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青年画家的罗曼史》林碧山

1、第一章 不考美院了

　　周念玖醒来的时候一身冷汗，他盯着天花板上那块洇过水又干涸的痕迹，半天没缓过劲儿。他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右臂，从手肘到手臂，再从手臂到指尖，一寸也没放过，来回这么两遍，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外面天蒙蒙亮，他不自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老旧的架子床嘎吱作响，把同屋的人给吵醒了。
　　“几点了？”金宝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
　　周念玖回了一句：“六点四十。”
　　“天哪！这么晚了？！早操早操，迟到又要记过。”金宝腾地坐起身抓起旁边团着的T恤往脑袋上套，套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不对啊，今天周末。”说完把衣服一脱重新躺倒。
　　“嗯，你再睡会儿。”周念玖已经睡不着了，他轻手轻脚去洗漱，墙面的镜子里照出一张白净的脸，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凉水浇在脸上，沾了水的刘海凌乱地黏在额头，他顺手捋了几下，然后拿起眼镜挡住眼睛。
　　周念玖收拾利索就去了操场，晨练的人不多，他稍稍热了身，就开始沿着外圈开跑，跑的速度不慢，但呼吸节奏很平稳，眼睛直视前方，看上去心无旁骛。从醒来开始他的心一直是乱的，只有这种单调重复的动作最容易让心绪平息，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到平静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他慢悠悠地减速，然后到一旁的单杠那儿做拉伸。
　　不远处有人说：“……出了好多汗，这么拼，是体育特长生？”
　　“是特长生没错，不过人家是搞美术的，据说得过很多奖，傲着呢。”
　　见周念玖看过来，那边的两人有点讪讪，然后装作若无其事走了。
　　看来其中一个是认识自己的，不过周念玖并不认识他们。这一点都不奇怪，S市第十中学每学年都要重新分班，同学之间大部分都还来不及熟识就会分开，再加上周念玖平时上课之余都在画室，所以连同班同学都都认不全，只有同宿舍的几个交流稍微多一点，其中同班又同寝室两年的金宝是他最熟的一个。
　　周念玖回宿舍的时候金宝已经起了，看到递过来的早餐，小胖子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
　　“谢了啊，大画家。”
　　“都说了直接叫我名字。”周念玖纠正他。
　　以前没见他这么较真啊，咬着包子的金宝觉得室友今天有点怪怪的。
　　周念玖洗完澡没有像平时那样去画室，而是拿着课本笔记和金宝一起去教室上了两个钟头自习。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收拾了书本一个人到了校外，然后给哥哥文居安发了条信息。
　　不到一分钟那边电话就打过来：“小念，有什么事？”
　　周念玖直截了当地说：“哥，我不打算考美院了，我想参加高考。”
　　文居安显然吃了一惊：“什么？”
　　周念玖强调一遍：“我不考美院了。”
　　文居安很快冷静下来，只是问了一句：“确定了？”
　　周念玖“嗯”了一声。
　　“文科还是理科？”
　　周念玖想了一下，说：“文科吧，我对理工专业没什么感觉。”
　　文居安问：“想好考哪个学校了吗？”
　　周念玖摇摇头，意识到电话那头根本看不到，于是说：“还没定，不过我想考B市的。”
　　在B市Q大念书的文居安迟疑了一下，问道：“是因为周姨吗？”
　　他说的是周念玖的妈妈周素兰。周素兰是B市人，十多年前她独自带着小孩到S市打拼，后来一直没回去过。三年前周素兰得了急症没抢救过来，不到四十岁人就没了，她临终最大的心愿就是再去看看故乡的西山晴雪。
　　周念玖说：“也不全是吧。”
　　“那就是还有别的原因了？”文居安问他。
　　“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八卦。”周念玖小小地抱怨了一句。
　　“谁叫我就你这么一个弟弟。”文居安言归正传，“小念，你要学文科的话，最理想的就是考百年学府B大了。”
　　“B大的录取分数线也是最高的。”这一点连之前没关注过统考的周念玖也很清楚。
　　文居安说：“你的潜力我很清楚，之前你用在学习上的时间并不多，却一直能够保持年级中等排名，接下来的一年只要合理安排复习，考个好学校不难。”
　　“嗯，所以我想先报个补习班。”周念玖知道周围很多同学都有在课外补习。
　　文居安拦住他，说：“先别着急，我研究一下，今天晚点给你电话。”
　　周念玖答应了：“好，那我先去吃饭了，今天爸会过来。”高中住校后，他每个周末都会回家里吃饭，这学期会考，继父文明远怕他跑来跑去耽误学习，改在学校不远处的餐馆吃。
　　“去吧，”文居安又叮嘱他，“刚刚你跟我说的这些也跟爸打声招呼，这不算小事，早点说清楚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周念玖点头：“知道了，哥。”
　　他挂了电话走到平时的餐馆，文明远已经等在那里了。
　　“小念。”文明远招呼他坐过去，然后让服务员上菜，鱼头煲，炙牛肉，炒淮山，还有一瓮清补凉，都是周念玖爱吃的。
　　“爸，喝汤。”周念玖先给文明远盛了一碗，然后自己埋头喝汤。
　　“小念，你看着又瘦了，”文明远给他夹了一筷子牛肉，“是不是学校食堂伙食不好？要是吃不好就出来吃。”
　　“没有的事，学校食堂挺好的，我吃的也不少，估计都用来长个儿了。”周念玖单手比了个长高的手势，喝完汤就着米饭把碗里的肉一块一块都吃了。
　　文明远上下打量他一番：“嗯，看着是个大小伙儿了，有女朋友了吗？”
　　又来了。
　　周念玖第N次回答这个问题：“没有。”
　　“这就怪了，我们家小念这么优秀，就没个小姑娘追？”
　　周念玖无奈道：“爸，学校不许早恋。”
　　“都快十七了还叫早恋，现在的学校还这么不开明？”文明远摇摇头，又问，“钱够用吗？”
　　“够用。”饭卡一开学文明远就给他就充好了，除了买参考书和画具，他平时几乎没有其他开销，每月的零花钱能存下一大半。
　　“嗯，不够一定要说。对了，什么时候放假？”
　　“还有半个月吧，考完一周后就差不多了。”
　　“那行，到时候爸爸来接你。”文明远又念叨几句，这才专心吃饭。
　　等桌子上菜消灭得差不多，两人也都饱了，周念玖给文明远倒了杯热茶，把对文居安说过的话又慎重地说了一遍：“爸，我不打算考美院了，我想参加高考。”
　　文明远吃了一大惊，好半天才满脸疑惑的问：“小念，爸爸知道你从小最喜欢的就是画画，现在突然说不考了，能告诉爸爸为什么吗？”
　　周念玖握着手里的茶杯沉默了一会，才慢慢说：“从记事起我就拿着画笔，回顾这些年，除了睡觉其他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画画，我本来以为会这么一直心无旁骛地画下去，但是有一天，我忽然问自己，这样画出来的东西会不会已经被局限了，毕竟我没怎么关心过画之外的事，我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这个问题我考虑了很久，想找出突破这种状态的办法，爸，我认为这是一个好时机，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这样的言论让文明远着实吃了一惊。
　　周念玖从小就很乖巧，在别的小孩三天不管上房揭瓦的时候，周念玖能一个人在画架前面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文明远有时候盼着这个孩子能像同龄人一样活蹦乱跳，有时候又因为这孩子的平静专注而感到心满意足。现在这个乖巧的儿子突然发表了这样一通感言，而且用的是“我并不是跟你商量我已经做了决定”的态度，文明远心情有点复杂。
　　文明远并没有考虑很久，他说：“小念，你只管做自己想做的，只要你开心，爸爸都全力支持你，学校那边我去跟你们班主任说。”
　　“谢谢爸。”周念玖心里暖暖的。
　　文明远有点想摸摸他脑袋，虽然长高了这么多，但这会儿的周念玖又跟十三年前躲在周素兰背后那个小不点的样子重合了。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毕竟快十七岁的半大小子，随意摸头是要被嫌弃的。
　　文明远抿了一口热茶，说：“文化课要不要补课？”
　　“嗯，要。” 周念玖之前没考虑过考美院之外的路，文化课只是冲着会考达标去的，“我本来是想报个补习班的。”
　　文明远想了一下，说：“外面的补习班都是一对多，效果不一定理想，爸爸认为最好找人专门辅导。你哥学习向来很好，一会爸爸问问他。”
　　周念玖笑了：“这件事我已经跟哥说过了，他说晚点给我电话。”
　　文明远露出吃味的表情，问道：“小念，爸爸在你心里排第几名呀？”
　　周念玖毫不迟疑地回答：“爸爸和哥哥还有画画一样，都是并列第一名。”
　　文明远又好气又好笑的说：“你呀。对了，你再问问你哥暑假回不回来住。”
　　“好。”周念玖听出他是想文居安了。
　　文居安是文明远捡来的，因为在收养文居安的问题上发生分歧，文明远跟当时谈的对象吹了，独自带着文居安当起了单亲爸爸。文居安被收养的时候五岁，已经记事了，因为他幼年的遭遇，文明远一直很心疼这个大儿子，可惜文居安从小就有着超过同龄人的早熟，文明远一腔热情少有能充分发挥的地方。现在文居安B市念书，只有寒暑假才会回来住上一阵子，去年年底的时候他跟几个同学在上地那边弄了个工作室，一边念书一边接活，回来得就更少，文明远时不时要在周念玖面前念叨他两句。
　　吃过饭，文明远给周念玖买了一堆日用品零食，又叮嘱了好些这才放他回宿舍。
　　周念玖把零食分了分放在室友的桌子上，不一会就接到了文居安的电话，他把和文明远的交谈大致说了一下。
　　“大班授课确实不如专人来带，”文居安在这一点上和文明远意见一致，“小念，语数外我会给你做专门的复习方案，文综我也帮你留意留意合适的人。”
　　文居安当年是全国理科高考状元，有他出手，周念玖心里最后一点不确定也放下了，忍不住微笑着说：“哥你真好。”
　　电话那头也笑了。
　　周念玖一直觉得文居安的笑声很舒服，所以听了一会儿才问：“哥，爸问你暑假回不回家住，我看他是挺希望你在家住一段时间的。”
　　文居安逗他：“那小念呢？你想不想我回来？”
　　“当然不想，有哥在爸都不管我，只会围着哥转，”一想到文明远一门心思想替文居安做点什么又无从下手的样子，周念玖就觉得好笑，“不过看在哥要帮我补习的份上，还是勉强批准哥回来住好了。”
　　“你这小鬼头皮痒了吧，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那我等着。”文居安的威胁向来雷声大雨点小，周念玖一点都不怕，“哥，你们什么时候放假？”
　　文居安算了一下时间：“七月一号，不过我这手头还有个项目在做，要到五号下午，我订六号早上的机票。”
　　“行，那我跟爸说一声，等你回家吃午饭。”
　　兄弟两又聊了好些无关痛痒的话，这才挂了电话。
　　文居安站在工作室的阳台上，等手机屏幕暗下去，这才转身回到屋子里。
　　“老大跟谁打电话呢，这么神秘还要出去聊，不会是妹子吧？”程序猿A吸溜着泡面，故意猥琐地推了推眼镜。
　　“什么妹子，你有见过老大跟妹子说话超过一分钟的吗？肯定是小念弟弟。”程序猿B一脸鄙视你智商的表情，然后冲文居安挤挤眼睛，“我猜得没错吧老大。”
　　“晚餐订外卖，给你加个鸡腿。”文居安解锁了屏幕，修长的手指在键盘飞速敲击。
　　“我去这都能加菜，老大弟控也是没谁了。”程序猿C露出迷之微笑，“不过这样也好，少了这么强劲的对手，妹子就都是我的啦哈哈哈。”
　　“真可怕的乐观精神。”程序猿A摇摇头，看看任务进度，决定给自己争取点实际的，“老大，我也申请加个鸡腿。”
　　“同求。”程序猿C举手。
　　“好。”文居安头也没抬。
　　程序猿AC交换一个眼神——果然被小念弟弟加持过的老大最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