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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

  •   俯视脚边张笈尸体,荆非只恨自己没再长高。倘若再长高些,那死者面孔许能看得模糊,不致如此咄咄逼目。
      张笈赤红脸膛已变作死灰,双唇青紫,怒目圆睁,一手痉挛状紧抓胸口,另一手边散落着茶杯碎片。衙役报知荆非:张笈自酉正三刻买烧饼返回再未出门,房内亦不曾见有外人出入;直至二更时分,因听屋内有器皿碎落之声,衙役摸至窗边查看,却见张笈仰倒桌边,四肢抽搐,气促唇紫;待破门入内救助,张笈已是强弩之末,片刻便没了气息。
      荆非打起精神,吩咐几名衙役四下探听张笈平日情形及近三日曾与何人接触,眼光避了那尸骸,打量屋内。桌上对扣碗中仍有半个烧饼,想是晚间剩的。碗边翻倒着茶壶。茶水犹自顺桌沿滴落,带出几片茶叶。那茶叶较寻常茶叶大了许多,荆非拈起一片细看,略以手指擦拭,指尖倒留下些浅色碎渣。
      荆非将碎渣仔细收起,再去查看炉上水壶。壶水只略温,似是刚被倒空又重新注满。再试茶壶剩水水温,两相比较,推想是张笈为茶壶注入新水、饮过几杯后出的变故。荆非命衙役找来木盆,将水壶中水尽倒出来,除略混些水垢,不见与茶壶内类似碎渣。又细细看了水壶壶内,也无异样。
      荆非回视壶内剩茶,见那茶叶已尽润展,以茶壶内水温并衙役破门而入间隔看,那茶叶并非新泡,倒似续过三两壶水才能泡发之形。查看泔桶,只见些寻常碎茶茶末浮在面上。回想先前拜访时情景,荆非不由一寒,明白那翻倒茶壶中之茶叶正是张笈取出招待自己所用。
      荆非旋自角落柜中翻出张笈所藏茶罐,开盖见罐中不过十来根先前曾见古怪茶叶。那茶叶色泽黑亮,紧卷如细枝,长短尽在一寸半上下,唯有三两根略短一些。荆非拈了两根仔细闻去,只闻出茶香浓郁,似无异常气味;又寻块干净方布,将那茶叶尽数倒出,更细细磕了罐底,却只见少许黑色茶渣落出,并不同于茶壶内碎渣。
      荆非兀自看那十几根茶叶出神,几名衙役进得门来,回报四下探访结果。张家祖上原以贩卖杂货为生,如今买卖虽已荒废,却留下市集附近这祖屋。张笈平日在城内钱府居住,偶尔也回祖屋小住;虽平素甚少与四邻来往,每逢回祖屋暂住,张笈倒常有异地客人来访。至于近三日有无外人进出张家,街邻却一时难以列举。只因恰逢“七夕”,市集一带比平日热闹许多,且常有异地客商往来,人员混杂,实难分辨。
      言语间见贺知州带州衙仵作急急赶来,荆非命衙役退下,沉一口气,上前请罪。
      贺知州自是忙把荆非扶起,安慰一番,四下不见赵平踪迹,追问道:“赵平何在?”
      荆非黯然道:“赵兄再度病发,正于邻近旧屋内由陈大夫救治。”
      贺知州愕然:“下官素知赵平染有沉疴,但似今日一日之内病发两次却不曾有。如此只怕……”转身不语。
      荆非无言以对。
      须臾,贺知州回身施礼道:“并非下官懈怠,只因记挂赵平病势,须前去探视一番方可安心。此地还暂且烦劳荆大人处置。”
      荆非深还一礼。
      送走贺知州,荆非命仵作查验张笈尸身,自摸出酒壶坐在一旁闷饮。几口涩酒下肚,眼前景物竟模糊起来,仵作翻弄的张笈尸身上忽叠现出赵平身形。荆非打个寒战,补上口酒稳下心神,静观仵作忙碌。
      仵作查验完毕,报知荆非:尸身无外伤痕迹,自体征看,当是心疾突发而亡。
      听闻“心疾”,荆非眉间一紧,先命衙役再去打探张笈以往可有心疾,复自袖中摸出方才收藏茶壶内碎渣,交与仵作验看。
      仵作搓弄几下那碎渣,又细闻一番,变色道:“此为生附子!大人于何处发现?”
      荆非一指茶壶。
      仵作验看壶中剩茶,道:“看此情形,当是凶犯在茶水中投了生附子碎末,导致张笈暴毙身亡。”
      外出探听衙役亦报回来:街邻皆不曾听闻张笈曾患心疾。
      荆非略一沉思,问那仵作:“生附子毒性甚剧?”
      仵作道:“附子本为药材,乃乌头块根所附生块状子根,如子附母,故曰附子。此药味辛甘,性大热,纯阳无阴,燥烈有毒。为救治元阳衰微、阴寒内盛、风寒湿痹、水湿肿满之要药。虽自东汉张仲景便有医家以此入药,但因其毒性过剧,寻常医家轻易不用。尤以未经炮制之生附子毒性更甚,一旦误服,轻者呼吸促急、肢冷脉弱,重者当场死亡。其状颇似心疾突发。”
      荆非眉间愈紧,道:“依先生意思,若将大量生附子碎末掺入茶水之中,饮者立毙?”
      仵作摇头:“若非直接服用,即便以沸水浸泡,那生附子毒素溶入水中尚需些时间。且生附子误服至毒性发作,时间长短依各人情形略有不同。通常多于误服两刻后发作,但亦有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后发作之例。敢问大人,可曾见过死者生前面容?”
      “曾见一面。”
      “死者当时面色如何?”
      “面色赤红。”
      “面色赤红者多有阳热,最忌性燥之物。由此看来,死者误服生附子,当于暴毙前两刻之内。”
      “但死者暴毙前两刻并无人出入此屋,难道是死者自行于壶内投毒?”见仵作沉思,荆非淡淡一笑,道:“在下说笑,先生不必认真。自酉初时分至二更,死者只曾于酉正三刻出门一次,买了三个烧饼。依先生方才所言,加以茶水中发现生附子碎末,凶犯于烧饼内下毒可能甚小。即便如此,这碗内所剩半个烧饼仍需烦劳先生回衙仔细验过。”
      仵作应下,仔细收了那半个烧饼。
      “至于那茶叶,”荆非小心捧过置于方巾上茶叶,示与仵作,道:“先生可识此为何茶?”
      仵作道:“小的认识。此为广西特产苦丁茶,与茶壶中所剩茶叶当为一种。”
      “先生方才提及附子味辛甘,若将附子置入苦丁茶中,饮茶者能否察觉茶味有异?”
      “小的于品茗之道所知有限,但亦知这苦丁茶以苦涩著称,属茶中味至浓者。若凶犯刻意掩盖附子气味,这苦丁茶倒不失为上上之选。”
      荆非若有所思,将那茶叶包起收入怀中,又道:“生附子既可入药,当有降解毒性之法,先生可知?”
      仵作道:“小的曾经听闻:若将炮制附子水煎一个半时辰以上、或配以干姜、甘草同煎,其毒性大减。至于生附子,只恐更需小心。”
      “再请教先生:若那生附子未经先生所言方法处理,有无可能误服却安然无恙?”
      仵作犹疑片刻,道:“或有两种可能:一为误服量少,再为误服者原先经常服用附子所制汤剂、故而较常人耐受一些。”
      荆非心中一动,道:“却不知原有心疾者误服生附子将会如何?”
      “大人有所不知,那附子原本就是救治心脉衰竭之险药。”
      荆非点头,似有所得,细想一番却又觉迷雾重重。抬头见仵作尚等自己吩咐,忙谢过仵作打发他离去。四处看看不见贺知州回来,荆非想到赵平不免心头一阵烦乱,又听远远一阵梆鼓之声,心思愈发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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