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益》Fish L

1、正文

　　正德年间，有佛朗机人驱大船带火铳侵犯东南海面，控制屯门及后海湾，并设立营垒，立碑刻记，以示占领。

　　正德十六年，广东按察使汪鋐受命驱逐屯门之佛朗机，在广府南头设立海防指挥点，部署决战。

　　初战失利后，明军潜心准备。是年九月，秋起南风，明军火船破退敌，余寇逃亡外海。明军大胜。

　　军营里十分热闹。

　　营火旁，将领士兵三三五五地聚着，喝着酒，咬着肉，有笑有闹。来之不易的胜利，自然让人在庆祝的时候加倍痛快。

　　偶然爆出的火屑，仿佛是附和着笑声闹声的跳跃星花，为那被酒意熏染了的喜悦助兴。

　　靠北方向的营帐前，几个参将和亲兵围火而坐，说着闹着就提起刚刚结束的战事。现在是风平浪静尘埃落定，当时可真是震撼莫名刻骨铭心。

　　“老余家里派人通知了吗？”

　　“派了。大人还私下送了些银两，说是等上报后，再有追封。”

　　“嫂子她还好吧？”

　　“挺硬朗的，撑得住。估计心里早有准备了。”

　　众人唏嘘了一阵，其中一个又叹息说道：

　　“上次那么被动，都挺过去了，这次准备得好，居然就……”

　　“是啊……”好几个附和着。

　　“连陆爷也没了，那身功夫，多俊……”另一个有些感慨。

　　“老余打了十几年仗，够经验了，都没躲得过。陆爷第一次上阵，也难怪……”

　　“如果当时……”

　　“都化掉了。别说了。来，干！” 当兵的都明白，战死的，是英雄。

　　喝了一会就见底了。倒酒的喝大了，有些站不稳，见酒坛子空了，顺手扔了出去。

　　一道白影突然掠过，接住了半空中的酒坛子。长衣下摆随着身形旋转四处荡开，仿佛盛放在暗沉夜色里的白色昙花，凌空转瞬一现，落地挺直收敛。

　　“这酒坛挺合意，各位既然不要，在下就不客气了。”声音温和有礼，脸上笑容淡淡，正是按察使座上新贵，江南首富花家七公子，花满楼。

　　众人连忙起身，都知道他和陆爷交好，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方才到底听进去多少。行军打仗他们在行，措辞安慰就棘手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怎么接话，你看我，我看你，纷纷讷讷。

　　察觉到大家的不安，花满楼有些歉意，“一时情急，打搅各位了。”行了礼就告辞离去。走了两步，又回头温颜说道：“明儿会有醒酒汤，今晚各位不妨尽兴。”

　　海风渐渐湮没了身旁的喧哗声，也顺道吹散了几声轻微的叹息。

　　如果当时……

　　其实没有如果。炮火无情，弹落如雨，那些经验丰富的都阵亡了，他自然没有必定活着的把握。一身功夫又如何？战场不比江湖。上天不会每次都眷顾，决战之前，他想必清楚。

　　风有些大了，花满楼抱紧了酒坛子，胸前一物硌得心口生生作疼。

　　屯门之战获胜，意味着第一次抗击外夷侵略胜利，自然朝野倾动。汪鋐官加一级，食一品俸，依然留驻南头巡视，防范佛朗机去而复返。

　　花满楼主动提出由花家负责驻地军队物资的额外供给，稍为减轻地方税赋，军民直接受惠，本就佩服他双目失明但能独立自理，现在更是对这个家世富贵却谦和体贴的年轻公子越发喜爱。汪鋐也就顺水推舟，答应让花满楼留在军中。怕他无聊苦闷，平日议事操练，有时也会喊他一起。花满楼也不流于客套，大大方方地给意见。有些不妥，有些倒也适合。日子就在交流切磋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慢慢地大家都习惯了和花满楼一起，习惯了他的见闻广博，和煦安详，再没有人提起那夜流丽火光下一袭白衣自敌营里腾身而出，与明军中的啸声遥相和应时，意态是何等的潇洒无比。

　　嘉靖元年九月，佛朗机死心不息，卷土重来。

　　果然。

　　有了上一次打胜仗的经验，明军也不急躁，敌不动时我不动。反倒是对方耐不住对峙的压力，率领舰队劫掠茜草湾。汪鋐得报后，下令明军应战。

　　不同于屯门一战的摸黑出兵，茜草湾战役是光天白日下的正面迎敌。

　　汪鋐看着花满楼步入大帐，心里暗暗奇怪他的衣着与往日不同，但也无暇多问。当务之急，除了迎敌，还想尽量说服花满楼留在这里别上前线。花家枝叶甚大，各门各路牵连广阔，可以的话，实在不想他有所闪失。汪鋐吸了口气，闭了闭眼，一年前的场景在脑中重现，睁开眼时，面前花满楼神色沉着坚决，再无平日半分笑意。

　　无声胜有声。多说已无益。

　　汪鋐叹了口气，不得已地默许，看着花满楼神色微动地行了个礼，低声说了句“多谢大人成全”后转身出去，全然不知自己留给别人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日青衣，冢间灰骨，竟似在一瞬间回魂。

　　刹那仿如当时。但已物是人非。

　　当时月暗星稀黑潮怒涌息鼓夜行军，此刻青天烈日风雷吞吐横槊欲凌云。两个相似的背影重叠了时光又转换了流年。旁人张嘴却无语，伸手留不住，只能看着沧海长风里他们胆略与意气同行，青衣与战云同卷。

　　可叹风华绝代。可惜国士无双。

　　佛朗机首领别都卢站在了望台上观战。前方一片火烟，混合了深海咆哮的炸裂声滚滚而来，一下下地锤打心肺。透过重重烟雾所见的，是对方甲胄中的一道青影。一手持剑，一手执盾，矫健利落地抵挡射击。因他一人承受了大部分的火力，其他士兵压力大减。掌舵的明显很有经验，避开火铳的射程，船只受损较轻，一路包抄过来。

　　别都卢仔细看去，认得出他手里拿的是藤盾，何以能抵挡火枪？恰好那人仿佛有感应一般，居然抽空停下手，挺起腰，向着自己的方向遥遥对视。别都卢有些愕然，烟雾空隙里可见对方双目无神，虚空不着物。

　　如此男子，居然是个瞎子。

　　那人只是挺身站着，却能隔着烟火迷雾让人感觉到那份淡定从容，仿佛有一种清澈柔和的气息从身体发散，净化了附近的硝烟。那人竟然微微一笑，坚毅决绝的气息在瞬间明晰，截然不同于方才的温厚澄透，只有深仇大恨才能萌发的凌厉战意就在这一笑间磅礴流泻。

　　别都卢从来没有在一个微笑后感受过如此战意。而杀气已随着那人右足一点船舷，身形腾空飞起，直扑而来。

　　青色身影仿佛驭风而行，长剑破空惊云。别都卢半眯了眼，记忆之中也曾有人夜风中衣衫翻飞如青色羽翼，踏火而来，逐月摘星。别都卢冷哼一声，从容地举起工匠们为他特制的火绳枪。半空之中，血肉之体，看你如何卸力如何抵挡？扳机一扣，轰雷般爆响。

　　那人掷出藤盾，迎截了弹药，左足在盾牌上面一顿，身法略凝，借力在空中换了口气，然后身形再展，右手长剑一振，薄刃璀璨得似汲取了头顶烈日光华，凛然又再逼近。

　　别都卢眼中霎时灿烂一片，他微微侧了头，再扣扳机。藤盾已失，这次绝无闪失。

　　那人毫不慌乱，倒提长剑，袍袖如飞云般挥出，卷住弹药后两手一分一带，不理会布衣转瞬翻起火焰，竟然是来势未变。

　　别都卢吃了一惊，药盒用尽，此时已无暇更换。听得对方啸声嘹亮清越，指引着身下机括百弩齐发，一时烟火迷幻，而衣袖带出的两道明媚火线，流丽地凌驾茫茫尘雾，上百支火箭流星般追随其后，华美绚烂得仿如凤凰尾翼。

　　别都卢一凛，有那么一瞬错觉，以为看见传说中的不死鸟，亮火羽，展双翼，浴火而生，腾云而来，引吭而歌。

　　幻象迷离。

　　另一边，汪鋐看见花满楼奋不顾身直扑主将，锋芒大现下隐隐悲壮，竟似是拼将一死酬知己，不由得皱了眉头。幸而预置在船上的多发火箭伤了敌军中不少火枪手，也牵制了对方大部分火力。饶是如此，依然有救主心切的枪手，向进入射程里的花满楼开火。一时流弹四散，烟尘滚滚，响如雷霆。

　　就在此时，明军接舷成功，双方短兵相接。了望台上，别都卢很快回过神来，弃枪拔刀，乘着花满楼一口气将尽之际，凌空一劈，刚猛沉重，暗暗蜂鸣。

　　花满楼身法不变，右手长剑在了望台上一撑，左手两指一夹，霸道十足的刀势瞬间崩析。

　　别都卢痛快淋漓之感才刚刚开始就骤然停歇，无法置信自己威猛的攻势竟然是被两根手指轻而易举地化解，几乎怀疑那上面是不是附着魔鬼的咒语。一个闪神，钢刀折断，领口一紧，身体一轻，竟然被凌空提起，然后急速下滑，摔了个肠胃翻腾，尾骨欲裂。眼前金星乱闪，定得神来但见银光一片。脖子上利矛白刃冷冽刺目，最耀眼的是一柄长剑。

　　茜草湾之战，生擒敌军首领，缴获大量武器。佛朗机气焰不再，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公然滋事。

　　大获全胜，自然一番热闹。

　　许是外面的吵闹扰乱了心神，汪鋐派来给花满楼处理伤口的小兵又一次没控制好力度。看着对方光洁的额角细汗密密，脸色似是又白了一些，小兵越发内疚。好不容易包扎好，放松下来，不禁长舒了口气。

　　花满楼笑着道了谢，知道自己累着了人，便把汪鋐送来的汤品推了过去，以示答谢。

　　小兵连连摆手，哪里敢要？“如果不是你说把老藤晒干后用桐油浸泡，用文火烘干，再用牛筋铁线扎紧，又蒙上熟牛皮，我们都不会做这么坚韧管用的藤盾，这仗也不知会有多少兄弟丧命。大家都很感激。”小兵说得诚恳，“下次换药，我保证更小心！”收拾好有些凌乱的桌面，又与花满楼聊了几句，叮嘱他好生休息后，退了出去。外面正好有相熟的经过，小伙子们打了胜仗，精神亢奋。

　　“这仗打得洋夷落花流水，陆爷有知，一定觉得很痛快……”

　　听得他们越走越远，声音渐渐融入周围的热闹里，难以辨认。花满楼一个人坐在桌旁，左手按在胸口，隔衣感受着玉扇坠子的贴身温暖。空气里流动的喜悦四处蔓延，粉饰了焦味与血腥。暖风穿帐，夕照安详，方才刀光剑影炮火连天的豪迈激情渐渐平复在沧海落日所营造的沉重宁静里，所有恩怨情仇轰轰烈烈华丽落幕，被热浪一涌卷入海中不堪检点。

　　他不会知道。
　　到了奈何桥，假如孟婆风趣，他会调笑几句；假如孟婆汤有上几分酒味，他说不定会干上三五碗。
　　他是何等人物，岂会纠缠扭捏那般不干脆？

　　花满楼伸手取过处理伤口时用剩的烧酒，缓缓倒在地上。

　　有些事情你不必知道，而我，不会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