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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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
F独坐着，看了一眼终于放晴的夜空。流云散开了，天际显出一抹胧月的轮廓，沉默的树散发出雨后清新的气息。他手里的烟就像一滴夜空里的星子，照不见更多的地方了。夜半将至，周围宁静极了，也冷极了。
他忍受了这么多天的大雨，就是为了等待极光。
他等待的并非是什么颜色都可以的极光——他只偏爱深橘红色的那种。在这片北欧的冰天雪地里，那样的颜色看起来可真是太暖和啦。这时候F已经三十六岁了，不再像以前那样玩世不恭，可是能让他充满激情的仍然只有两件东西：摄影和女人。摄影对于F而言像是一种来自灵魂的使命（或者说宿命），也正因为摄影他得以遇见更多旧爱和新欢，包括A。
A是F真正意义上的初恋，我说“真正意义上”是因为F是个总把新欢视为初恋的人。那时候他才二十岁，是个青涩而自负的小伙子，对生活和摄影充满了热情。遇见A使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对“和某个女孩儿在一起”有了需求和期待。F记得那是某个春日的下午，那次的拍摄需要几个北欧风情的模特儿。然后A来了，一把橙红色的长发宛如永夜里踽踽独行的极光——那样美丽而充满力量的颜色似乎不太适合白雪皑皑中的冰雪世界，可是它真真切切就是属于那里的。
“好正的妞。”他心想。那种充满说服力的美似乎并不是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可以概括得当的，尽管F只愿这样评价；他一向标榜自己是个混混。仿佛兜头泼下的一盆冷水，眼里便只能剩下A冰雪女王般波澜不惊的面容，一瞬间全都清醒了。
后来，在整个拍摄过程以及成片的处理中，F愈发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她的眼睛所到之处仿佛一切都融化了，只能跟着她沦陷吧，世界只剩下一对轻挑朦胧的双眼，以及泼洒般的深橘红色。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把漂亮极了的长发，记得他的青春。他还记得他那天真傻呀，一点儿也不从容，看人都带着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
可是并不是每个相遇的故事都是尽如人意的，最开始，A令F感到苦恼——当你爱上一个女人的时候，她却毫无反应，真拿她没办法——尽管冷漠也是她的迷人之处。
但这不要紧。有些女人生来就应该被追逐，正如有些女人一辈子都注定是老姑娘。而A显然是前者。追逐她也不是不可以，那为什么不呢？
拍摄，修改，林荫下的散步，这些都与往常一样，使之变得不同的是A的加入。好长一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平和而迅速地。F不知道这算不算好兆头，但是他觉得非常愉快。
关于他们在一起的细节，需要补充的是那一次出行。在某个秋日漫长的午后，阳光浓郁得像花生油一样，新披嫁衣的桂花开得轰轰烈烈，于是F用它们给她编了个简易的花环，她戴在头上看起来竟然像金枝攒珠的荆棘王冠，好看极了。他们肩并肩坐在树下，度过了一阵静谧而安详的沉默。然后要发生的事情终于到来。“F。”A叹息般地叫了他的名字，然后吻了他。
那一刹那，F觉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
之后他们照旧沿着长长的林荫道散步回去，他想着要是这条路一直这样走下去就好了——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在他们耳鬓厮磨的那段时间里，头顶的宽叶梧桐永远是浓绿色的，夜色永远是撩人的，与恋人在一起时一切都是良辰美景。在那样的日子里，连即将到来的冬天都变得一点都不凄凉起来。
可是故事不长久。在F有激情的时候，他想他们会一直在一起，他甚至会成为她衰老的见证人。问题正是出在这儿，他的喜欢全都真心实意，可是别太高估它们。
后来，他的激情耗尽了，半年就好像几十年，没完没了。宛如两个溺水的人独自在深海里挣扎那样。到最后，他们都无法忍受这样尴尬的气氛，于是默默而又不知所以地分开了。
他们离开了彼此，这两个傻瓜。
那是F经历的第一场分手，第一场破裂，第一场风雅的死亡。
可是他真正的“死亡”，还在后头。
时间到了A回国的时候了。他去机场送她。在这样即将分离的时刻，说没有一点不甘或是感伤是不可能的，可是F准备调整调整感情，对她说：“希望你幸福快乐。”
在他还没说出口的时候，A忽然对他说话，一贯波澜不惊的面容上竟然带了一点微不可见的祈求神色：“我想请求你……我们是否还能……”
她卡在那个关键词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A没再说下去。可是F明白。
“我尽力了……”过了很久，他说。
两个人说话都像打了暗语，如此隐晦，但一切尽在其中。这一切已经结束了，他那句“我尽力了”宣告着一切都成了定论。然后A流泪了，他们拥抱了很久，直到她不得不登上飞机。
那个瞬间他明白生活给了他什么——生活给了他一场风雅的死亡，可是他并不感到疼痛。看着A的背影，一个奇怪的比喻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极光熄灭了。
然后F还是照常过着他的日子，正如那句话所说：“激情耗尽了，新的缘分也就来了。”他的感情生活就像他的相机那样勤快地运作着，时间过得很快，他有了更多的新欢和旧爱。
关于“新的缘分”，其中有个小女孩儿值得一提。她是个像洛丽塔那样性感的小东西，有着深深的轮廓与蔚蓝色的眼睛，看起来和A有点像——不过也只是外貌而已，性格可大不同。这个叫L的小姑娘喜欢起人来气势汹汹的，像火星撞地球，F觉得自己和她在一起变年轻了，但他也觉得L有时候让他受不了。
比方说，她特别在意F之前那些无关于她的情史。因此她有时候就会很不开心，觉得自己受着F的“从前”的折磨——尤其是受着与她容貌有些相似的A的折磨。F受不了这个：他是个肤浅的人，或者也可以说，他是个深谙生活之道的人。他活在每一分钟即时的快乐里，尽管这可能不怎么长久。因此他从不拘泥在过去的沼泽里。可是L不相信这点。
于是F有时候对待她就有点漫不经心，那么L就更不开心了。这种不开心还源于年龄差距带来的想法的背道而驰。但她爱F，迁就着F，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是能变成他的影子就好了。她还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极光般的深橘红色，只因这是F喜爱的颜色；这显然太多了。
然后F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他的爱情被L高估太多，并被报以同等份量的情感。L是如此用力地想要融入他的世界，可是他却无法回应。他不希望在他准备结束这段感情的时候，L跑来对他说：“我这么喜欢你，这么这么喜欢你呀。我的头发之前是黑色的，为了你才染成了这个颜色，你记得吗？”
可是他根本不用记得。
然后，在一个沉静的夏夜，又一场风雅的死亡理所当然地到来了。
那个时候是他们照例散步的时段，天空像一张墨色过分浓重的宣纸——在这样的夜色下，L耀目的红发都黯淡了下来，好像被调低了对比度的显示屏。那一次的散步比往常沉默许多，他们走着走着，然后停了下来。
“我觉得一切是时候结束了……” L忽然说。
风应该吹起来了，因为头顶的树荫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如果说这样的声音有温度的话，那一定是凉凉的。夜来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可是这样愉悦的味道并不能抹去那句轻巧的说话。
下一秒，L与他对视着，蓦地无声痛哭起来。她倔强地拒绝了F的拥抱，用力地抓住自己的衣袖，就如同独自漂在深黑色的汪洋之中一样。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L的眼泪。在失去了光辉的红发下，那张轮廓深深的脸显得极白，看起来气力全无。这种时刻，说什么都只会使人感到更加绝望——于是F不发一语，陪伴着L，看着她蔚蓝色的眼睛被泪水打湿，仿佛看到了极光的又一次熄灭。
接着，时间过去了；就好像度过了与L在一起的火星撞地球般的夏天之后，他进入了瑟瑟的秋天那样。F有了更大的名气，这就意味着他有了更多的钱，这使他得以去拍摄更多他想要的东西，比如去地球的最南和最北端追逐极光。就如同此刻的F，三十六岁的F。
“时间简直过得比翻书还快。”他心想。
多年之后，他来到了这里，A的故乡……并在这片大地上独自安静地抽烟，以及等待——这是F擅长的独处方式，把烟盒里的烟一根一根地抽完，在烟带来的幸福的眩晕感里想一些事情。雪，月亮，寂静的树，这些北欧的味道使F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的初恋，对于这个曾经的爱人，他感到一阵温柔的惆怅，也感觉到某种圆满。此时，仿佛是对他的心情作出回应，极光来了。
——幽冷如沧海的天空中，随着深橘红色的炫目之光划过天际，他眨了眨眼——然后夜空轰然点燃。所有的光与色都有了呼吸，变得活色生香起来。极光与风的狂欢抹去了荒凉的安静，天空醒了，变成了艳异的红灰色。
在那个瞬间，他独自一人，看着极光的熄灭与复苏。
那叫F想到从前曾出现在他轻率的生活中的旧爱们。一张张脸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到了好多东西：他想到他追逐过的不同天空下的极光，他想到他相机下的大千世界，他想到他曾经的恋人们，他想到与她们在一起时冬天的湖与秋日里树的驳影。这好像就是他的过去，他未来的前景与他能想到的永恒，是他梦中的天空与大地。
此刻，她们的面容与极光的颜色重合了，或者说F除了摄影之外曾经付出最多热情过的两件事物相遇了。他意识到这是他人生中一个重要的瞬间，并且，由于人们总是称呼他：“才华横溢的F，极光的追逐者。”他此刻更意识到了这句话的真实性。
作为一个以相机铭记生活的人，F决定用相机把这重要的一刻记录下来。于是，面对着那一片夜空，他按下了快门。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A对他说的：“极光是种温柔的奇迹。”
此外便寂寥无声。
Fin.
于2014.12.11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白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