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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皇城聚英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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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如今之皇城临安,论及起步,大致可追到南北朝分立之时。本朝开立,虽是先前不敌汴京,却是仗着四通八达,商贾往来,成就了这一方富庶之地,又地处江南鱼米之乡,紧邻苏湖,衣食不愁,便多以银钱为业,票号钱庄多兴。这还不算,为这西子湖,文人墨客齐聚于此吟风颂月,风流佳话百年不曾断绝,立国于此,更添富庶。临安起身商贾,因之不似汴京那般方正规矩,坊市齐整;贩货者齐聚之处,便自然为市,宵禁松弛,便日夜歌舞升平,繁花似锦,堪称这世上国都之中第一极乐所在。
“听说了吗!三月廿二皇宫比试,广召天下英才齐聚临安皇城,为安平公主招亲呢!”
“你懂什么!要不是金国两个王子前来登门求亲,非明摆着要娶端王的女儿,皇上才不会大费周章,经营这皇城比试呢!”
“说是广招贤才,不过就是一些显要人物争夺,其余去了也不过是凑凑热闹。”
“是啊,除了朝中大臣的亲贵子弟,这次陛下不拘一格,广招贤达,江湖上的显要门派听说都接到了圣旨。前两天还看见夙捕头去了令家宣旨,估计也少不了那什么白门主……哎?年前江湖上不是到处都在盛传青衫一叶如何了得吗?若是当真如此,这个皇城比试,他是定然不能缺席的啊!”
“嗨,谁知道呢!还有传言说白飞羽经历门派叛乱之后元气大伤,正需要好好休整;而令家二公子和青衫一叶不欢而散,红袖阁之后已经许久未曾相见。天下间有些名头的都惹了事在先,万一到时候真请不来,公主和六王爷,甚至陛下,以后可怎么好哟!”
……
“我说王大叔,皇城比试,普天同庆,你却何事如此忧愁啊?”
“唉……皇上下旨遴选民间乐工,三月廿二入皇城为贵客奏乐。”
“这不是好事儿吗!你那乐工可是临安城出了名的,这次进宫,必定少不了你的赏钱!”
“别提赏钱了!前些日子我乐馆里奏笛箫的乐工突然告缺,说要回家照顾老母。若是只缺个奏笛箫的倒还罢了,可他这一走,我连编新曲的人都没了……眼下入宫在即,人都不全,何况还要新曲,我可如何是好啊!”
“这位老丈,敢问贵馆可是要招乐工?”
“不错。不过只招奏笛箫的乐工,最好还能编得出新曲。”
“可巧,在下手中刚好有一篇曲,请老丈过目?”来人递上了一卷曲谱。
“哎呀,哎呀!”王姓老丈一阵惊叹,连连望向来人,“这位小哥,敢问你可曾入得别家乐馆?老头儿我愿双倍银钱请你入我乐馆!”
“老丈言重了。在下没见过什么世面,只想借此良机,进宫去开开眼界罢了。若是老丈不弃,在下愿意随同乐工入宫演奏此曲。”
“好!小哥啊,此曲极为别致,不知是何名堂,老头儿我也好告知乐倌大人啊!”
“此曲名为《踏浪歌》。”来人微微颔首,隐隐一笑。
“……你到底行不行?”
三月廿二,辰时过半,令驰云和夙月青并肩而立,站在一方镖局的大门匾额下,看着来来往往赴会比试或是入京观礼的车马川流不息,时不时还有几个认得他俩的老远打招呼。人人都道令二公子风华正茂,又仗义豪爽,更兼受端王之托办过事,算是知根知底,故而是此次比试的大热人选,只是却没几个人知道他们俩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问这个,不觉得多余吗?”夙月青淡淡瞥了一眼,不屑道,“他有他的张良计,我自有我的过墙梯,反正金国的两个王子想要借题发挥,也没那么容易。”
“这段时间有不少消息四散,我听了听,基本上都是吹嘘云瀚和我的,尤其是醉仙居里那个关于红袖阁的话本,神乎其神,完全不是真事——是你搞的吧?这么好心,反正是壮我大宋声威,怎么不连带着给他白门主一起吹捧吹捧啊?”
“论及吹嘘,堂堂飞龙门主还需要我帮忙?”夙月青斜睨了令驰云一眼。
“牛可是吹到天上去了,万一要是玩儿砸了,咱俩可都收不了场……对了,以前云瀚警告过我的,说你天生只会惹祸,当了临安府捕头之后,犹见变本加厉了!”
“闭嘴!他什么时候不惦记着给我抹黑?再说了,都到了这个份儿上,即便我兵行险招,你有什么办法能替代或者补救的吗?还是行走江湖的,胆子这么小……”
“行行行,你有理。总归你不让我管,有你自己的盘算就是了。不说了,我这就进宫去赴这乱局去,皇宫安危就系于你夙捕头之身了——走了。”
“你可给我精神着点儿!我可还在你身上押了一个月俸禄呢!别害我赔了!”
“你……官吏涉赌犯法!你还是个出家人——”
“啰嗦什么!赶紧走!”
夙月青瞪着眼睛,冲着令驰云比划了几下拳头,令驰云只好立时闭嘴,几分不满地瞪她一眼,也便上马,向皇宫而去了。待她走远,夙月青方将负在身后的双手放下,探出头去两边看了看渐空的官道,嘴角狡黠一弯,脚下一点,凌空翻起,竟是倒飞回了令家后院中去。
一纸令下,天下来朝。三月廿二,天下翘楚齐赴临安,只为了这一场浩大的皇室招亲。名为如此,实则众人皆知,今日皇城试炼之外,谁胜谁负,事关宋金两国士气声名,不论谁攻谁守,两方都输不起。
在这漩涡中心的人,要接受来自对面大国精心培养的皇子的连番刁难,且也有这个本事的,可谓屈指可数。久不为庙堂之人所关注的江湖豪杰,此次也堂而皇之地踏入了众人视线:一方镖局二公子令驰云,和飞龙门门主白飞羽,便成了一时炙手可热的人选。这两位不仅人才卓然,还有着不凡的身家,其中有任何一人被招为驸马,那可都是江湖朝堂一朝牵连,堪称捅破天的大事,从此江湖之势,两家相对,亦必然有一方被压倒。不过众人也都在猜测,虽说皇帝诏命一言九鼎,可如果挡下了咄咄逼人的金国王子,难道端王爱女安平公主,当真会被许配给江湖中人吗?
说到这江湖中人堪为驸马者,就不得不提前段日子闹得天下沸腾的青衫一叶。红袖阁最终的入幕之宾,一举成名之后却又销声匿迹,使得本就不愿出头的他在世人眼中更加神秘。这场盛会,不知这普天之下,有多少人是为一睹青衫风采而来。谪仙到底是何深浅,世上无人能知,却又无人不想知。
临安皇宫,崇政殿。
这一座素来为登基、大婚、大朝会及农祀节礼而开的殿宇,今日装点得巍峨而堂皇,专为这一场双方都平和如静水、但却在暗中各有博弈的所谓盛事而大开迎客。与不少人而言,这也许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得以踏入皇宫正殿、一窥天颜的机会,自然进来的人都是先好生打量一番这座宏伟殿宇,一番赞叹,才按照侍从所引,坐在自己的位置中。从天子宝座看出,左手边所陈为待客之酒饲,故而金国来客当是坐在左席;而右手边布置的乃是宗室、朝臣以及子弟,江湖中人的座次,则大多在后方靠近殿门处,或者右席末尾几排。但是有三个座例外,不仅是三套做工考究的镶花沉梨木打成的七星呈福桌和八宝兆瑞椅,且一字排开,都摆在右席之前,直面对面的金国来客,亦让九五天阶上能看得清楚。
果不出众人所料,不一会儿,令驰云迈入殿中,和与会之人大抵打了一番招呼之后,便有人引着,直接安顿在了这三套别致又醒目的桌椅中最靠近九五天阶的第一座中。令驰云本欲推辞,但侍从特意嘱咐,是六王爷对他放心,才如此安排,也只好却之不恭。只是如此一来,剩下那两座归谁所有,就不言而喻了。只是谁前谁后,怎么坐法,不仅看客嘀咕,令驰云心里也别扭。若是叶云瀚居中,两人该如何揭破尴尬,恢复从容;而若是白飞羽居中,难不成他为了维护和气,还要跟白飞羽把酒言欢、谈天说地一番不成?
正这么想着,一阵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与招呼声传来,令驰云忙不迭地偏了偏头,心思果然是白飞羽早了一步。这位新晋气象大变的门主,不仅自继任以来头一遭用了铁血手段镇压手下叛乱,更将门内一通彻底清扫,对外说是拔除了积患。如今再打量这位名声响亮的大人物,虽然受了些折腾稍显消瘦,但是眉目之间反倒比此前所见更见深邃。且以令驰云这等过人灵觉看去,只觉得白飞羽整个人连境界似乎都不是原来之水准了。
避来避去不是办法,今日办事总少不了互相扶持。想到此处,令驰云摸了摸脑袋,还是忍了忍,准备去与白飞羽寒暄。不成想,他刚刚起身,视线方与白飞羽对上,嘴还没张开,却见一人脚步轻盈,如一阵清风扬进殿宇,而后径直从二人之间走过,目光都没往两边瞟上哪怕一下,便兀自地坐在了令驰云身边居中的座中。
令驰云惊得险些跳脚,也顾不上什么白飞羽了,瞠目结舌地看着坐在自己座旁、一脸若无其事、抓起茶杯急饮了几口的人,好像只是赶路长久、此时才得歇息一般。
“……怎么了?”
被这样莫名其妙地盯着,方入座的叶云瀚也觉得奇怪了,只好按下茶杯,侧起脸来,眉头微蹙地看着令驰云,亦莫名其妙道。
“没,没事……”令驰云咂了咂嘴,突然感觉自己甚是无趣,铺排了不少时日的开场破冰之言语全数无用,一句轻描淡写的“怎么了”就把他给全数打发了,果然是素日那个清冷的谪仙。不过等他回过神来,方才不由得敬佩起夙月青说到做到的能耐来。
而一旁的白飞羽见到叶云瀚就这么突兀出现,似乎也是没有想到。不过他倒也随和,只跟令驰云颔首致意,便顺着坐在下一座中,只当是靠近其他江湖同道,便于交谈些。而众人眼见叶云瀚几分先声夺人的到来,更兼与令驰云就像是昨日还见过一般,毫无什么生分隔阂可言,一时间又是不住各自乱猜。
而在这时,殿上侍从高唱道:“陛下驾到——”
殿内众人也都收敛了闲聊的兴致,纷纷起身肃立,待隆兴帝与端王、安平公主一应入殿,步上九五天阶,各自入座后,方才巡礼跪拜,山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免礼平身。”九五天阶上,一声沉着而又不失气度的简短话语,直教与会众人稍事纷杂的心思为之一肃。众人跪罢,恭敬起身,又依吩咐各自入座,这时,令驰云才壮着胆子,飞快地看了一眼九五天阶上的当今天子。
如果说六王爷是君子高节,那么毫无疑问,隆兴帝当属真正的大家风范。身为天子,他似乎与自己的堂弟相似,并不以一板一眼的规矩拘着自己。然而一举一动之间,绝无滞涩扭捏,一派坦荡无碍,不但没有半分轻佻,反而是只落在眼中都不得不心生敬重。尤其是他打量人的时候,微微扬起的丹凤眼不但没有刁钻奚落,反倒让人不禁从容,如他时常不自觉而浅浅弯着的唇角一般,使人很难不为他这超乎寻常的镇定所感染。休说是生杀予夺江山在握,只说这一身气度威仪,便足以让人诚心拜服。
被当今天子的波澜不惊所感染,令驰云顿时便觉得安心了几分,原本几分紧张的心思也缓缓按下。行礼起身之后,亦是向龙椅旁太师椅中安坐的端王颔首示意。而身为安平公主生父的端王,似乎也是并未被这所谓的发难所困,甚至连激怒都不曾有过,也只微微点头,向令驰云会意。身旁端坐的安平公主,虽然年纪不大,但看来很是端庄仪静,目光沉沉敛着,虽无甚表情,然仪态万方,既无娇羞胆怯,又不盛气凌人,自是颇得皇家之风。
“诸位应朕与端王之请,远道而来,为安平的婚事排忧解难,朕——甚是欣慰啊。”隆兴帝端坐在龙椅之上,将殿内所坐众人大略看了一遍,和颜悦色道。
“陛下洪恩,我等躬逢其盛——”殿内一阵颔首谦辞道。
“先不忙着谢恩。稍后这文武之试,朕与端王也是对各位的真才实学、文武修为颇有期待啊。自古贤达不拘泥于出身,此番一席同会,当摒弃门第,概以才能二字为先。今之大宋正值用人之际,希望各位届时能尽显其能,若有长材可献于天下、且不负众望之人,朕必将好生礼敬,虚心以询。”
“谢陛下——”
一番寒暄,听得侍卫入殿禀报,隆兴帝点了点头,郑重了几分口气,道:“金国的使臣到了——宣。”
伴随着礼官的长声山呼,金国使臣一行在礼部侍郎引道之后,依次踏入了崇政殿的朱红殿门。为首一人,魁梧身材,膀大腰圆,虽是满面虬髯,然面色红润须发丛生,任是浑浊了些许的眸色与斑白的鬓角发际,也无法掩盖其威武秉性与雄浑修为,其人便是此次率众前来、在金国王室之中主掌兵戎、地位极高的当今汗王之叔——完颜和拓。而在他身后的少壮二人,看来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却并非宋人揣度那般粗犷,反倒是锦衣华服、风度翩翩,举止之间分寸有度,加之眉宇之间所蕴的莽然气魄,一眼便可看出是博采金人游牧与大宋耕织两方而教养。二人中年纪稍长者名为完颜熙,即是金国一代战神完颜宗弼之袭爵子,他之形貌与其父所去甚远,不仅面色白皙,更兼眼含桃花,举止之间掩不住些许风流意气,踏入崇政殿后便是上下打量,不肯放过一处繁华美景似的;而年纪稍幼者名为完颜磊,乃是与昔日大宋有灭国血仇的“菩萨太子”完颜宗望的遗腹子,与年岁相比,他倒是有些意外的老成持重,一路行来除了规矩还礼,目光不游不移,神态亦沉凉安稳,至于形貌,并不似他父王所传的丰腴慈悲,倒是几分消瘦,更显出眉梢眼角的桀骜与锋锐来。
“大金皇帝陛下委派、掌右军总务、吾皇族叔、成王完颜和拓,特奉吾皇遣使修和之诏命,今携两位王族侄儿来访临安,向宋国国君致意——”完颜和拓一番致礼致辞,在整个崇政殿内嗡嗡回响。而后他将右手按在左肩头,向九五天阶上的隆兴帝躬身致意。
“成王在金国王室之中声威显赫,此番年已七旬,还亲自前来,更兼以贵国汗王亲叔身份向朕见礼,嗯,足见诚意。”天阶之上,隆兴帝似有笑意、却又不痛不痒地回了一句,对身后两个王子只字不提,也不说什么免礼入座的话,一时间场面只如此耗在原地。
完颜和拓是金国王室出了名的好勇斗狠之人,前朝多番兵戎相见,也从没有少过这位老王爷的踊跃。如今完颜雍登基掌权,对宋罢战、以求自稳,这位老王爷虽然是皇帝的亲叔,奈何也无能动摇国策。此番完颜雍特地派他前来,其修和之心可见一斑,而这位一生好战的老王爷能做到这样见礼,隆兴帝念及他的辈分,刁难无益。可身后这两个后生小辈,不但初来乍到,更兼未立寸功,想要凭借祖上恩荫显摆,怕也是行不通的。
“大金国七王子完颜磊,见过宋国国君——”
循声看去,年纪稍小的完颜磊此时微微提起袍摆,将右膝抵在地上,右手搭在左肩头,颔首礼敬道。这般行礼,虽然不是正经之法,可也能算得是金人保留的晚辈见长辈、或子弟拜见别的部落首领时所遵循的礼数而来。如此一来,双方各退一步,就此不再为难耽误。只是他身边的堂兄完颜熙,似乎对堂弟这番主动讨好的做派甚是不以为意,暗暗白了他一眼,才好与他一般致礼。
“两位王子请起——众位远来,入座吧,请坐。”隆兴帝这下子似乎才想起来有座位安排,便立时招呼金国遣使进入左席安顿。入座之后,依照惯例,完颜和拓便先承来一满爵酒,向天阶之上遥敬,而隆兴帝亦持来一满爵酒,略一回敬,二人礼饮一爵,是谓国礼开局。
“成王一路远来,多有辛苦了。”隆兴帝开启话头,和气道。
“国君客气了。此次奉诏而来,一为联姻结盟以固邦国,二来,也是带这两个孩子一览宋国的山川风物,增长见识。”完颜和拓亦分寸回道。
“哦?倒不知两位王子此行体会如何?”隆兴帝听得此话,便将视线转向了完颜熙和完颜磊二人。
闻得隆兴帝所问,二人相视一番,终是完颜磊先开了口:“回禀国君,宋国风物广博、积蕴深厚,一路南下,所见所得虽多,却也只是沧海一粟。真要说什么体会,恐怕此时说来浅显,还是得要多听多看,更有确凿所得。”
“诚然,见识也不必急于一时。只是七王子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气性,难得。”隆兴帝见完颜磊避重就轻,也只微笑颔首,心下自有思量。
“国君款待我等此行如此隆重,小王兄弟又岂能不为此番良苦用心所动呢?”完颜熙此时抢白道,“在中都城就曾听闻,临安乃天下皇都之中第一繁华富庶,休说来路所见景致秀丽雄奇,单单进了这临安城,只觉得上上下下无一处不是风流织就。旁的不说,一者美酒,二者妙音,再加上满街满巷皆是灵秀孕育之人,足见贵国风物是大得造化之钟情。”
“哦?如此说来,六王子倒是对汉家所传的美酒妙音颇有涉猎了?”隆兴帝一听便明白了几分深浅,却是一派长者慈祥神色,又向完颜熙探寻道。
“那是自然的!实不相瞒,小王自问不是吞吐天下之人,生平自负者,也就是这……”
“国君见谅。”完颜磊却在这时突然插进话来,生生止住了完颜熙的几分得意,略有歉色道,“六王兄感慨于贵国礼仪郑重,且热情好友,一时间小有放浪形骸,言语混沌,亦非本意,还请国君勿要见怪……”
“七王子言重了。”隆兴帝这才敛了眸子,将一瞥深色掩了个干净,复又换了一副欢畅语气道,“两位王子正直意气风发之时,朕倒也有些感慨了……不过既然说起此处,朕此前曾下诏广选天下乐工,特地为这次几位远来筹备了新曲,既然几位有兴趣,不如一同欣赏?”
两下话毕,礼官传令,布置在殿宇内侧、天阶两旁的乐倌各就其位,待二十四位舞姬衣袖翩扬,崇政殿中便飘起汉家优雅曼妙,而又绮丽婉转的动人乐律来。
先前寥寥数语,明面上闲话家常,实则暗见锋刃,更让只能半天闷着的令驰云深感自己没有投身朝堂的分量,只好借乐舞岔开精神,舒缓又有些紧绷的神经。这曲子乍听起来有点奇怪,一通鼓点错落纷至、越来越急,直拍得人心头一乱,而就在此时,琴音清劲,几声沉而空寂的点拨,使人视听一肃,却又在这将起未起之时,于苍白中突然出来的琵琶声一阵拨弄,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就在这莫名其妙之时,只听得鼓、琴、琵琶复又一同响起,倒是整齐划一的调子,一瞬间振聋发聩,扫开心头雾霾。原本几分凄怆呜咽、根本不像是迎宾所应有的曲调突然境界大开。琵琶絮语,鼓点动魄,琴音拨神,谈不上谁主谁辅,只如一张网细密穿梭自成平整。偶尔穿插其中的若干短笛声动,如九天之上丛丛飞鸟;一派葱茏琴音之中,原本千娇百媚的月舞云袖,竟也被拨动起了几分起劲似的,一挥一荡、步履蹁跹之间,汪洋恣肆之感源源不绝,竟与这庄严巍峨的崇政殿两相呼应,直将满殿无论通晓乐律与否之人都给卷进了这广阔与深远之中。
一曲罢了,殿内稍事静默,倒是隆兴帝先抚掌笑笑,吩咐乐倌舞姬看赏。
“果然是好曲。”完颜磊眼睑微垂,似在思索,只淡淡回了一句赞赏。
“不错!这曲子的确妙!起于腾波鼓浪,扬如惊涛拍岸,复归江海浩瀚,气势高远却没有欺凌压迫之感,使人如观海潮,望之而心生敬畏。”此中行家完颜熙抚掌盛赞,又反复品了几回此中妙处,终是将折扇在手心里一敲,向九五天阶上一敬道,“国君容禀,此曲听来并非寻常迎宾所用,反倒是隐隐有些鼓号韵律,使人心怀极是舒畅。小王敢请赐教,不知此曲何名,又是何来由?”
“回禀六王子,此曲为陛下特地为迎宾所征,名为《踏浪歌》。”一旁的礼部侍郎见隆兴帝眼色,立时上前一步,得体回应道。
“新做的?不大像吧……”完颜熙听得如此回复,反倒来了劲头,竟自己站起身来,主动迈出了座位,踱到殿中道,“这新成之曲,斧凿之痕迹在所难免,且不说乐器调配恰到好处,连此情致都起伏得极为精细,若非于众人之前演过千百遍、博采其意兴之变化,则绝难为之。小王深研此道,论及这曲调的成熟与否,还是断得一二的……不过也不打紧,左右这位大人并非此道中人,倒是听说今日盛会上来的各位,都是宋国才华横溢的人上人,这点小事,必有广博之士能指点一二啊?”
一番话连着说出,又已经走到了殿中,不给个所谓的解释,看来也不大合适。可这完颜熙的一番解说,落在并不算精通乐律的令驰云眼中,只觉得他实在卑劣。且不说他这毫无来由的较真,若真弄得非要隆兴帝和端王收场,该有多尴尬;哪怕真给了他个解释,也会被胡乱狡辩一通,棒打出头鸟。也许这《踏浪歌》真的只是新写,他不愿意信,又有什么办法?想到此处,令驰云不禁偷偷白了这嚣张的完颜熙一眼,顺便又看了看旁边的叶云瀚。可他却是微微低着头,眉头不甚平展,手指也点在扶手上不动,看起来是在琢磨什么怪事。
“怎么,难道有能耐求尚公主的诸位英豪,连小王的一个琐碎疑问也不愿意回答么?”完颜熙见一时无人说话,心里更是来了三分高兴,环视场中,轻声一笑。端王与隆兴帝神色一通,正想要出言规制,却不想完颜熙突然转过身去,正好对上了右席最前的三个座次。
“三位的大名,小王早有所闻。”完颜熙盯了三人一阵,踱步上前,握扇抱拳道,“小王仰慕三位侠名,亦有结交之意。只不知三位可否不予弃嫌、稍展本领,一解小王疑惑?”
“六王子既然自认专擅美酒妙音,便也当知晓人之所长各有不同。”出人意料,接下话头的是白飞羽,只见他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向完颜熙拱手一礼,又道,“美酒妙音,非我等所长。不如换些我等所长之事,白飞羽必将知无不言。”
“白门主所言不错。”令驰云亦起身,稍一抱拳,直直看向完颜熙,口气不卑不亢道,“我等常年营务家业,自然不比六王子有闲情逸趣。六王子既然有心结交,岂有以己之长攻彼之短的道理啊?”
“哎,二位误会了。”完颜熙见白飞羽与令驰云二人一时相帮,却也不改颜色,“小王别无长物,唯这一途能稍稍启齿,因此才不敢招摇旁事,引得二位耻笑。宋国素来推崇为人谦虚,小王也知道二位为了两家颜面,必定托辞回护……也罢。”
话至此处,完颜熙端正而立,对上了居中未起的叶云瀚。
“既然二位如此苦心……小王素闻叶大侠为人风雅绝俗,想来阁下必定能理解小王求慕雅意之心。既然同为此道中人,敢请叶大侠万勿推辞?”
这个完颜熙,不敢同时招惹白飞羽和令驰云,便把好脾气的叶云瀚一个人顶到了杠头上。令驰云一时气不过,刚要出言相驳,但见叶云瀚未及起身,便是低声笑了出来。
“呵呵呵……”叶云瀚微微垂着头,三分慵懒三分随和的一番忍俊不禁,才抬头看向了装腔作势的完颜熙,亦是一脸真诚回道,“六王子误会了。其实这《踏浪歌》不过是一首振奋声势、雄壮气魄的好曲,并非什么过于高深的东西。今日盛会,吾皇一番良苦用心,欲为在座众人鼓舞士气。若是细究一曲之来源,未免喧宾夺主,反而——节外生枝呢?”
“哦?叶大侠既然这么说,小王可就更加好奇了。此次同席,坐而论道本就应然,又何妨早晚、岂言多余呢?”
看完颜熙仍然不肯退回,叶云瀚垂了垂眸子,似乎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复而起身,端端正正地看了完颜熙一眼,方拱手道:“既然六王子坚持——这《踏浪歌》,乃是采编于浙西一带的船工号子,尤其是大船出港后,船工们为了把一些重的东西扔下江水去,故而齐心协力更兼吹拉弹唱,以振奋士气。至于这鼓号嘛……六王子的确好见识,因为这《踏浪歌》第一次唱,便是由时任浙西制置使的韩世忠将军率所部水师完成的。”
离得最近的令驰云忍不住“噗嗤”一声,顾不得仪态如何,便赶紧捂住了嘴。话白到了这种地步,还要怎么说?再说下去,艨艟巨船不够,黄天荡不够,难道还要把清水亭、甚至是以后的郾城,也一并拉出来说吗?
且不管叶云瀚这一番回话是确有其事还是信口胡诌,总之这堵嘴巴的法子可谓不能更刁。完颜熙当场吃瘪,可又话说在前不得发作,只得强压愤怒,抱拳回座。九五天阶上,端王闭目颔首,安平公主唇角微弯,隆兴帝则是摇头失笑之余,带几分兴致地看了叶云瀚一眼。但是,灵觉过人的令驰云却是唯一一个发觉,待完颜熙回座之后,反倒是完颜磊,似乎别有属意地盯了叶云瀚一眼,而且那番眸色,不大像是一个初见之人所应有。本来想趁机问问,可是见叶云瀚寻常回座,似乎并不在意对面,也只好先行作罢。
“嗯,皇兄,既然乐舞齐备,宾主尽欢,不妨先将这一回的正事,与到场的众位后起才俊大致说明吧。”端王见完颜熙回席,也不多留空当,起身向隆兴帝略施一礼,提醒道。
“哦,对,正事要紧。”隆兴帝点点头,复言道,“之前贵国汗王修书前来,朕已细细参读了,对于今日之事嘛,也已修书一封,回递中都。不知成王与两位王子可曾知晓?”
完颜和拓没有主动接话,而是直接看回了下座中的完颜熙和完颜磊。二人略一示意,便是完颜熙轻咳一声,循礼回话道:“回禀国君,所说的书信,大汗已传示吾等看过。既然公主是贵国端王殿下之独女,国君如此郑重,为君为父都是应当。当然,为了昭示大金求亲修盟之诚意,让国君与端王也能信得过小王兄弟,要一试吾等,也是应然。”
“既然两位王子如此通达,朕也就不多赘言了。”隆兴帝微微颔首,“六弟,今次皇城比试,乃是由你全权掌控,既如此,余下的规矩章程,就由你来安排吧。”
“臣弟领旨。”端王赵慎立时起身,躬身接旨,而后转向众人道,“此次皇城比试,分为文武两场。首日行文试于集英殿,次日行武试于皇城校场,两场各取成绩排名,则最优者以为驸马人选之考量。比试期间,应试之人一应于皇宫东西两苑内安顿,为求公平起见,但有于此间戕害、胁迫、折辱同试之人者,不问年资身名,一律取消资格,交付律法惩处。”
众人皆领受了端王吩咐,便听得礼官呼告,午时移驾紫宸殿设宴,款待金国来使一行及与会众人。而后未时二刻,集英殿首试文章。诸礼事毕,隆兴帝与端王父女便告散朝,待金国使臣出了殿外,令驰云长出一口气,刚忍不住想扯住叶云瀚说上几句话,却见夙月青在门边招了招手,叶云瀚便谁也不理,径直跟着她快步离去了。这二人难得如此对付相处,更兼模样似乎另有安排,不由得让令驰云纳闷这葫芦里是何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