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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鬼谷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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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到山腰才发现另有一处地势平整,开阔静谧的院落。
甬道通向的尽头是一片茂林修竹,门外一围篱笆野花甚是清雅别致,门柴木扉半掩,一间竹木与石泥搭建的小筑隐隐从中显现,小筑上空燃起一团青烟,沈追用力嗅了嗅,却并未闻到柴米饭食的香气。
“请问——有人在么?”
他上前扣了扣门扉,探身向内窥望了少许,却不料突然从内蹿跃出两只大白鹅,扑扇着硕大的翅膀,斗志昂扬地伸直脖颈儿向他引吭嗥叫。
“好霸气的鹅!”
两只鹅杀气腾腾,沈追被唬得连连后退,不得不回到门扉外。
“春生——夏满——你们两个又闯祸呐?”
只听园内一个浑厚明亮的声音响起,两只白鹅顷刻安静下来,抛下沈追摇摆着两个肥臀朝内欢快奔去。
“在下沈追冒昧打扰,因路过此地,腹中饥饿,特来讨顿饭食吃,不知主人家可否同意招待一二,在下给付银钱?”沈追毕恭毕敬地向那未露面的人恭敬行礼。
须臾,门扉全开,一位白发老者长身而立。
沈追抬头审度他不凡的气度,脚蹬一双老旧的寻常芒鞋,青灰布衫宽袍儒带,玉冠束发,面容虽显实际年纪,但容光不减,尤其一双眼目灼灼如星,犀利深邃。他一手背后,逆光而立,整体形容颇有世外仙骨风貌。
“请问阁下是?”老者皱起眉,对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显然并不十分欢迎。
“打扰老先生,在下只是路过此地,想进来讨口水喝,若有饭食供给,那最是感激不尽了,不知先生可否容便?”
老者上下打量他一番,侧身相让:
“请入内一憩。”
“水、米俱全,只是春生和夏满顽劣,阁下勿要随意走动,它们便不会伤害与你。”
“敢问春生、夏满是哪两位尊下?”
老者指了指院中荷花池边梳毛的两头鹅说:“就是这两个畜生。”
沈追牵了牵嘴角,干笑了两声:“呵呵,春生兄、夏满兄,好说好说。”
随后入了庭园,被安排在一处葡萄架下的石桌旁歇息。
园内更为雅致,种植着各类兰菊竹草,光是竹子就有墨竹、罗汉竹、琴丝竹几种,兰菊也名贵珍稀,不仅有蕙兰、建兰、寒兰等名品,菊的也有玄墨、雪海、瑶台玉凤,紫龙卧雪…有些有了花头,有些尚不到花期。
老者缓步走到屋内,泡来一壶紫砂清露茶,并一竹篾蒸好的玉米冬笋饼五个,请他食用。
沈追道过谢,先吃了一杯茶,又挑一个大个儿的笋饼吃起来。
老者仍然坐在离他不远处的石井旁起炉焚物,脚边铺陈着好几摞竹简,沈追这才发现,那引他过来的青烟并不是炊烟,而是焚烧书简的烟火。
忍不住好奇一问:
“先生可是在烧书简?”
老者埋头不答。
沈追只好讪讪地回过身来,专心致志吃那笋饼,想不到外表无甚稀奇,味道却意外地清新香甜,他连吃了三个,忍不住赞道:“这饼好吃得很!是先生亲手制的吗?”
老者慢悠悠地答道:“正是。既好吃,阁下就多吃些。”
“先生在这山中住了多久了?”
“多久?倒记不得了。”
“敢问先生名讳是何?”
老者不答,显然不愿与他多攀谈。
沈追有些无趣,就去瞅荷塘边的白鹅。
春生和夏满梳完了羽毛,又喝了些水,然后吧嗒着一双大蹼吧嗒吧嗒朝沈追悠闲踱步而来,瞪着四只又亮又圆的鹅眼与他对视。沈追被它们看得心里发毛,随手抄起另一方竹凳,挪到老者对面坐下,果未见春生和夏收尾随过来,远远地“监视”着。
“阁下莫怕,它们有护院职责在身,你不动,它们是不会欺负你的。”
沈追讪讪地说:
“是…先生的鹅养得好,茶泡得好,笋饼做得好,花竹也侍弄得好…先生可是隐居的高人?”
“哈哈哈——”老者突然大笑了起来,拾起一卷毫不迟疑地扔进火炉里,“高人?远离故土,高在何处?”
沈追语塞,见他方才烧的书上有遒劲的笔迹写作《南华经》三个字,便问:
“看样子先生也是读书人,读书人最爱惜书本,先生为何要烧它?”
老者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道:
“阁下也是读书之人?”
“没,我粗人一个,书读得很少,被家里人逼着翻过几本,都是寻常的经史,与先生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哦。”老者又拾起一卷《黄帝内经》丢了进去,“阁下从何方而来?”
“打西面的一个村子来,离这里大概一百里的脚程。”
“西方一百里…应该是勿吉族的栖息地,可我见你并非他族,倒像是个汉人。”
“先生好眼力,我自小就跟着父母从南地江左逃荒至北地,被当地人抚养长大,因此是长着南人相貌的胡人,这么说也不为过。”
“唔,逃荒而来?那可曾回到故土?”
“这个,倒不曾。故乡的记忆太模糊了,家人亡得亡,散得散,回去也无益。”
沈追悻悻地啃着饼,忽觉得无味。
“回去也无益…”
老者若有所思的沉吟,问道,
“看阁下年纪轻轻,为何未老皓首?”
沈追揉了揉头发,如实说:
“不小心受了毒伤,受人指点在长白山顶的温凉泊浸泡了大半年,毒伤是痊愈了,可大概因为池水极寒,头发慢慢的就都白了。”
“哦?竟有这等奇事?”
老者放下书,一手把住他的腕脉,诊断片刻道:
“是了,因那长白天池的水乃极寒之物,化解你体内的热毒,但同时也攻击你自身肌体,天长日久便改变了血性,表现在外,就是毛发全白,肌肤寒凉,血行容易凝滞。”
沈追连忙点头:“没想到先生医术也是极好的。”
老者淡然一笑:“常年隐居在此,也会踏足到长白山中小住上几日,对那里的环境还是相熟的,只是你这样的病理倒是头一遭亲见。那天池水甚为寒冻,若无极强的内力或外物保护,别说泡上大半年,就算一时片刻,也会把人冻僵的。阁下小小年纪就能忍受冰冻之苦,忒让老夫侧目了。”
沈追心中纠正不是自己内力高强,而是多亏了慕容恪的天蚕金丝软甲。
看来这软甲的确是天下至宝,不过此刻又给了石虎,不知慕容恪会不会要回去,到时又如何交待?
正思忖间,忽闻院外一声马鸣,门扉外转进来一匹浑身赤红的马匹,马蹄哒哒,直向老者行来。一旁的春生和夏收扑扇着翅膀,显得异常兴奋,摇摇摆摆地尾随在马后,一马两鹅的景象意外逗趣。
“秋收,你回来了?”老者慈爱地抚摸着马匹的鼻梁,神情就像宠溺孩子。
沈追暗想,给马起这名字也是绝了。
秋收也极通人性,鼻孔喷出两口气应答,凑到老者耳畔低鸣了几声,老者神色凝重,目光渐收敛,自言自语道:
“他们还是来了…”
“谁来了?”见这一人一马的无障碍交流,沈追思路总不在线上,越发觉得老者神通广大,渊博深不可测,不禁肃然起敬。
老者并没回答,继续拾起地上的书简更快递到火炉里,并用竹枝翻弄火苗,书简劈劈啪啪燃烧更快。
“该来的始终要来。”他垂下头,喃喃道。
沈追越发听不懂了,待要询问,老者面露杀机,以竹枝作剑忽然逼向他心口,厉声问道:
“说!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和他们一伙儿的?”
“啊不是!先生指的一伙儿是哪一伙?在下听不懂啊!”
“哼,你不是他们派来的奸细?想要那样东西,恐怕你要担心下自己了!”
“先生误会了…我当真是讨食的路人。”
话音刚落,沈追就感到舌尖传来麻痒之感,连吐词也变得含糊,紧接着这麻痒感蔓延到咽喉,又从咽喉蔓延到胸口
沈追张大嘴巴不能说话,用手指了指自己连连摆手,想要申诉,但竟然手臂也不能动了,想起身逃离,谁知刚走到门扉,就一头倒在地上,腿也麻痹了。
“哼。”老者撂下书,眼里射出两道清冷,走过去踢了踢他,沉声道:
“你一定奇怪何时中了我的麻沸散?不是茶,不是笋饼,而是那炉烟…今天算你倒霉撞进来,本来那炉烟是要麻晕那帮胡匪的,就先拿你开杀戒了。”
沈追虽周身麻痹,但仍有意识,知他将自己错认作胡人强虏,暗道不好,怎奈那麻药甚是厉害,连动动手指也不能。
老者将他一把扛到米缸旁,掀起米缸盖子投了进去,拍了拍手道:
“你不是腹中饥饿么?在这里吃个痛快吧。”
忽然又想起什么,从身上掏出一卷书简塞到沈追怀中,
“这样东西暂放在你处保管,我若逃得过此劫,自然会寻你。倘使你真不是强虏,日后自会道歉,得罪了小兄弟。”将米缸滚到后院一处僻静的柴房杂屋内,用杂物遮掩,只露出一束可透光的空隙。
盖上缸盖之前,他又补充道:
“你不是问我的名讳?我可告诉你——虚名鬼谷,人称我‘鬼谷先生’。”
说完不离沈追眼神的哀求,挥袖离去。
除了呼吸和视觉,沈追就这么无知无觉地在米缸里被屯了许久。
此间清楚听到园前园后皆有人来过,所幸自己并未被发现。许多人高喝声,间或夹杂着谩骂殴打声,马匹嘶鸣声,鸡鸣鹅吠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四周重新寂静下来,但麻药效力不浅,直到天色将沉,沈追才渐感肢体的知觉。
等到恢复得差不多了,方一步步地从米缸爬出来,呆得太久,四肢都酸疼无比,他顾不得活动筋骨,急忙奔到院前查看情况。
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
只见院落七零八散仿佛狂风袭过,晌午还整齐有序的花草桌椅全部被践踏破碎,地上散乱着各种搜翻过的痕迹,泥土混着家禽的羽毛,隐隐看出斑斑点点的血渍。白日还杀气十足的春生和夏满,全部被扯断了脖子,凄惨地躺在池边,流血染红了池中荷。
他心中抽紧,房前屋后寻找生还的,却不见一个,鬼谷先生也不见,忽然记起他塞到自己身上的集简,掏出来一看,上书着四个苍劲矍瘦的草书字迹:《道藏经》,展卷便有一段文字映入眼帘:
“粤若稽古,圣人之在天地间也,为众生之先。观阴阳之开合以名命物,知存亡之门户,筹策万类之终始,达人心之理,见变化之朕焉,而守司其门户。故圣人只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
沈追不理解此段含义,也未见书有任何奇特之处,仍卷了塞回怀里。
这时,门扉发出了“咯吱”一声响动,沈追抬头望去,从门外行进一头马匹,浑身赤红,正是鬼谷先生的坐骑“秋收”。
“秋收?你家先生呢?”
秋收似听懂它话,眼里流露出悲戚之色,朝身后望了望,抬起前蹄刨了两下地。
“吱吱——”突然从它背后蓦然蹿上一只通体雪白的“松鼠”样动物,蹲在秋收头上,机警地盯着沈追。
沈追甚感惊奇,认得这东西并不是什么松鼠,而是长白山一带十分罕见的雪貂。雪貂毛色有花有白,而全白最为罕见稀有,这只通体无一处杂色,眼睛又圆又黑亮,是品类中的绝色。
沈追试探着问它:“你也是先生的伙伴?”
“吱吱。”雪貂应了两声,竟与秋收一样通人性。
沈追心下喜欢,便向它伸出掌心,没想到那貂儿竟一跃而下,丝毫不畏生。
沈追更是欢喜,将它揽在胸前摸了摸脊背,那毛皮触手光滑柔软,十分舒适。
“好貂儿,你是不是叫‘冬藏’?”
貂儿“吱”了一声,
“果然是。你晓得先生遇了什么祸?”
那貂转了转脑袋,突然跃到地上,跳蹿到一处箭羽旁停住。
沈追走了过去,捡起那根箭羽,雪貂顺着他落来的手臂攀爬到他肩膀上,动作极是灵敏伶俐。
观察那尾羽箭,与勿吉的铸造方法相似,只是外形风格更为古拙凶狠,转动箭柄,只见极为隐蔽地刻着一个蜿蜒小字:秃。沈追心中大为吃惊,竟是秃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