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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六十九章 朝生暮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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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一整夜。
沈广霁睁开眼睛,这是他入非以来头一次比周念玖早醒,而且全身上下难得地轻松,他以最小幅度的动作下了床,步履轻快地走到窗边,昨晚的黑云消散得一干二净,天空是被一洗而净的湛蓝,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很快蒸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白蒙蒙的氤氲着上升,很快雾气消散露出浅黄绿色的原野——这个晚上一些草的嫩芽已经冒出来,一只孔雀蓝色的小鸟停在他们窗前的一个木桩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声音说不出的清脆动听,唱罢一曲,它突然扑扇着翅膀飞起来,像极了一道蓝色的弧光,这道光指引着他的视线前往远处山巅,在那里积雪皑皑,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像是有种莫名的吸引力,他的视线根本无法从那里移开。
看得久了,他全身发冷,胸口发闷,四肢变得不听指挥,沉重而无力地低垂着。
“沈广霁,沈广霁……”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却看不清对方。他用力闭上眼,而后费劲的睁开,周念玖的样子渐渐清晰起来。
“你发烧了。”周念玖担忧地说。
沈广霁这才意识到自己依旧躺在床上,窗外的雨还在下,阳光、雾气、蓝色小鸟以及白色山巅不过是梦中的景象。
“几点了?”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八点多,你先吃点东西,吃完了吃药。”周念玖把牛奶谷物和煎蛋三明治端了过来。
沈广霁勉强吃了几口就把托盘推到一旁,问道:“你做的?”
“是啊,吃不下?”周念玖就着他吃过的那一块咬了一口,味道并不坏。
沈广霁说:“没什么胃口,稍微垫垫就好了。”
周念玖把感冒药消炎药退烧药什么的依次排开,说:“你看看吃哪些。”
沈广霁摇摇头,说:“放衣服的那个箱子里有个黑色防水包,你把那个拿给我。”
周念玖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依言把包拿过来给他。
沈广霁从里头拿出一个分装药盒,把里头白的蓝的粉的药片儿一股脑倒进嘴里,就着水囫囵吞了下去,然后熟练地从几个药瓶里拿出数量不等的药片重新放到分装盒里。
周念玖好奇地看了一下,而后一头雾水地问道:“这是什么?”
刚刚吃下药胃里一阵翻腾,沈广霁稍稍缓了缓,说:“对我有好处的药。”
周念玖说:“看着像三无产品。”
沈广霁笑道:“放心,不是马赛人卖的那种。”
周念玖很快反应过来,他们上上个月开车去了附近的马塞村落,一个叫约翰法布的本地男孩十分热情地向他们兜售壮•阳•药,他们最终什么都没买,不过沈广霁临走的时候曾给那个男孩塞了一些钱,当时周念玖还疑惑来着,这会儿想起来越发觉得可疑。他问道:“究竟是什么药?管用吗?你从国内带来的?”
沈广霁揉揉额头,直接睡遁。
周念玖无奈地把床上的餐盘和药都收拾好,在房间里找了个地方狠咬三明治,这一整天他都在关注沈广霁的状况,连画画都有些心不在焉。
“画的什么?” 到傍晚的时候沈广霁退了烧,他的声音有点飘,但他尽量稳住了自己。
周念玖把画架朝对方转了过去。
雨霁山河清,是正午时分放晴的场景,沈广霁那会儿睡着了,并没有看到与他梦中极为相似的景象。
这阵子云已经聚拢来,很快又是一场大雨,两人一起喝粥吃菜,都是周念玖从厨房搜罗了可以用的食材煮的华国料理,沈广霁吃得比早晨多。
晚饭之后雨已经下的很大了,他们披着毯子想连体婴儿一样靠在一起。
周念玖问:“你的画还要多久?”
“觉得无聊,想离开了?”沈广霁问他。
周念玖幅度极小地摇了一下头,说:“你比来这儿的时候瘦太多了。”
沈广霁本来想随便编个什么理由搪塞他,比如吃不惯这里的东西或者水土不服之类的,但是心里有个声音恶意地冒出来:说啊,把你快要死的事说出来,看他是怜悯你,还是迫不及待地离开你。
可他最后只是说:“喝一杯吧,我记得旅店送了一瓶红酒。”
“你还在生病。”周念玖不赞同地说。
“没什么妨碍。”沈广霁已经起身去拿了。
没有蜡烛,没有鲜花,甚至没有星光,只有漫无边际的黑夜和雨声,就着这些他们喝光了一瓶酒,也交换了足够多的亲吻。
“明天我打算搬到村子里去。”睡觉之前沈广霁说。
“什么村子?”周念玖问道。
“就是那个马赛人的村子,我之前托那个男孩找个合宜的住处,他前一阵子告诉我已经找到了。”沈广霁说。
原来真的不是买药来着,周念玖看了一眼窗外完全没有变小迹象的雨,问道:“那里安全吗?”
沈广霁笑道:“马赛人才是草原的主人,他们有足够的经验应对雨季。”
“你要在那里完成你的画?”周念玖记得那里离山峰更近一些。
“可以这么说。”沈广霁道。
“我能一起去吗?”周念玖问。
“当然,”沈广霁充满柔情地在他嘴角亲了一下,说,“小问号,现在可以睡了吗?”
周念玖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沈广霁睡了一天,现在睁着眼睛静静躺着,眼前有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一个人形支着下颚,时不时调整一下姿势,就这么在浮在上空冷冷地俯视着他,等他闭上眼睛再睁开那个影子就不见了。
该死的,他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出现最容易动摇他。
沈广霁翻了个身,将恋人熟睡的脸庞烙在瞳孔里,不一会儿倦意再次袭来。
第二天放晴的时候他们带上常用的东西开车到村子里,约翰法布在村口等着他们,他找的房子虽然不如旅店的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
“吃的东西会每天上午送过来,晚饭前是打扫的时间,如果还有其他诸如跑腿之类的差事就叫我,我住在那边的小屋。”约翰法布说。
“辛苦你了。”沈广霁把准备好的小费递给他。
男孩笑嘻嘻地冲他们鞠了一躬,转身一阵风似的跑掉了。
周念玖注意到他的脚有点儿跛。
“被豹子咬伤的,”沈广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说,“他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再也不能狩猎了。”
所以他才像村子里的妇人和女孩一样做起了游客的生意吗?对于一个马赛男孩而言这应当是一件相当不光彩的事,不过他脸上的笑容没有一点儿阴霾。
“你上次来的时候知道的?”周念玖问道。
沈广霁笑道:“我一直跟你在一起不是吗?”
“别告诉我你会未卜先知。”周念玖狐疑地看着他。
沈广霁很快在这样的注视下败下阵来,道:“好吧,其实是我早些年的时候来过这里,他的手术是我资助的。”
“当时就在构思这幅画了吗?”周念玖见沈广霁把画了一半的作品摆在屋子中间的位置。
“不,要更早一些,”沈广霁说。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周念玖想知道在沈广霁这里一个成熟构思可以跨越多少年头。
“你头一次睡在我床上的时候,”沈广霁促狭的说,“这幅画的灵感完全来源于你。”
“什么?!”周念玖大窘,被中文荼毒过四年的脑袋里骤然闪过“玉山倾倒”之类的句子。
沈广霁看够了他窘迫的样子,这才失笑道:“你该不会是想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了吧。”
被说中心思的周念玖完全无法反驳。
接下来的日子沈广霁完全投入到创作当中,巍峨的山峰在被他用画笔赋予充满个人色彩的解读,他的身体也一天天衰败下去,连迟钝的周念玖都看出不对劲来,有一次他停下来短暂休息时,周念玖握住那双枯瘦变形的手,说:“沈广霁,你得去趟医院。”
沈广霁知道是时候了,他摇摇头说:“我的时间不多。”
周念玖忧心忡忡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沈广霁淡淡道:“我快要死了。”
周念玖怔住,良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听见自己在问:“为什么?”也不知道是问沈广霁为什么说自己会死,还是问他为什么到这种时候才把这件事告诉自己。
沈广霁没有解释,他抽出手来擦拭了一下恋人的眼角,然后带着指尖湿润的余温重新坐到了画架后面。
周念玖也没有再问什么,从那一次起他就长久地坐在房间的一隅凝望沈广霁,并找时机提醒对方吃一点东西或者休息一下,这个时候沈广霁会稍稍停一会儿,然后又全心地投入到那张逐渐成型的画作中去。
半个月后,画终于完成了,沈广霁转动僵硬的脖子回望一直守候在身边的恋人,他还没有开口周念玖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飞快地来到他的身边,在他希冀的目光之下将视线移到了画布上。
高山之上雪如世界一般广阔,雪便是我,我便是世界。
周念玖心神激荡,眼中不自觉地溢满泪光。
沈广霁勾了勾嘴角,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疲惫地靠在恋人身上。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