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贰陆 ...
-
鹤丸落队的时候，其实心中已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厚樫山的气息实在过于熟悉。阴霾的天穹与永远下不完的雨，交织出一幅迷蒙灰败的图景。再润泽鲜亮的画面，被溯行军的存在侵染，都会呈现出堕落森然的意味，更何况这是不断被打破重塑的战场。
溯行军的碎骨残铁堆满了旷野，昔时绿草茵茵的原野没有丝毫生气，连风都如困兽之斗般来回盘旋，难以逃脱。降临此地的是根本无法被战胜的检非违使！
时空破出裂缝，沿着标记的亮光，机械无情的历史维护者源源不断降临，石切丸毫不犹豫下达了撤退的指令，然而对方似乎有备而来，放弃了与过去一般分散兵力半包围清扫战场的战阵，而是迅速从后方全盘压上冲击部队！
发现落在队尾鹤丸被冲散了之后，刀剑部队不得以放弃撤离呈对峙之态。
刀身破损比想象中的快，只迎面拼杀过几个回合，刀装全碎，鹤丸就有了本体即将开裂的预料。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大刀在眼前划过白芒，巨大的力道将紧逼的几把敌刃尽数击退：“余之刀刃，石亦可断！”石切丸将阻隔鹤丸与队友间的敌刀破开个口子，勒马焦急道：“鹤丸！”
石切丸出手极慢，作为队长，天然就是留守压阵的那一位，但他没想到鹤丸会走神，甚至于还落在他后面——检非违使的数量与强度叫他也吃惊，明白此行或许无法全身而退，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可能放弃同伴，于是就只剩下拼死作战到最后这个选项了。
只有鹤丸自己知道，他的动作有微妙的凝滞。有什么东西在干扰他。
鲜血染红鹤羽，纯白有了焦灼铁锈的纹路，视野中出现大片大片乌灰的斑点。毕竟曾被黑暗入侵过，他懂茫然孤寂徘徊在动荡时间点的滋味——感觉不到痛楚，意识不到存在，犹如无知无觉的幽灵，行尸走肉混迹于肮脏污秽的气流中，却连来处与归处都遗失了。
莺丸把他从毁灭的边缘拉出来，但彼此都清晰地知道，那道裂痕始终存在于他的心灵深处，主将的力量能将他压制，他顽强的意志更是最坚实的封印，但此刻，刀身隐隐龟裂的时候，主人的虚弱却叫那些被埋葬的恶念又蠢蠢欲动妄图释放起来。
可是——怎么能——就这样认输！他可是鹤丸啊！经历那么多痛苦的颠沛流离也无法叫他折腰——在时间的逆流被辗转磋磨都无法叫他屈服的鹤丸啊！所以！怎么能就这样认输！
三日月替石切丸挡了一枪，月光般冷谧的刀光随着那道深蓝的身影在视野中绽放出绚烂的光影。石切丸心下还在惊叹于三日月冲太前，还未来得及开口提醒，听到他毫无转圜余地的命令：“烛台切狮子王掩护！石切丸快带他走！——用却魔刀——快！”
石切丸心中咯噔一声，毫不犹豫靠近鹤丸，抓住他的左臂就往后退，两翼的太刀压上，有前头的三日月与次郎顶着大半火力，原本不太可能的意图倒是实现得极为轻易。
望月长嘶一声，马蹄提力，横冲直撞踩过挡路的敌刀，载着两把刀冲了出去。
“快退！”次郎高喊道，爆完真剑的大太刀眼睛都有些发红，已将自己作为压阵的不二人选，电光火石之间还在思索如何出刀能脱身，忽然发现自己的位置不对，“三日月殿！”
敌刀甚至绕开他，直冲三日月，转眼之间，已将他团团环绕。
“不！”次郎差点目眦尽裂——为确保万无一失，主将专门在第一部队放置了两把大太刀，次郎跟随一队由来已久，虽然一向表现得不正经，能偷懒就偷懒，但主将放在他肩上的期望他能感受到，如果两位大太刀在场，却救不了自己的同伴——他还有什么颜面自恃是强大的御神刀！
“走吧……”仿佛是叹息般的声音顺着雨丝飘入耳朵，重围之中深蓝的光炸裂出刺目的痕迹，连爆两次真剑的太刀喘着气立在敌阵之中，周身是不断消弭的森然荧光。
检非违使死亡之后并没有尸体，而是化为荧蓝的光火直冲天际。这本该是很美的场景，却因着对方庞大可怖的身形显得格外悚然。
“三日月——”石切丸愤怒喊着冲上前，两把大太联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冲破敌阵。敌阵之中的人也无法突围。所有的敌人都不计后果地转向那把濒临龟裂的太刀，机械而冷漠地发起攻击，似乎非将他击碎不可。
那沐在刀光与鲜血中的身影在慢慢涣散，刀势凌厉如旧，眉眼间却带上了类似于释然的笑意。在这样致命的关头——却有所释然——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慌。
冰冷的雨打湿整片天地，战场上燃起密密麻麻的萤火，如燎原之势般悄无声息围聚拢来。
时之溯行军积聚在这战场的气息被不知名的力量蒸腾起来，因为如雾气般森凉，如松针般尖锐，所以无孔不入。刀剑部队只是感觉到不舒服，检非违使却是没有实体的，他们很快就为堕落的气息所污染，动作明显迟缓起来。
三日月的眼睛已经没有焦距，所有的挥刀与出刃都只是本能，他感觉到自己快消失了，心中除了坦然与微弱的惋惜，也无什么别的情绪。
他看不到，可他的同伴惊恐地睁大了眼，看到数不尽的流萤前赴后继地往他渐趋虚幻的身形中冲去，那濒临破碎却丝毫不减华美之姿的身影被萤火点燃——石切丸慌忙挥起却魔的刀势，毕竟是自溯行军尸骨上诞生的妖物，生来就是堕落与不详之物，让它们的力量侵入心灵，只会造成无法被逆转的暗堕——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并无法驱散这些生灵。
原来如此……“奉献之心啊……”石切丸眼中有了泪，与次郎对视一眼，带着队伍上前奋力撕开敌阵的防线。
御守破裂，三日月在完全消失的前一个瞬间，被那简单粗暴的力量重塑。本体褪去所有的伤痕，付丧神之躯又重新凝成实体。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强大，然后看到虚空中无数笑着逝去的小生灵。
他的老朋友们笑盈盈地泯灭了生机，层层叠叠，重重繁繁，如璀璨星河般的光火环绕在他身侧，在他的心头点燃，在他的灵魂中跳动，最后又只剩下最纯粹的力量。
多温暖啊……
三日月高举着太刀，猛力一挥，刀势摧枯拉朽，横扫战场。
‘哎呀，真是美丽啊，’他微微笑道，仰视天际，‘谢谢你们了……’
*
“终点……”石切丸表情严肃，“是什么意思？”
手入室一片静寂。三日月无辜地笑着。鹤丸双手枕在脑后，懒洋洋道：“字面意思。这家伙大概原本就想着在厚樫山待到天荒地老吧……对于一切都无所谓的话，无论遭遇什么都只是波澜不惊呀。毕竟流落动荡不稳的历史也好，被虚无中的力量腐蚀蚕食也好，对他来说都不算什么。”
“怎么会不算什么！”大太刀的眉头都要拧起来了。
鹤丸哈哈笑道：“不要被他的假象所欺骗啊。真要说起来，最不省心的就是三日月了啊。他拥有最纯粹最庞大的神性，万事万物能动摇他的存在微乎其微，所以这个顽固的老头子向来我行我素顽固到无可救药。他所认为的，没有人能扰乱，他所决定的，没有改变的余地。”
他说到兴奋时，几乎眉飞色舞：“温柔确实是常态，宽和也是真切的，三日月的心性有你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好，但就因为太美好了反而不切实际了呀。他没有负面情绪，感觉不到痛苦，没有执念，亦无留恋，只是因为存在所以存在，因为永恒所以永恒……哈哈，不要用这种眼神啊石切丸大人，你见过真正的神明的吧，你会同情神明无情吗？所以也不能再以‘物’的概念来局限三日月了呀。”
他停顿了片刻，兴致勃勃道：“一开始，我觉得他很可怜，后来觉得，应该被可怜的是我们才对。因为这个人啊，能够被触摸到，也仅仅是能被触摸而已。”
石切丸猛地转过头去凝视三日月，心上涌出许多类似于荒谬与难以置信的感官，想要看他反驳一下——至少是说个不字。
可是视野中那静美绮丽的刀只轻轻地笑了下，眉目柔缓，毫无反驳之意：“啊，没有错。”
在神坛上被供奉千年的御神刀，冷眼看破世事看尽芸芸众生蝇营狗苟的凡尘，有了神明的姿态却依然保持着刀剑的物性，这是烙印在魂灵中最初的事物。这就是付丧神这种存在的基本状态啊。连御神刀亦是如此，可三日月……却超脱了身为刀剑的物性……
“等等，说的太有道理，差点把自己都给骗了，”鹤丸摸着下巴寻思道，“刚才的话不太确切……”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都说了他应该还有什么执念了，不然根本不会来到这个本丸。只是这家伙太滴水不漏，我到现在都没办法找出让他改变想法的事物是什么——这么不可思议的意外啊——喂，你当真不主动交代一下吗？你说过你等待的人是在这里吧，可我根本看不出来你对谁的态度有不一样的！”
三日月一直在笑，闻言微微转过视线：“有一些故事，还是埋葬的好。”他笑道，“不会让你知道的。”
鹤丸面无表情煽风点火：“看吧看吧，就这样，还不值得好好教训一顿？”
浦岛端着装了满满吃食的木托盘走进手入室的时候，一眼就看到双手抱胸靠在墙壁上的太刀殿。他站在门口眨巴了一下眼睛，看到不知道并未进去的太刀先生抬起头，神情平静，慢慢点了点头。
浦岛有些莫名的紧张。他站到帘子口，先喊了声：“各位打扰了！”双手都捧着托盘，是一期一振帮他拨开的帘子，浦岛顶着内室三把刀的凝视，感觉屋内的空气真的很轻松，并没有想象中的凝重：“请先补充些灵力吧！”
石切丸看到一期一振就站了起来，莫名有些赧意：“抱歉，有负所托。”
一期摇了摇头：“只是意外而已。”他抬头望着床铺间微笑的身影，停顿了一下，似乎不知怎么开口，最后还是关切地笑了笑：“三日月殿……无碍吗？”
“并没有什么，不用紧张，不用紧张。”三日月笑道。
——“确实比想象中要好太多了！”主将听到一期的声音就冲了出来，“就像papa说的那样，有他物相助啊。真走运遇上了那么多抱着奉献与牺牲之心的灵物！”
御守作为刀剑保命之物，是从契约端直接发力修正时间的。虽然能扭转原本的必死之局，但也就是简单粗暴将这段时间倒回而已。就像再刃过后的刀剑会比原身脆弱一样，即便时之政府的力量能压制这种负面状态，但伤害存在过就必然留下痕迹，使用过御守的刀更易被溯行军干扰倒是真的。
寻常刀剑重伤就能叫主将大惊小怪，御守碎了更叫她差点疯魔。要知道早期的本丸虽然糟糕，但毕竟没有这样强度的敌人。后来她虽然倾家荡产换来御守，但也只是做最后保障的，并不想让自己的刀到达必须用御守保命的情况。真要说起来，三日月还是第一个碎御守的……
“我用灵力梳理了一遍可能会存在的缝隙，发现有另一种力量在守护着三日月……”主将激动地抹起泪来，“嘤嘤嘤相当温暖的力量啊……感觉自己输了呀……”
既然主将开始耍起宝来，说明问题不大了。石切丸不由自主吁了口气。
一期一振一直注视着三日月。对方似乎感觉到了这道视线，也就转过头，对他笑了笑。
瞬间像是心上被重击，有种说不清的窒息之感。
那么美，可原来都是空的。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贰陆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