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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世有等级,即便牢狱也分三六九等,虽然牢房都大同小异,但天牢是王宫里的牢狱,空气通透,草垫也干爽,早晚的餐食更干净些,夜里也没有老鼠作怪,碰到好运气,还能垫着墙角的砖石掂着脚,透过一尺见方的牢窗看一眼湛蓝的天气。这几天没人到过牢房,自己也没被提审过,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只是静静地被关在这里,能吃一顿饱饭,更能睡上好觉,他觉得很满足,并没有什么不适感,反而有点心安理得。

      这期间他始终没有见到洛楚飞和苏白凤,不知道他们被关在什么地方。每天除了担心谢春荣是不是毒发身亡了,更多的则是怀念在山里的时光。

      漠马帮也有座牢狱,但条件比这里差多了,四处阴湿漏雨,鼠蚁横行,给犯人的餐食也是馊的,半夜里还经常被蚊子、野狼嚎叫扰得不得安宁。九江给一大山寨几千号人准备餐饮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空给囚犯展露手艺?

      可此刻,他却十分怀念九江的厨艺,哪怕只是一顿馊了的牢食,也会让他感动不已。快立夏了,三娘的茉莉糕和鸡蛋也该蒸起来了,每年到了这个时节,他总会一大早就起床,帮她下厨忙乎,从茉莉树上摘下茉莉花,洗净了晾晒,晒好了捣匀,拌好蜜糖揉进糯米里,放在灶台上蒸一天,到了晚上拿出来,大家围坐在山里的那棵老槐树下,一人分一块,笑呵呵地分享江湖上的野闻趣事,什么少林寺的和尚也偷人啦,什么武当派的大掌门其实是个银样蜡枪头啦,还有峨眉派的清心师太根本不清心也不寡欲,长白山的老林里经常有一身白毛的野人出没…如果他不是一时兴起杀了余霸天,这样快活的日子可能还会延续很久。

      但是如今与往昔不同了,自己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大纷争里,还害得老谢不知死活,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不知道该不该怪在落梅山庄的头上。

      他清楚记得在他们被抓起来的时候,洛楚飞用十分哀怨的眼神盯着他,好像急于诉说他有多么抱歉。可事已至此,无论解释什么都太迟了,他狡猾地利用了他急于救人的心理,狠狠地欺骗了他,还令他身陷囹圄。唯一值得宽慰的是,他犯下如此滔天罪行,却并没有选择独自逃跑,以他的武功,要在枪林箭雨下逃脱,虽不是易事,但也并非没有可能。

      如果还能见上一面,他一定会给他当面解释的机会,告诉他他不是故意欺骗,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偷传国玉玺,炸王宫,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在天牢里关了没两天,就被转到了刑部大牢。
      这里的地方更大,可是因为关押更多重犯,每一间牢房都被无形缩小了,条件比王宫里的差了几个档次,甚至有时还不如山里的好。虽然没有阴湿漏雨,但鼠蚁蛇虫依然层出不穷,饭也不应食,三顿里有一顿不是冷的就是馊的。但最难令人忍受的还不是这些,大概关了太多犯人的缘故,牢狱里无时无刻都有人在声嘶力竭喊冤,那声音尖利刺耳,颤抖却又高亢,如同在沙土中参杂了尖锐的玻璃,肆无忌惮地刮割着耳鼓,他几乎快被这声音折磨疯掉。

      总是有新人被关进来,也有旧犯被带走行刑,也有人被拖到刑室去拷打审问,不知道被用什么样的酷刑,凄惨的嚎叫和哀痛呻吟日日声响彻牢狱,仿佛落入十八层地狱的底端,这些犯人如同隔世的鬼魅,遭受着烈火烹油的灾难和失去自由的拷问。

      他是被关进后的第七天被提审的。
      审他的是刑部尚书杜群。被关在评王府期间,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代慕容恪来看望自己,还顺便试了下自己的武功。沈追天真地以为他们再见面时,他或许能立刻认出自己,并自甘借力地为自己清刷冤屈,离他放自己出狱的日子也就近在咫尺了。

      但一进刑室,刑部大人二话不说,就让狱卒招呼了自己五十大鞭,直把他得打得皮开肉绽,浑身战栗不止。旧伤未愈,新伤再添,他拼命求饶下,杜群才让狱卒住了手,冷酷地问他到底招还是不招。

      没有一丝二人熟识的迹象,想必承认他们相识也会受到牵连,况且,他们之间不过一面之缘,根本谈不上交情,沈追认了栽,刑部尚书和一个不具名的山匪有什么友谊?他泯灭了最后一丝希望。

      他自嘲着,忍着身体的剧痛,从头到尾都一口咬定自己进宫是偷解药的,并不知道盗窃玉玺和炸王宫的事,他说得句句属实,可并未获得杜群的信任。
      不仅不相信,还逼他交代洛楚飞的来历和被后主使,不是赵国来的奸细,就是晋人的阴谋诡计,是不是妄图颠覆大燕?

      他真的不知。为了不再把漠马帮牵连进来,他咬定自己只是沦落街头的乞丐以行乞为生,意外在山里救了四殿下慕容恪,又意外被带到评王府养伤,从王府逃出去后意外被洛楚飞所救,在南红苑的苏白凤照料下养好了伤,又被人骗到宫里偷解药。

      这一切都是一连串的意外,至于谢春荣和解药一事,他掩瞒不了,索性扯谎,说他是自己的叔叔,不幸得罪了人被下了毒蛊,自己也是道听途说,燕云宫里有秘制的解药,这才央求南红苑将自己扮成婢女入宫行窃,其他的人和事他一概不知。

      但是当被问及为何在山里跟随段兰部队的问题时,他受到了质疑,尽管他极力辩解自己只是因为行乞惹怒了段部军队,因此被虐待一路,可依然被无端扣上了奸贼的帽子,刑部十分有理由怀疑他就是段部派来的奸细,假装救了慕容将军,骗取他信任,伺机接近他,套取军事机密。

      他有口难辩,深知禀着宁可错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人的原则,即便喊冤莫辩,刑部以及慕容王族绝对不会将他完整无缺的放归山林。
      经过一个月的拷打审问,最后他少不得被屈打成招,在通敌叛国的罪状上被抓着手按下手印,被判明日辰时去端门前施行五马分尸。

      在行刑的头天晚上,他放弃求生的希望,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像一堆腐烂的猪肉被遗弃在冰冷的牢底,神思也渐渐飘渺。
      早在十年前,他就该以饥民儿子的身份跟随哥哥和父亲们去了,幸运被山匪救下多活了十年的命,也是意外得来的福报,他已知足。如今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那么多群众的面被五匹马从五个方向奋力拉扯而死,他的内脏和骨头会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撒在街道上,吓坏那些围观的人,这种死法也算惊天动地的爽快了。
      不知道公孙齐和胡三娘得了消息会不会赶来观看,听说死刑讣告是要昭告天下的。他从没机会扬名天下,以这种死法让全天下人认识自己,这倒是死得其所。

      慕容恪来到刑部时,沈追正发着高烧,思维渐渐陷入混沌,嘴里乱七八糟嘟囔着胡话,一会儿是老头儿,一会是茉莉糕,一会儿又是爹快把我带走,渐渐的,那些话再也没能以清晰的发音从他嘴里奔出,他大概陷入了弥留。

      以慕容恪的身份,支走几个狱卒不是什么难事,堂而皇之来看一个死囚也并无什么不妥,毕竟连王上也知道了这个死囚曾在战场上救过自己一命,那么网开一面,在他就要奔赴刑场之前,赶来见他一面就不会法不容情了。

      尽管在见他前,心里已做好了准备,可在看到的那一剎,他还是被他的惨状震惊了。无处不在的伤痕,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成了一团烂布,有几处还与皮肤血肉长在了一起,因为皮肤绽裂,腿骨都露在外面,除了一双半阖半张的眼睛,几乎看不到脸孔,伤口里爬满了蛆虫,与野兽一样长的指甲…他咬紧牙关,压抑着要爆发的怒火,明明在他被关进刑部时关照了杜群,可依然没有获得手下留情。

      他掏出牢房的钥匙开门进去,用脚碰了碰地上的身体,他毫无反应。他弯下身去探他的鼻息,还有气息在。他放下心来,把他翻过来面朝上,轻唤他:“小乞丐——沈追!”

      沈追游移飘忽中仿佛灵魂出了窍,要奔向他十分渴望的山林里。眼看飞过了丛丛密林,越过了好多山川土地,马上就要跃过眼下这片雪原回到他日思夜想的漠马帮了,陡然间背后被人叫住,他十分不情愿地停住飞起来的身体,回头埋怨他:“为何要叫住我?”

      慕容恪用了薄荷叶制的醒神药召回了沈追即将游离出体的魂魄,见他艰难张开眼皮,稍恢复了些意识,担忧道:“你感觉如何?”
      朦胧间,沈追见到一双好看的眼睛,正不无担心的望着自己,而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这双眼睛主人的臂弯里,觉得从未有过的温暖,在这之前,他明明置身于冰天雪地。为了回应他,他艰难调动干裂的嘴唇向后裂了裂:“你来了…是来送我回家的么?”

      慕容恪有些心酸。
      所幸他醒了,还能说话,他将他抱靠在石壁上低声说:“你不要说话,就听我说。如果听懂了,就点点头,如果听不懂,就摇摇头,明白么?”
      隔了半晌,沈追才缓缓点了点头。

      只听慕容恪说:“你被判了五马分尸之刑,罪名是通敌叛国,入宫行窃纵火,行刑的时间就在明日辰时。”
      沈追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慕容恪又说:“你想死吗?”
      沈追摇摇头。
      “那就听我的,懂吗?”
      沈追摇摇头。
      慕容接着说:“我知道你并不信我…但是这次,你要信我。”
      沈追一动不动了。

      慕容恪以为他又死过去,连忙探了鼻息,气息十分微弱,但仍在,他放下心,继续说道:“你的那个同…伙伴,他不见了,就在昨天晚上重刑牢房被劫,有人悄无声息地救走了他,还有那个舞姬。”
      沈追突然张开眼睛,瞬间的光芒在其中闪烁,又陡然被湮没。
      “你一定纳闷,他们为什么不把你一起救走,本王也很纳闷,大概,总需要有个人承担后果。”

      沈追没有反应。可是他在心里反复问自己,为什么慕容恪不恨他,还要来看他,他可是偷他家东西,又炸他家的罪魁祸首。

      慕容恪冷冷道:“他们利用了你,又让你做替罪羊,所以你要报仇,就得活下去。”
      沈追依然没有反应。
      慕容恪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打开盖子,捏住他的下巴:
      “我带来了毒药,只要吃下去就能解脱了,不用再坐牢,不用忍受分尸之苦,你想不想吃?”
      沈追强自张开一条眼缝,望着他哀绝地点了点头。
      慕容恪顿了顿,斩钉截铁地说:
      “好,我来喂你。”

      第二天一早,狱卒来提犯人时,牢房里躺着的只是一具尸首。
      惊慌的狱卒立刻禀报了上司,刑部尚书大人杜群匆匆赶来看过一眼,命令仵作验了尸首,得知犯人已死的消息后,草草命人将他抬到郊外埋了。
      在上报的卷宗上,有理有据写到,犯人因不堪忍受五马分尸之行,已于行刑前的子夜咬舌自尽而亡,其余逃亡犯人仍在紧锣密鼓抓捕之中,此案需调派更多人力,深入并广泛追查之。

      而案情在此后似乎有了新进展,工匠在重建御书房时,意外发现了一块名贵的玉牌,这块玉牌通体碧绿剔透,被呈递到慕容皝的手中时,他勃然大怒,他当然认得,这块玉牌便是乌桓国当年的贡品,正是自己将它亲自赏赐给了宝贝儿子世子俊,很自然地,他也推断到了纵火案的幕后主使——回想到那日宴会世子鬼鬼祟祟提前离席,不是到御书房偷盗玉玺,又怎会将玉牌遗落?而南红苑恰好也是世子举荐,进宫的舞姬都是羯赵女子,世子铁定难逃干系,此事牵连如此深广,仔细想来,盛怒之下他惊了一身冷汗。

      没想到自己养的儿子,竟是一头蛰伏在身旁的豺狼,亏他全身心宠爱培养,眼见他一天天成长,又把世子头衔赐给他,将来寄望继承光耀慕容一族大志,如今却急不可耐地想要谋权篡位了。

      他怒不可竭,不顾朝臣反对和王后的苦苦哀求,毅然决然地将他投入牢狱,剥夺了世子之位,与此同时,他愈发猜忌身边人,还有什么人可信?

      南红苑也在沈追死后的某一天夜里遭受了一场无情大火,几十条人命全部葬身火海无一生还。昔日的温柔富贵乐土已付为一片瓦砾焦土,官府在断壁残垣中翻检发现了一支烧焦了半截的梅花簪,官爷武断认为这就是苏白凤终日不离发髻的饰物,由此有人判断,苏白凤也跟着南红苑一道付之一炬了。

      又过了一年的光景,依然是石榴花开的时节。
      某日清晨,石虎带着十万大军,以燕不遵守约定攻打段部,此刻,正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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