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十九 ...
-
赵平歇过片刻,气息微弱道:“大人何时起的疑心?”
“钱士清伏法、尧卿发现《尚书》失窃之时。”
“因何缘故?”
“若无《尚书》失窃,在下或仍沉浸自得之中。《尚书》失窃,反令在下直觉钱士清一案太过顺利,仿佛一切早有人加以安排。即便如此,当时在下只有隐约不祥之感,尚不知晓钱士清等等不过赵兄计划起始部分。初步验证在下心中疑惑的,乃是赵兄对外贼进入那番推断。赵兄当时表现可算得古怪。以时机论,丰老先生于席间返回书房、取走《尚书》最是可能;且那书原为丰老先生所有,若丰老先生因故收起此书,本就无可厚非。赵兄却不知因何缘故,定要坚持《尚书》已经被窃,又竭力澄清在场诸人嫌疑,生造出一身手高强之外来贼人。赵兄那番虚中生实之推论着实高明。在下向来自诩行事缜密,不甘忽略任何可能细节。不想昨日这点自得之处又被赵兄利用。赵兄清楚:此番推论一出,以在下禀性,既不能强令赵兄寻出外贼入内证据、同时亦找不出反驳赵兄推论之证,最终被在下自身思路束缚了手脚。可惜赵兄不曾料想,正是这番推论令在下猛醒,顿悟赵兄早将我等心理操控于掌间。依此思路重新回想钱士清诸事,虽仍有诸多疑团不甚明了,在下已然确信:那幕后身影确实存在,正是赵兄。”
“但在下仍是迷惑。正如赵兄所言:所谓偷窃,无非意在据为己有。当时在下尚不清楚赵兄究竟以何种手法藏起那《尚书》,却也猜想必与那锦盒或地方志有关。但那地方志显将存留碧沚园内,赵兄如此费尽心机,却不将书带走,此为在下心中疑团之一。再者,昨日丰老先生因钱士清一事大受刺激,陈大夫已吩咐我等切勿打扰,如将《尚书》失窃一事归于丰老先生所为,相信当时亦无人敢于前去查证,如此岂非于赵兄更为有利?但赵兄却定要令众人确信那《尚书》已被窃,实在与寻常窃书人心理不符,此为疑团之二。”
赵平淡淡一笑,道:“如今大人于在下手法已了如指掌,却仍不明白在下动机何在?”
荆非摇头:“惭愧,在下至今不明。当日于碧沚园中,在下隐约觉察赵兄歇息旧屋内当有蹊跷,若搜得蛛丝马迹或可解开在下心中疑惑。可惜,在下就此犯下大错。”
“大人悔恨当时纵容了下官?”
荆非惨笑道:“在下如今只想确认:‘纵容’一步并非赵兄计划之内。倘若在下有如此之多弱点可资利用,在下真该回家种田去了。”
赵平看眼陈未时,道:“大人过虑。《尚书》一事,下官原本不甘借助外力。无奈此间头绪繁多,下官已近殚思竭虑、心力交瘁,那日于州衙见了大人,确一时动了取巧之念。”略喘片刻,又道:“请大人代下官说明钱士清一案,或有方才大人所言意图;更紧要者,却是下官恐怕自己支持不到那末尾一场,便先省下气力,烦劳大人忙了一遭。至于旧屋内下官所言……”赵平勉强撑坐起来,道:“句句皆发自肺腑,绝无欺诳大人之意。当时下官已然觉察大人起了疑心,并不奢望逃过大人法眼,惟独希望日昳不被下官连累。”
荆非背转身去,许久方道:“为何定要杀人?”
赵平躺倒,又咳出些血沫:“若论杀心,怕是万卷楼火起当夜便有了。只因钱张二人毁了先生毕生心血。如今回想,这理由倒有为己推脱之嫌。大人说得不错:读书人禀性难移,唯恐惹祸上身,情急便下了狠心灭口。”
荆非回身,道:“以在下推断,赵兄曾于前三日去过张家,且并非一次。只是近日正逢节庆,镇上多有异地来客,故而张笈街坊不曾留意。”
赵平微笑。
“赵兄必是寻至张家恐吓张笈,先以与在下对钱士清之类似手法令张笈信服所犯之事已尽在官家掌握,继而伪称那伪本《春秋经传集解》必于曝书之日瞒不过众多藏书名家,钱士清见东窗事发,难免将一概罪责皆推与张笈,由此劝张笈不如将《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交与赵兄,由赵兄暗中调换。张笈心计有限,听闻赵兄振振有辞,当下便怕了,于是约了时间交接《春秋经传集解》真本。张笈偷回刻坊仓库取出真本,又恐钱士清自碧沚园返回发觉事态有异,便发狠于刻版堆上做了手脚。以常理推论,凶犯犯事后必生逃逸之心。刻坊事发,赵兄却似颇有把握那张笈仍在家中。由此来看,张笈留在家中,仍出自赵兄一手安排。设法令张笈留在家中,却不为便于缉拿,而为方便赵兄灭口。”
见赵平咳喘连连、字不成句,荆非叹口气接道:“张笈已被赵兄唬住,必对赵兄言听计从。赵兄想是曾故作好心告诫张笈:务必留于家中,切忌盲动潜逃,以免官府反而起疑。张笈信了这劝告,虽自作主张于刻坊动了手脚,害下人命,但因自信官府必以意外了结此事、又兼以赵兄曾有劝告,益发稳留家中,如此即便官府来捕,仍不致落个畏罪逃窜口实。若官府依照常规,明派人马前去张家,张笈必被缉拿回衙,此举却于赵兄计划大为不利。只因赵兄所定灭口之计,只可于张家实行。”
“故而赵兄以保护《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为借口,利用贺知州对自己言听计从之便,只安排衙役前往张家暗中监视。随后又以诳得《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为由,说服在下扮作古籍商人前往张家。在下先前也曾疑惑,即便那张笈信服赵兄所言,然行凶毕竟重罪,以张笈疑心,他如何真能稳坐家中?今晨在下方明白这其中奥妙:一切只因张笈必须留下等人,等一与他利益相关之人。”
“想是张笈曾与赵兄诉苦,言称此次之事即便逃了官府,他家老爷亦必疑心于他,钱府恐是难以长留。以赵兄对人心之洞察,张笈此言怕是早在意料之中,于是赵兄顺势提出为张笈介绍新东家,这东家……惭愧——便是在下所扮京城书商。”
“毕老汉身亡至碧沚园曝书日不过三日。张笈返回仓库盗书为碧沚园曝书前一日,想必那《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交接便于此日夜晚,而赵兄设法说服张笈交书怕是于早前一晚。在下到明州州衙正是曝书前一日,赵兄知晓在下身份,且知在下次日亦将前往碧沚园,便将原先所定之计依照在下心理重新打造一番,其中最大改动便是于当夜与张笈会面时提出‘京城书商’之事。”
“虽赵兄未必知晓张笈将于刻版堆内下手,但已料到钱士清事败后将被押回仓库取书。倘若《春秋经传集解》真本不见,钱士清势必归罪张笈,我等必对张笈有所动作,兼以赵兄坚持切勿打草惊蛇,暗访张笈之责难免落于在下身上。赵兄亦深谙这欺诳之法,所谓虚实相间,若皆为空造,极易败露马脚。在下需扮作书商方能引起张笈兴趣,而在下于书坊之事并不熟悉,此已为虚;若在下再硬将这一口京腔改了旁的方言,只怕更要弄巧成拙。正因如此,赵兄于曝书前一日便有把握告知那张笈:明日有位需雇伙计的京城书商来访;曝书当日,又与在下定下这书商暗访之计,在下也果如赵兄预料,自动进了‘京城书商’圈套。”
“赵兄听凭在下独自探访张笈,着实胆大心细之举。若换了旁人前去,只怕几句话过后便泄露出赵兄安排踪迹,偏是在下这自以为精明之辈前去万无一失。”荆非自嘲一笑,继续道:“进张家前蒙赵兄多次提醒:此计成败全在言语分寸把握。在下本就喜好玩弄词句,受了赵兄暗示、面对张笈时未免又刻意含混几分;而张笈一面,在下听惯了绕圈吞吐之话,只当张笈试探,全没想到在下与张笈谈得并非一事。直至最后,张笈始觉话题有茬,又见在下暗书‘春’字,终于悟到在下前来乃是买书,心下虽是疑惑在下何处得的消息,但见在下定金给得大方,便打定主意:先收下定金,避过昨日风头再寻赵兄问个究竟。如今回想这番攀谈,着实可笑,又或者理应感叹可悲,只因在下与张笈谈些何物并不重要,关键只在设法令在下前去张家与张笈喝茶攀谈——赵兄能否借在下之力将张笈灭口,关键尽在这壶茶上。”
“今日在下自一友人处听闻:张笈时常于州衙内吹嘘自家稀罕之物。钱士清曾赏张笈苦丁茶,怕也是赵兄于衙内顺耳听到。张笈为人吝啬但精于逢迎,平素不肯以好茶待客,只于贵客至时才取出珍藏之茶。张笈并不常住祖屋,将珍贵苦丁茶置于荒废屋内,初闻似有不通,但依张笈街坊所言,张笈每回祖屋暂住,必有异地客人来访。由此判断,那祖屋当是张笈代钱士清暗地买卖书籍所在,屋内所存苦丁茶,亦是为这班客商所备。日前赵兄前往张家,唬住张笈,张笈慌忙换了好茶招待。赵兄见是苦丁茶,证实此前所闻,待改日再次前往张家取书之时,便借口赏鉴茶叶,趁张笈不备,偷将有毒茶叶调换进罐内。”
“茶壶内所余碎渣乃是生附子。生附子多用于回阳救逆,赵兄久患心疾,心脉已衰,恐怕平日常用此药,若要多备一些,想来也并非难事。”荆非看眼陈未时,却见陈未时依然不动声色,只一手护住赵平腕脉。
“在下以剩余茶叶实验,发觉罐中只部分茶叶有毒。赵兄将生附子卷裹于茶叶之中、再经晾晒处理,外表与普通茶叶无异;若待茶叶润展,生附子却自然显现,浸泡水中。生附子浸液毒性虽不及直接服用生附子剧烈,但若多饮,仍可致命。”荆非一笑,“见这生附子浮现,在下亦不免一惊,想来昨日倒是拣了条命。因那张笈毙命时所喝之茶与在下先前所喝乃出自同一茶叶,若非在下福薄消受不起那苦兮兮的宝贝东西,待生附子充分浸溶,或许在下昨日也已一命归西。”
赵平凄然笑道:“下官怎敢儿戏大人性命?下官敢用此法,只因当日于州衙会面已看出大人并非嗜茶之人。”
荆非道:“倘在下推测不错,此计本是赵兄欲亲身施行。若赵兄亲身施行,仍可借用‘客商’一说将张笈稳在家中,贺知州那边只说是赵兄愿亲往张家试探便可。因赵兄平日多用附子所制汤剂,偶再饮些,并无大碍;不似那本有阳热之张笈,略多饮些便送了性命。”
赵平略一阖眼。
“生附子一事,在下也曾有两处疑团迟迟未解。一者,生附子需浸泡足够时间方可生效,赵兄何以确定张笈当晚必定继续品饮同壶苦丁茶?二者,赵兄虽可利用‘京城书商’之说诱使张笈取出苦丁茶招待,但昨日洗壶、选茶、注水皆张笈独自所为,且罐内有毒茶叶与无毒茶叶混杂,赵兄如何确定张笈定于昨日单拣出那有毒茶叶冲泡?今日在下终于明白,关键尽在‘吝啬’两字。”
“苦丁茶于江浙一带颇为昂贵,只逢有贵客来访张笈方拿出招待,平日张笈自己所喝不过些普通碎茶。昨夜在下拜访时间不长,苦丁茶却已泡上一壶,张笈舍不得倒弃,便续水又喝了半夜,直至生附子毒素累积发作,暴毙身亡。而令张笈自行拣出那有毒茶叶,若利用张笈心理亦不难办到。那苦丁茶茶叶有长有短,赵兄只需将生附子卷裹于明显细短茶叶之中、混入茶罐,以张笈吝啬本性,必将首选短小茶叶。”
“张笈平素便少与街坊来往,此时又避风头,自赵兄偷换毒茶至在下扮做书商拜访这一日内,必无其他贵客,如此张笈便当着在下之面,为自己泡下致命一壶茶。罐中所剩其他带毒茶叶并不只限于细短茶叶,恐怕一是赵兄为了保险,再也便于事发后嫁祸钱士清。众所周知,苦丁茶乃钱士清所赏。倘若碧沚园事发,张笈因茶中毒身亡,常人必推测乃是钱士清意图灭口;而若将生附子一味卷裹于细短茶叶中,一来易于暴露赵兄手法,二来不似钱士清心计所及。赵兄此计,称得上一石二鸟。”
赵平只道:“大人果真名不虚传。”
荆非摇头:“可惜最关键处在下终不明白。”
赵平笑:“动机?”
“不错。若为偷窃,赵兄已窃去《尚书》,却又将书留于碧沚园;若不为偷窃,钱士清既已伏法,《春秋经传集解》真本原可顺理成章归还原主,赵兄却为得《春秋经传集解》不惜杀人。在下不解。”
赵平眼中忽有异光闪过,示意陈未时将自己扶起,倚坐枕边,道:“大人可知万卷楼藏书将转与范钦?”
“今日范钦已去碧沚园搬书。”
“那地方志可被范钦取走?”
“在下特意问过去蚤,不曾。”
赵平欣然一笑:“如此下官便心安了。”回望陈未时,眼中一抹留恋之意:“日昳与下官父母早亡,蒙先生不弃,自幼跟随先生读书。若无先生慷慨大敞万卷楼之门,我等贫寒之辈如何得见那许多经籍。”
陈未时无语,转身离开。
赵平瞥眼陈未时背影,再看荆非,道:“先生门生众多,常有不良之辈偷窃先生藏书,先生亦不在意,常告诫我等书籍贵在流传,不在柜藏。可惜万卷楼却因此衰败。如今万卷楼藏书尽归范钦。下官早有耳闻,范钦嗜书如命,于所藏之书看管甚严。待范钦书楼成形,只怕先生日后若想见自家藏书亦难上加难。《尚书》为先生家传,虽不常道与外人,但下官知晓那是先生心爱之物。昔日我等可尽览万卷楼藏书,唯独这《尚书》被先生看管甚严。”阖眼略歇片刻,又道:“下官不才,枉费先生教诲,至今只做得个小小知事,怕是赔上下官毕生积蓄也无法保住先生所有藏书。下官自知天命不久,只想最终为先生留下几册心爱之书。万卷楼火起,下官知那范钦恐怕万卷楼藏书再遭劫难,必加紧购书,故当时便起了窃书之念。至于《春秋经传集解》,下官素知钱士清早年常自楼中窃书,可惜并无凭证,此次只算是新帐旧债一并算了。”
荆非道:“故而赵兄自书房窃去《尚书》,却并不带走,反设法令尧卿相信此书已经被窃,不再起收购之意;而那《春秋经传集解》,赵兄亦知:若直接归还碧沚园,仍将被尧卿购去,因而不惜以人命换下此书。”
赵平颔首。
“赵兄何以断定那地方志不会被丰老先生出售?”
赵平笑:“因为毕老汉。先生本是恋旧之人。”
荆非只觉疲惫不堪,仰首长叹,许久方道:“碧沚园一案,到此为止也罢。”
赵平微微摇头:“大人可还记得与下官许诺?”挣扎着自枕下摸出册书来,道:“万卷楼藏书既已出售,此书亦当物归原主。”
荆非接过那书,正是《春秋经传集解》。
荆非苦笑:“赵兄与在下约定将此案查明,原来是唯恐没有还书之人。”
“有劳大人。”
荆非摸出酒壶,慢慢喝下一口,望定赵平,终道:“你我之间,又何必说这许多官话?”
赵平目光黯淡,道:“下官岂敢。下官与大人早已分处律例两侧。纵有千般理由,下官终是犯了律例:且不论张笈之死,钱士清遭张笈毒手下官亦有罪责。”目光益黯,喃喃道:“可惜,等不及看大人升堂审案了。”忽又挣扎起身,紧攥荆非衣襟,促道:“那书……”
荆非只能点头。
赵平释然一笑,松了手劲,颓然倒下,目光散逸,渐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