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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疑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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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舍的条件尚不如客栈里,且皆是各地来的商旅,鱼龙混杂,临绾千又是女儿身,只能与他同挤唯剩的一个单间儿,所幸驿长见容晏姿态不凡,不敢怠慢,命人把房间收拾的舒坦干净,容晏便抱着人住了进去。
临绾千实在不是不想醒,而是她好巧不巧的在这当口被梦魇住了,先前还睡得安稳,亥时时分额上开始冒出涔涔冷汗,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口中模糊咿呀了一声。
容晏原本坐在案边假寐休憩,听到这轻微的异响登时睁开眼,起身行至临绾千榻前。
临绾千脸色越发白,容晏坐在榻边伸手握住了她轻颤的冰凉指尖,唤了一声:“临姑娘。”
她的喘息愈发重,想醒来却觉得身体被什么东西狠狠压制住了,正挣扎不已,手指突然被人一碰,立时能动了,刷的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容晏不动声色松开手:“你还好么?”
临绾千一个愣怔,触及到容晏的面容身体本能朝与他相反的方向一挪,直缩到墙角里,须臾才反应过来现下她与这大佬的相处很和谐,并非在梦里,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抹一把额上虚汗道:“没事,发噩梦罢了。”
话甫出口,才发觉自己置身于木榻上,男子衣着齐整,正凝眸望着自己,才猛然想起自己在马背上睡着了,不由脸上一热:“我睡了多久?”
容晏的眼睛却往她胸前一扫,随即开口应她:“敲了二更,你且继续安歇。”
临绾千敏锐的顺着他方才视线往下看去,却见自己一直贴身戴着的那块玉佩不知什么时候从领口钻了出来,本能抬手握住了,微凉温润的触感教她稍稍心安了一些,点点头道:“好。”
容晏眼睛微眯,旋身回了案边,两人一夜无话。
第二日晨光渐盛时临绾千朦胧醒来,房间里却四下无人,走到驿舍外才见容晏正亲手喂马,一人一马无声相对,倒也是一副静谧图景,大宛马望见踏出门来的临绾千,喷着鼻息摇摇尾巴,他方抬头看她,淡淡道:“醒了,吃些东西便动身吧。”
不知是不是临绾千的错觉,她仿佛从方才容晏的嗓音里听出了几丝近乎防备的冷淡。
今日的大宛马也有些急躁,一路疾驰的几乎要把人的心肝肺都颠出来,临绾千坐在马鞍子上心惊肉跳,心道赶时间也不带这么折磨人的,紧紧捉着袖角眼也不敢睁,容晏清泠眸光从她受惊的面孔上浅浅扫过,突然在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来自北疆的人不论男女皆善骑术,怎么临姑娘是个例外呢。”
马身继而狠狠一晃,临绾千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栽下马背了,哪里能听出他话里试探之意,紧闭着眼迎风惊惧着尖声回应:“什么北疆,我在临阳山里活了十多年,就没出来过!”
容晏轻轻一怔,看她吓得寒毛倒竖,且话里满是藏不住的受惊情绪,实在不像是说谎,扯着缰绳的手左右一抖,飞快交替的马蹄子转瞬便稳了下来,临绾千也察觉到了这一变化,扶着胸口大大松了口气,面色青白交加,须臾俯下身紧紧搂住了马脖子,呕出一口酸水来。
容晏还未说话,她已然皱着眉头支起身子,捂着喉咙艰难道:“容公子若如此赶时间,不如放下我教我自己去凉山吧,”她缓了缓,“我听说,褒山山匪已然被剿了。”
容晏面上没来由一热,错开眼道:“抱歉…青卢性子野些。”
大宛马听得这句嘶鸣两声,猛地掼一招后蹄,又被容晏拍了一巴掌。
这野马!不就让你小小背个锅么?
临绾千没注意到这一人一马的互动,只觉得整个人复狠狠一颠,险些又呕出来,说什么也不肯坐了,虚虚道:“倘公子有事,实在不必为我耽搁时间,且放我下马,绾千自己可以走的。”
容晏突然察觉到自己防备心太过了,把小姑娘折腾成这样,心下有些愧疚的道:“不赶,临姑娘莫下马,其实…晏便是凉山弟子,稍你一程实是…顺路。”
什么?
临绾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道:“你是…凉山弟子?”
容晏看了她一眼,见临绾千犹呆着,小脸衬着发懵的水眸落到他眼里,心中不知怎的歉意更甚,道:“抱歉。”
临绾千怔怔应了一声:“啊…有防人之心是应该的…”
实则她心里想的是,老天何其弄人,这下可好,都不用主动往上贴,直接与大佬儿朝夕相处了,俗话怎么说的来着,对,凡事要往好处想,抱紧主角有肉吃,千万不要得罪他。
想到此处,临绾千扯出一个干干的笑来,惊喜似的道:“你是凉山弟子岂不正好?我初来乍到不识规矩…劳烦你且带带我才好…”
容晏眉宇一松,扶住她因惧马微微颤抖的肩,轻声道:“你真这样想?”
“当然!”临绾千努力使自己眉飞色舞。
容晏虽察觉到了她强颜欢笑的异样,然心里还是渐渐松快了,手中缰绳一扯,青卢抬蹄作势刨刨路面,稳稳迈开了四蹄,步子轻灵而沉稳。
临绾千心中疑惑一闪而过,方才话说这马儿发了野,却好的这样快?怕不是这大佬儿故意的吧?
容晏长衫上清冽的寒香随风浅浅散进鼻息,没来由教她想起昨晚的梦来,遂咬着手指沉默了下去,却顾不得方才发生的怪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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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晏是当今夏王嫡子,照大虞嫡子承位古制,理应袭下一任夏国诸侯的位,此人虽有经纬之才,却不知何故,了无位临君王之心,多次推拒封拜夏世子之礼,一直无意权势,却在虞承王二十五年的一次弥漫夏齐郑三国的瘟疫之后变了性情。
此次瘟疫极其惨烈,夏齐黎民病亡大半,而夏楚两国正是乌烟瘴气的大虞中唯二势强安泰之地,夏国大大受挫,而楚国又不满大虞已久,早有不臣之心,此次瘟魔过后大虞气数更加岌岌可危,而虞天子却仍耽于声色,虽沉在脂粉堆里不情不愿的下了救民旨意,官员多腐,旨意与赈灾钱粮层层辗转下去,落到各地方早已失实且无物,各地百姓哀怨叫苦不迭,西北戎夷瞧准了这个当口,趁乱起兵攻入了大虞边境。
临绾千昨日的梦中即是这般的尸横遍野,满目饿殍。
再接下来,她挣扎着受不了此番惨象时,便被守在榻边的容晏喊醒了。
临绾千正悠悠出着神,身下的青卢却突然停下了步子,容晏清越的嗓音响在耳畔:“饿了吧,下来吃些东西。”
她恍然应了一声,已然腰间一紧,与容晏相携下了马。
街边有处汤饼铺子,四角棚下架着一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冒着骨头的香气,临绾千摸摸发瘪的肚子挑了处空位坐了,还未等去叫汤饼的容晏回来,便听邻桌的几个布衣男子语气激昂道:“可听说了,此次褒山剿匪,咱们先前在凉山的楚国小公子夺了头等功哩!潜在匪窝里三年,真是不一般…”
临绾千倒了两碗茶无声听那几人说着,容晏已然端着汤饼在她对面坐下,见她只微微沉吟,递一双竹筷给她,道:“怎了?”
临绾千将茶水往他跟前推一推:“吃饭前先润润嗓子吧,”她顿了顿,又似不经意的道:“此次褒山剿匪,与凉山有关?”
容晏微微挑眉,抬眸看了看眼前纤弱的小姑娘:“你也关心这等事?”
盛着汤饼的黑陶碗中不断冒出氤氲热气遮住她半副灵秀眉眼,霭霭的让人看不大清楚,只听她道:“没什么,只是听着不大对劲,有惑不解。”
容晏回她一个洗耳恭听的眼神。
汤饼上浮着诱人红油和青白葱花,混着骨香的气味儿直往人鼻子里钻,临绾千手执竹筷轻拨几下,望着绽开的玲珑油珠儿道:“先前听旁人口风,像是褒山恶匪为患已久,连建梁官员都不能拿它如何,可我方才又听人说,此次剿匪头功乃是楚国小公子所得,也就是说,楚王先前便知有这么一伙恶匪祸患黎民,且早早便注意了这么一颗毒瘤。”
容晏颔首:“继续。”
“这就奇怪啦,”临绾千胳膊压在桌沿上,凝神道:“山匪即便再怎么势大,如何斗得过楚王去,可楚王却充耳不闻,由的他们作乱,当然民众只以为是楚王日理万机,没顾上建梁的这股匪徒,可他的小儿子,也是你们凉山子弟吧,竟如此顺利的潜入了褒山,一朝楚王发兵剿匪,头功便顺理成章归了他,细细推敲,给人的感觉就像…”
她摊开两手,似在斟酌,最后还是压低声音说了出来:“三年前楚王便给小儿子摆了这么一道功,只等他去取,其间放纵褒山山匪做大,因为恶匪越是势大,剿灭它的人功劳便越不可小觑,可楚王便是用众多黎民脂膏养小公子一日之功?听闻楚王明君,我不愿相信真相如此,是以疑惑。”
“还有啊,”临绾千比着手指,“潜入褒山的是谁?楚王小公子哎,这么长时间,那窝土匪就没发现么,太令人匪夷所思。”
容晏无声听她说完这些话,轻轻笑了一句:“可惜了你是个女子。”
临绾千没听清,茫然道:“什么?”
容晏押一口茶:“没什么,不过你既考虑事情如此透彻,大虞诸侯百国嫡子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你不知道么?”
临绾千说完那一番话早就被汤饼香气勾的心尖儿痒痒,刚吃了几口,听见他这般问想也没想,直接含糊道:“都说了我是在山里长着的嘛,对外事一概不知。”
容晏扬眉唔了一声,细心与她解释:“除百国直系王室外,无人可见各国嫡子其真面目,因祖制规矩,向来嫡长子继承大统,”他眸中闪过一抹了然的光,唇角微勾继续道,“当然若嫡长子有所不测,自然是有其他嫡子顶上,是以嫡子身份特殊恐遭有心人构陷加害,因此各国百姓只知其名而不知其人面目,何况远在楚国边境的褒山?祁函虽非嫡长子,但也是楚王王后正经嫡出,且他在褒山时以齐坤为名,当年提了三个死囚犯的头入褒山,又有凉山与他造的假身份,褒山决计查不出来。”
临绾千眼睛一抬,心中敏锐察觉到他话中深意,祁函并非嫡长子…那岂不是,楚王又扶持他的小儿子上位之心?可若楚王看重祁函,欲使其继承大统,那又将现在的楚嫡长子置于何地呢?
容晏清越的嗓音复在她脑海中凉凉响起:“当然倘若嫡长子有所不测,自然是有其他嫡子顶上。”
容晏见临绾千沉思不语,执起筷子吃了两口,半晌又道:“你可知此行前去的凉山,是个什么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