面,将一手活位留给了令驰云。虽然知道以白飞羽的棋力,迟早会被完颜磊剿灭,但见他这般舍己为人地成全了自己的活路,令驰云还是有几分意外的。
      阙台之上,端王赵慎见白飞羽自折羽翼,使得令驰云面前局势开朗一片,稍出一口气之余,亦不由得多看了这个品评甚多的飞龙门门主一眼。然而奇怪的是,即便眼见一位有力一争鳌首的人物如此退出,隆兴帝却似全然不为所动。赵慎知道自己的棋力远不如隆兴帝,此时隆兴帝或许已然想到此后更加高远深奥的走势中去,也不多打扰,只接着看令驰云将如何继续布局下去。
      然而,隆兴帝不为所动,并非兴趣缺缺,也不完全是沉浸局内,而是他这个时候突然察觉棋盘之上有了些古怪——他似乎看不出叶云瀚的棋路,不是说有多么高深隐晦而看不出,而是确确实实地看不出,甚至根本分辨不出先前叶云瀚落下的子都是哪些。被寄予厚望的人选,到现在还完全没有立住自己的势,即便素来定力超绝,隆兴帝亦不由得为之神色凝重了几分。当然,察觉到古怪的,还有台面上正在迎头鏖战的完颜磊和令驰云两人。
      令驰云并不会因为无人可援而有何意外,即便是气势迫人的完颜磊,此时似乎已经有意放开手脚、专门扑着他来,可要想一时半会儿就把他抹掉,也非那般容易。待到两方各自拉开了十足阵势、且又有不少算得上是精于此道的人选纷纷弃子落台,令驰云却有些意外地发现,一路下得歪歪扭扭的青衫之人,虽然的确没成什么气候,但是不知怎的,如今还能留在台面上继续。
      但是,让令驰云颇有些刮目相看的这点本事,却不能在对面的完颜磊心头造出相同的感慨。这位底蕴深厚、不同凡响的金国七王子,在此时止住了一贯秉承的沉敛而傲物,竟然眉关蹙起,疑惑地抬起头来,很是着意地看了一眼旁边似不经意的叶云瀚。且那番神情,与其说是不可思议,倒不如说是一种稍有愤怒的质疑。这一丝丝古怪倒也让令驰云立刻为之一肃,赶紧跟着端详起盘上的大局来。
      “举棋不定,是谓大忌。”早已经落下一枚黑子的叶云瀚袖手而立,对下一手该落子的人淡然言道。正如眼下神态一般,对完颜磊与令驰云的鏖战置身事外,似乎对自己目前这称得上是苟延残喘的处境还算满意,全不顾场外其他人对他偶有名不符实的抱怨在。
      终于转过了半圈,完颜磊一直停在叶云瀚身上的目光也终于一收,只是这一手来得蹊跷,竟是放过了一处可以逼得令驰云拔子自保的眼,转而不痛不痒地探出一手,紧跟着叶云瀚落下的上一手,投石问路。谁知叶云瀚丝毫没有作何思忖,直接拈起一子,把完颜磊该填的那一眼堵了上去,立刻便将令驰云的前阵僵住了一大片。
      “你!”令驰云险些不顾礼仪地大嚷起来,心里只觉得这小丫头是越来越混账了,自己没路可走,竟然不惜拖他下水,二人一同苟延残喘不可。只是她现在顶着叶云瀚的头衔,还真不能把她怎么样。于是乎,令驰云只好默默忍着,将自己前阵绞杀了一大片,勉强抵住完颜磊的攻势,而又在接下来的一手白子中,默默地朝小丫头的前几手之中堵了一眼。
      “呵呵呵……”令驰云这报复般的一手落下,阙台上许久默然深思的隆兴帝却是突然醒过来了一般,直起腰身,舒出一口长气,面色一扫凝重,甚至还几分狡黠地笑了两声。迎上赵慎探寻而来的视线,隆兴帝微笑不语,只就着棋盘,抬手轻轻空划了几下,赵慎立时豁然开朗,眼里终是闪现光彩,往来打量着彼时还不成局、此时却终见手笔的另一方大势。
      与此同时,完颜磊突如其来的一手扳,倒让令驰云也不得不重新审视一直被他归为“残破”的青衫之人的布置了。随着他落下一手、重主天元,令驰云总算是窥到了这令人倒吸凉气的广大门径。原来,叶云瀚此前所有踉跄颓危,不过是因为他在众人争相夺势、占据地盘之时独辟蹊径,让自己手上的黑白子做了针线,将这局中的残破割据一一缝合,以致于到后来,虽然落马的人越来越多,但僵死的局却是越来越少。不然二人何以能在这几乎必死的棋局中展开鏖战?又何以能在这黑白转换的颠倒中保住所谓的阵势呢?
      看着完颜磊连施几手,一改开局至今先声夺人的气势,竟是连连回退、堵路自保,令驰云纵是再天真,也不能不知道眼前情状——这等棋力,别说是小雪儿,就是令啸风在,恐怕也未必是对手。眼前青衫之人,一如往日的举重若轻,轻描淡写铺排几子,似是面前大局,亦早已尽落他盘算之中。
      至此真相大白,叶云瀚自然还是一脸淡然,而令驰云却已经高兴得有点晕,甚至想干脆撂下几手就抽身而退,让叶云瀚腾出手来,踩足局势,专心对付完颜磊。只是这昏心思还没扔出来,却听着叶云瀚不失时机的一声轻咳,三分冷意让他手上一惊,及时反应过来。虽说自己是满心打算把宝压在叶云瀚身上,可这正在场中比试,无论旁人如何,至少一直关注着他进度的六王爷还在聚精会神看着。自己若是就这么轻易胡撂两步,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岂不是连保举他本事的六王爷也要被非议牵连?何况之前一贯坚守阵地不肯退缩,突然一下却自拆阵脚,岂不会惊动金人的心思?哪怕只说个轻慢,倒也有损大国礼数了。
      唉,毕竟这种一生难逢的大场合,一举一动都须得再三思量啊。
      不过令驰云倒是有时间好好琢磨,毕竟叶云瀚到了后段突然气象大开,最为惊动的自然是不得不谨慎以对的完颜磊了。倒不是说叶云瀚的棋力过人让他有何意外,只是先前先声夺人的阵势有些过猛,这时强行收阵,自免不了多些损失。虽说完颜磊反应已经很快,然而除却目前还算平稳的令驰云,其他的布局因着之前穿针引线,各方布局边沿之处早已为叶云瀚所掌控,如此大略观之,似乎盘上成势之处都可以为叶云瀚所化用。且不说之后如何落子,便是这一派阵势,倒也足以考量人的定力如何了。
      一阵拉锯不过三十手,台上稀稀拉拉的应试人,不多时便只剩下这么几个。叶云瀚自落了天元位后,步步招出奇诡,直拖得旁人根本撵不上他的步调,只有眼看着被他一子落定拖走三气甚至五气,瞬息万变之中先消磨干净了恒心,仓皇认败。令驰云虽然也算勉强跟得上,然而终于是三分心不在焉,又有三分与完颜磊交缠过多、根底消损,也在约莫四十手后停在了一手虚位上。如此,这一盘曲折而紧张的乱棋决出了第三席,倒使得剩下两人的对弈更为精彩而诱人了。
      “叶云瀚执了白子……”端王眉间微动,毕竟持子上落了半程,对于眼下这等级数的搏杀而言,的确是不容忽视的一点刁难。隆兴帝听在耳中,倒没有显出什么担忧,只默默注视着叶云瀚把持至今的天元位,观览全局,似已有猜棋之意。
      二人对弈,完颜磊之颜色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肃穆几分,眼光沉凉,盯着对面神色淡然的叶云瀚好一阵工夫,才落下一手规规矩矩的黑子。只是这一手刚落下,叶云瀚立时步了一手,针锋相对,将完颜磊落下的新子连同周围四枚黑子全数吃掉。如此往来大约落了七八手,不是圈就是堵,叶云瀚每一手都正盯着完颜磊的新手而动,虽说局势大致平衡,可这一阵厮杀,到底是无甚建树,倒有些拉锯般的小家子气。
      在阙台之上两位长者一阵无声端详之中,这针锋相对的落子愈演愈烈,从互推三五子,直至一手落下将绝一片,后来直看得人禁不住暗暗数起子来,只觉得有些心惊肉跳。要是这般下法拖着,最后极有可能要看数子,稍有不慎,哪怕半子差距,全盘皆输也会大大遮掩了这一番厮杀的激烈焦灼,只落得一片凋零。
      “这是在干什么?”许久不曾言语的隆兴帝竟也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专门用这难缠的法子,是在涮人家玩儿吗?”
      “皇兄何出此言?”端王赵慎听得这三分斥责之意的自语,立时回神问道。
      “咝——这小脑袋里是在想什么呢……怪。”隆兴帝并未答复,只盯着面前演局的小盘,从龙椅上起了起身,两手往袍袖中一揣,眉头宽了宽,眼却眯了眯。
      然则此时两旁观战的应试之人,已经鲜少有人能如隆兴帝这般定力卓绝地观视全局了,而多见两边张望、掐算得失的。但对战之处,叶云瀚与完颜磊二人却仍旧当是全无其事一般,一步一步交替落子,浑不在意在阙台之上,隆兴帝满腹狐疑,而端王赵慎已是不自觉地攥了半天的茶杯了。或许是因为这二人知道叶云瀚前一场文试剑走偏锋,却也到底是对他抱有冀望,即便还有一场武试不曾过招,而仍在这棋局上倾注了全副精力似的。
      不过,要是有人也如令驰云一般,根本不对结果存疑,反倒是有闲情逸致去端详台上二人神情的话,许能看出这细微端倪来。叶云瀚面色沉静如水,哪怕此时对面是一堵光秃秃的墙,怕他也毫无二致。而完颜磊,虽然也是落子沉稳,但令驰云眯着眼睛看去,却能看到他偶尔流露出的一丝不自然。只是他也很难说这股不自然是来源于什么——紧张?愤怒?挑衅?或是……畏惧?
      不管怎样,凭借令驰云看人的工夫和往来的经历,但凡叶云瀚心沉如水的时候,“无往不利”也就如是了。故而从未探到叶云瀚底细的令家二公子,倒是自己给自己吃得一颗好定心丸,几分懒洋洋地负手而立,只挑着眉毛,等叶云瀚布下掷定乾坤的一子。
      这般难解难分的搏杀,便是在众人各怀心思之中接近尾声。一阵搏杀下来,落在旁人眼中是凶险,可落在完颜磊眼里,倒是生出几分不忿来。看起来叶云瀚是在跟他寸土必争地搏,实则这三子换两气、一手扳一手的较量,跟方才那个藏巧于拙、穿针引线的手法相比,简直是无赖的法子。奈何战至如今,即便他完颜磊想要将局拔起来,却也必须要跟叶云瀚纠缠一番,寻找机会。可叶云瀚经过穿针引线、又在那迅即的三十手中将盘面几乎全部翻了一遍,如今可谓见缝插针,百堵不绝。如此鏖战下去,最终不过是一局不了了之的纠缠而已。
      “七王子怎么不落子了?”完颜磊捏着一枚黑子,久久不曾放下,叶云瀚见他不看棋盘却只盯着自己,亦是淡淡问了一句。
      “叶大侠,到了这一步,落子无益了。”完颜磊将指尖黑子敲了敲棋盘,站起身来,将那黑子又丢回了棋盒,眼眸深沉了几分,盯了叶云瀚一阵,却又回身,向远处阙台上致礼道,“国君,六王爷,此局已了。”
      “哦?”闻言,端王赵慎起身,接了隆兴帝示意,便即安排结盘数子。而在擂台上斗了多时的二人也各自行礼,回返原处等候结果。
      “哎哎哎?”叶云瀚刚一下台,便被令驰云扯着回到座中,被他堵着问道,“怎么会这样?以你的本事,我可不是指望着这么个平淡的结局啊?”
      回答他的,不过是叶云瀚一个平淡中夹带三分嫌弃的眼神。
      “启禀皇兄,二位才俊这一局下得极妙,数子各取一半,正好成和。”得了回禀,虽说不是一场胜局,好歹也没输,端王方才平了平心神,向隆兴帝回报。
      “嗯。”隆兴帝听了回话,却仍是在盘面上打量了几眼,眉眼之间倒是有几分舒畅,道,“既然是和局,说明两个年轻人各有千秋、难分伯仲。如此,硬要分出高低的话,反倒是违了天意,伤了两家和气了。”
      “臣弟遵旨。”端王赵慎立刻接话道,“围棋一道,本是发轫于中原,而今日之乱棋比试,七王子竟然能战至最后和局,棋力不在众多中原高手之下,才学高深又见一斑呐!”
      “六王爷客气了。”完颜磊整了整神色,方才起身,垂头礼敬道,“要说棋力高深,不如说是小王今日涨了见识。旁的不说,只说这乱棋之术,便足以让小王好生钻研些年月。何况今日一局,小王得见中原高手如何化腐朽为神奇,进退自如,各显神通,令人叹为观止。”
      此试告终,半晌光景已过,隆兴帝与端王在阙台之上与几个金国来人寒暄一阵、品评一阵,场下待选之人亦是各自观棋,互发议论。令驰云见叶云瀚不肯多理他,只自己闷着头不做声,也实在不便当场发作、把他扯出来,只得几声愤愤,背着手装着感兴趣地去凑棋盘热闹。如此,叶云瀚也就这般不合群地一人坐着,自然不曾发现阙台之上的隆兴帝一边应付礼节之余,一边也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
      “叶大侠,这是陛下和王爷特地吩咐下来,钦赐给各位远道而来的江湖俊彦的特品碧螺春。”一声轻缓,拉回叶云瀚神思,只见一个内廷侍从将一个精致典雅的茶杯端在他跟前,恭敬道。
      “哦,多谢陛下隆恩,有劳了。”叶云瀚虽是回神,然一时思绪还止不住,只得勉强应下来,接过茶盏,眉关不松,半倚在座上,似有两份走神地浅浅饮了半口。

      “六王爷,敢问方才跟磊儿战至最后的那个年轻人,是何许人也?”
      “哦,成王有所不知,此子名唤叶云瀚。虽是白身,然而在我大宋境内的江湖往来之中,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名流人才。”
      “江湖往来?这倒奇怪了。若是这小子出身草莽,有这等下棋的手段,倒是的确令本王大开眼界了。须知磊儿能有今日之本领,乃是我大金太宗皇帝自他幼年便亲自教育抚养,自然得尽好处。这小子不名一文,家籍又平平……本王起初还以为这是哪一位了不得的世家所精心培育出来的公子,得了国君与王爷青眼,方才特意求皇亲恩典而来呢。”
      “江南地域世出诗书风雅,最负便是人杰地灵,此子天生灵秀,若是被哪一位独具慧眼的高人相中,传授本领,今日造化,也属应然。七王子既是贵国先王培养之贵胄,朕以为,两厢切磋,自是多多益善,日后也可传作一番美谈,成王意下如何呢?”
      “是。既然国君都如此说了,本王自然也无甚异议……”

      “平日里难得看皇兄如此兴致勃勃,故而今日这一局和棋,叶云瀚虽未大胜,却好歹也保留住了武试上一决雌雄的机会,只不知皇兄作何评判。”晌午局罢,在隆兴帝下旨各自膳食、稍事休整、以备稍后的比武终试之后,送走了金国众人和与会待选,端王赵慎特地多留了一步,回到至今仍然坐在演局小盘前琢磨回味的隆兴帝身边,缓言道。
      “这一局,叶云瀚已经赢了。”隆兴帝没有抬头,却是平淡地做了如此结论道。
      “嗯?”听得隆兴帝评断,端王上前一步,又仔细看了看盘面,方才疑惑道,“看这局势,臣弟虽不敢说精通,却也看得势均力敌,消磨无益……以此局演化,就算二人不曾主动罢手,自此也再走不出二十步。不知皇兄如何判得叶云瀚得胜呢?”
      “赢得很妙。”隆兴帝默了一阵,终是直起腰身来,长舒出一口气,抬手轻轻摁了摁天元处的白子,“最后一十八手中,叶云瀚走了三手不温不火的平,看似无可挑剔,朕倒觉得,这三手之中但凡有一手转了进,完颜磊的后局,都下不到盘上最终这一路。”
      “啊?可看完颜磊的样子,不像是觉察出有意相让啊。且不说究竟有几分把握能揣摩出对方心性为人,叶云瀚如何能在乱局之中巧妙为之呢?”
      “因为二人对弈最开始的那三手,叶云瀚把白棋的一步根基,驻在了现在终成的一片黑子围杀之中。”隆兴帝又往黑子纵深之处轻拨两下,深解道,“本来以为他是想杀到胶着能有一手反制,如今看来,不过是为了抻住天元位上的均势罢了。”
      “皇兄的意思是……”
      “完颜磊稍逊一筹之处便在于,他并未察觉出,叶云瀚从一开始就准备和局。”隆兴帝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瞬,抬手抹去了面前小盘,轻声叹道,“虽然不能确凿,但依朕看来,他的棋力,多半已经到了能够算准每一个人能在盘上落多少子、牵制多少人的地步了,甚至——他想让谁怎么布局,即便不做交谈授意,也未必不能即兴成行。”
      “以局引人?”端王听得隆兴帝如此猜测,立时为之一惊,“这可是……”
      “不错。”隆兴帝看了自己的六弟一眼,抿了抿唇,站起身来,踱了几步,方才负手,几分肃穆道,“第一步就从和局构起,分明气吞天下,却做得润物无声——这小子,多半是精通解棋之道啊。”
      闻言,端王亦不曾多说什么,只默然肃立,心头却是不禁狂跳。
      “朕本来以为他只是想把这场面搅得不了了之,现在看来……”隆兴帝喃喃两句,却似猛地想起什么来,急急回身,一步对上端王,郑重吩咐道,“无论如何,此事罢了,一定要跟这个叶云瀚好好地谈上一谈。这小子身后的门道,绝对不可小觑,更别说那个老匹夫,竟然主动替自家侄儿心里打鼓,大概已经是盯上他了……赶紧!布置夙捕头领大内侍卫,不管动用什么手段,在这帮金人离开临安城之前,一定要保证叶云瀚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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