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父之殇 ...
-
生活的艰难不仅会击垮一个正常人的身体,还会击垮一个人的意志。
父亲还在世时,不知从何时起开始酗酒。父亲喝起酒来很凶,每一天喝五顿,每一顿最多二斤,最少也要四两高度白酒。那时的我记忆出奇的好,我记得除了三餐不离酒,父亲会准时在晚饭后睡到九点钟起床喝酒,然后睡到半夜三点再起床喝酒,早晨六点起床喝一点酒去工厂上班。有了酒之后他体内就像有一个上满发条的闹钟,不去为我开家长会,不记得母亲生日,更忘了去上班,但从不忘记喝酒。
记得有一次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母亲正为我们几个的书本杂费发愁,想问父亲要一点钱过来,可父亲一听大发雷霆,借着酒劲大骂我们是吸血虫,不知道挣钱只知道花钱,母亲与他理论,父亲揪过她的头发痛下狠手,母亲被打中鼻梁,鲜血流了一地,父亲又打了一会儿才罢手,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母亲非常平静地擦干了地上的血和脸上的血,回到房间里开始收拾包裹,然后带着我们三个上床睡觉。到了第二天早上,父亲从地上苏醒过来,见母亲要带着我们离家出走,酒醒了一大半,他就像一个无赖那样坐在大门口不给母亲让路,甚至把旱烟盒端过来悠哉悠哉地卷起了烟卷。母亲既不能走也不能再与他打架,最终还是没能走成,可那时的我是非常希望母亲能带着我们离开的,一种对离家出走的未知的兴奋激荡着我,让我错以为那是获得自由的前奏,可是最终这种心愿还是被父亲卷烟卷的耐心扼杀了。
那时的我是十分孤独的。因为多次搬家,我前半部的小学时光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好不容易在三年级时稳定了下来,在我们街道的那个中心小学里,我认识了苏离。
有过经验的人都清楚,在一个班级里通常转校生是很不受欢迎的,这就像一个家庭里,突然来了不速之客,带着陌生感和可能打破这个家庭长年累月形成的一贯模式的危险,让他从开始就受到排斥和不公的对待。我也一样,在刚转到这个班上时,我给人的感觉就是冷漠疏离又有一些高傲自大,我成了班上“四王一刚”的眼中钉。“四王一刚”指的四个王姓和一个名字以刚结尾的同学,他们学习不一定很好,但打架和欺负人却很在行。这五个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专门在课间的时候欺负女同学或者四处捣蛋,班上的学生既恨他们又不敢招惹他们,而我的到来,让他们诞生了新创意,一种即将欺负新同学而来的快感在他们心底油然而生。
在一次放学后,他们悄悄尾随在我身后,经过一条僻静的小路时,一拥而上,将我推到在地。他们极尽所能的羞辱我,并将我的书本从书包里拖出来踩在脚下。我当然不会任由劣势发展下去,趁着一人得意忘形的机会,迅速扳起他的脚踝,将他整个人摔了出去。这一下的表演让其余的人目瞪口呆,来不及反应,我的拳头已经招呼到了另一个人的胸口,但这次没能成功,因为比我拳头更快的围攻顷刻吞没了我的势头,我被两个人弯过手臂,还有一个人抓住我的脖子,而另外两个人就对我的身体拳打脚踢。正当我以为会葬身在他们的铁拳之下后,苏离突然出现了。以他斯文柔弱的身躯是无法拯救我于水火的,但这次不同,在他身后站着一个高个子男人,跟他长得很相像,那是他的父亲。苏离大叫了我的名字,于是缠绕在我身体上的那些豺狼虎豹立刻吓得一哄而散,那时我们对大人的忌惮不亚于兔子对老虎的忌惮,虽然在数量上兔子占有绝对优势,可在质量上,一个大人等于一只老虎,不用动一根手指,就能吓退一群兔子。从那以后,我和苏离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默契,对于我这种在班级里孤立无援的异类,他似乎抱有与众不同的怜悯。
造成他对我另眼看待的大概是因为我们同是转校生,在我转校前不久苏离也刚刚来到这所学校。苏离的父亲是我们镇上一家公立医院的外科医生,母亲则是医院的护士,苏离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他们并不是镇上的原住居民,据二林说,他们家以前曾在一个大城市居住,苏离的父亲是因为在一台手术中造成了医疗事故,导致一个病人死亡,被医院撤职后不得已搬到我们这个落后的小镇的。那时对于我们这个闭塞的小镇居民来说,能与一个在大城市生活过的家庭打交道,会莫名带有一种自豪感。
苏离的父亲与我对医生的印象一摸一样,斯文而优雅。他有一头浅淡的栗色头发,皮肤白净没有杂质,长期戴着一副水镜,身材非常匀称,说话的语调也是柔软温和的,他的母亲则是麻利而干净的人,但是相貌没有给我留下太多印象。苏离继承了他父亲良好的基因,有一头栗色头发和白得透明的肤色,不太爱说话,但一开口就是不容置疑的语气。与我相知前,他总是一个人默默地走在放学路上,从不与其他人为伴,或者说不屑与其他人为伍,班上的四王一刚也像对待我那样对待过他,但是后来他的父亲来过学校几次,他们就再没敢利用放学的机会去欺负他了。
与二林家那两个猴子相比,举止文雅成绩优异的苏离更能符合我那时对友情的渴望。在为我解围后,每当放学,我俩都很有默契地磨蹭到最后先后走出教室,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今天也许是我先走,但明天可能他先走,不论谁先离开,后走的那个总能找机会跟上。我们都是比较腼腆的人,即使我们只是很单纯地想发展一段纯洁的同性情谊,心中却仍充盈着属于少年的羞涩与不安。那时的我们曾一起在小河边的柳树下散步。他在前缓缓地走着,似乎有意放慢脚步,而我在后面跟着,为了找个理由让他停下脚步,会灵机一动地弯腰从地上捡起几个小石子,在河面上先扔出一块,打出三个水花。听到水花声,他会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惊讶地问我是怎么做到的。于是我不无骄傲地将父亲传授给我的技艺都抖落在他面前炫耀,我又打出了一块石子,这次是四个水花,苏离瞪大眼睛,仿佛我是在表演武侠小说里的轻功水上漂,然后他连忙要求我教他打水漂,他非常聪明,我不过示范了三四次,他就已经能打得比我出色了,后来他竟然能打出五六个水花。
最让我们感到刺激的是放学路上路过的一家寿衣店。寿衣店就开在路边,一间十米见方的铁皮搭建的平房,门口挂着一个纸做的花圈作为招牌。寿衣店的老板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每天早上天不亮就会很起床,弓着微驼的脊背从屋子里把垃圾扫到路旁来,然后端一碗菜汤拌饭坐在小板凳上边吃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每次我从路上经过都会看他一眼,他看到我会突然咧嘴笑,露出一口缺口了好几顆的黑黄牙齿。寿衣店因为给死人做妆奁,通常不是家里死人的根本不会上门,不得已路过都会绕着远远地走开,那时只有我们会故意从他的门口经过,偶尔会将一些石块投掷进去,有时老头会非常生气地拿一把扫帚驱赶我们,有时只对我们咧开嘴嘿嘿嘿的干笑。或许因为对死亡有着莫名的恨意却又无法摆脱它像一个神秘的黑洞那样对我的吸引,在当然知道姐姐就是穿着这家寿衣店的衣服赶赴黄泉的情况下,我依然对它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
除了对寿衣店的探索,我还会在苏离的带领下钻到镇上仅有的一家小书店里看书消磨。那家书店的面积比寿衣店大不了多少,形形色色的书充斥了每一处角落。灯光不太明亮,总是坐在账台后面恹恹欲睡的店主也无法令人提起精神,但那里仍成为了我们的乐园。在苏离的带领下,我看遍了小人书和连环画,我对《偷拳》的痴迷,对《尤二姐吞金》的不解,对《诰命夫人》的似懂非懂,都通过与苏离的探讨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相比我杂乱无章的阅读,苏离似乎更有主见,他那时已经在看《红楼梦》这种鸿篇巨著了,在我只认得一页文章里的十分之一个字时,他已经看过了鲁迅的大部分作品,由此我对他更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产生了极为神圣的敬仰之情。
在若干年后的某个下午,当我再次走进这家书店时,明亮的灯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木质的书架和整齐排列的各色图书散发着阵阵草木和油墨的馨香,这家书店和多年前的土地庙一样焕然一新,不再存有少年时代的痕迹。我依稀看到一个十岁的男孩在离我不远处的角落里认真捧着一本书阅读,他栗色的头发被阳光染上金色,白皙的皮肤也在光线的作用下流动成红色,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带领T恤和一条卡其布裤子,脚上一双白胶鞋还沾着青草和泥土屑。他认真地读着,仿佛书里每一个字词都能以同样的认真刻进他的脑海中,与他畅所欲言,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在阅读时会一动不动,但在翻到新的扉页时会轻快眨动。这样的苏离,不会再出现在这家书店里,而只会存在我并不鲜活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