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策藏·为祸》小莫离

16、十六

　　高坡下面的师徒两人才讲完军营情况，便听得高坡上面隐约传来叶君虔的笑声。师徒两人一道回望过去，只见叶霜尽慌慌张张往叶君虔那边伸手，皱着眉慌慌张张的，脸上被旁边火盆光亮映地通红。
　　沈骁先收回了目光，想着自己这作师傅的与徒弟说话十次有八次都是问军营情况，要不就是问徒弟造化长进，未免太过古板，现在听闻了叶君虔的笑声，心中便也放松了下来。
　　他换了话题，不再去谈那些严肃过头的事情，只问沈袭云道，“我听陆劫说，这回你指名要叶霜尽来助你完成任务？”
　　沈袭云便闷着声应了个嗯字。
　　“喜欢人家？”沈骁将嘴角一扬，稍压低了些声音。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沈袭云并未正面回答沈骁的问，而是巧妙地将话锋给移到了别处去。他也将目光从叶霜尽身上收回来，双臂交叉抱胸，试图在沈骁面前装出平日里那副雷打不动的轻浮模样，“霜尽是此次任务最好的人选。”
　　沈骁自然是明白沈袭云绝不会因为只私情去择人共同执行这等重任，但他也不至于看不出自家徒弟心里头的小算盘，只接着说道，“喜欢人家的话还是早些说出来，叶霜尽是个直爽的性子，若是你不说，他恐怕永远都察觉不到你真实的心意。”
　　沈袭云难得缄口不语，既未答应，也未反驳。他知道自家师傅说的没错，叶霜尽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永远不会去刻意揣测别人的心思，是自己人说的话会全心全意得相信。也正因如此，叶霜尽永远不会去往深处去想沈袭云对他所做的一切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只要他不说出口，他这点卑微的喜欢，叶霜尽便永远不会戳穿。
　　可他骨子里却是傲的，或许是出于争强好胜的本性，他无论如何也不愿做先开口的那个。
　　连沈袭云自己都想不到，为何偏偏是对叶霜尽，自己尽会滋生出如此幼稚的想法，仿佛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正因是在这个乱世里头，才更是要珍惜。”沈袭云沉默的时候，身旁传来沈骁的声音。他见沈骁微微皱了眉，神色虽算不上严肃，也绝非轻闲。沈骁轻叹，“今日那一幕你也看到了。”
　　今日那一幕。
　　落石在自己面前遮挡住那一抹金色身影的时候，纵使张狂如他沈袭云，心也几乎沉到了底。虽然仅是那一瞬间，够他冷得从头到脚，脑中全空。
　　“我无法保护他么？”
　　“我会失去他么？”
　　“叶霜尽会死？”
　　当时脑海里面只剩下这些声音。
　　战场之上是枪林箭雨，战场之下是勾心斗角。纵使叶霜尽并非需要他去保护的人，可当真需要他的时候，他真的就能独自为叶霜尽抵御千军么？
　　“师傅。”沈袭云张口唤了沈骁一声，“师傅有过那种感觉吗，在有些事情面前觉得自己很无力。”
　　他眼里的沈骁，纵使是在战局到了危急时刻，也永远是强势而镇定的，就像当年的自己在白龙口时遇见的那一抹发着亮光的身影，他从未见沈骁露出过慌张或恐惧的神色。
　　可沈骁却平静地回答道，“自然是有过的。”
　　沈骁抬头，目光落在叶君虔身上。高坡上的那个原在与叶霜尽说话，也许是察觉到了这道目光，便同样回过头来看着他，微扬着嘴角，好似将他还未出口的话，全部读懂一般。
　　沈骁便与沈袭云道，“年轻的时候被阵营折腾得够呛，又猛然发现君虔陪着我总是走在生死边沿，甚至要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来护我周全。那时我怕了，我以为我做错了，还想过要把君虔送离阵营。”
　　“师傅这么想才是真的做错。”沈袭云忽然开了口，望着远处隐在夜幕中的山野轮廓，“霜尽不同于君虔师叔，他胸怀正气，纵不为我，也会为家国仗剑而战。”
　　顿了一会儿，沈袭云又垂眸紧拳，哑声道，“我明白，我一个人在这世道显得太过渺小，没法为霜尽只手擎天。但我更无权替霜尽选择或安排，师傅犯过的错，我不会重蹈覆辙。”
　　在那一阵沉默过后，沈骁发出了朗朗笑声。
　　“哈哈哈……”
　　他担忧沈袭云会因今日那一幕而滋生出与当年的他一样的想法，事实却是沈袭云不仅没有那样消极，反而看得透彻。沈骁回想起当年钻进牛角尖险些铸成大错的自己，不由得连连笑了数声，抬起手来便往沈袭云后背拍了两下，便往前迈了步子。
　　“你倒是比我这当师傅的想得明白许多，那便，放手去做吧。”
　　“师傅。”
　　他听沈袭云忽然喊住了自己，便停下了脚步，回身道，“怎么？”
　　“跟你打听个人，你可认识一个叫卫应成的？”沈袭云站在他身后问道。

　　沈骁与叶君虔在营中留了一夜。
　　次日晨起，叶霜尽趁着燕峥这一营尚且没有接到新的军令，便急匆匆提了轻重剑要去找叶君虔切磋。沈骁本也想试试沈袭云有多少长进，顾忌到沈袭云肩上仍有伤口，只好作罢去喊了燕峥来过招。
　　旁边两个刚开打，面前交错的剑风刚有停下的迹象。叶霜尽自然是回回都败了，扶着重剑累的直喘，一面道，“师兄，好厉害……我快趴下了，师兄还……一点汗都没出……我的娘。”
　　“调整内息，别岔气了。”
　　叶君虔把水袋递给了叶霜尽，又笑着指点了他几招，叶霜尽嘴巴还鼓鼓地装着水，一面对叶君虔说得连连点头。叶君虔一说完，叶霜尽便赶紧把水咽了下肚，“对了，师兄有没有什么专门对付天策的绝招？”
　　叶君虔听了，回头见叶霜尽双眼发亮，于是便问，“你想学了对付袭云？”
　　“对对对。”叶霜尽也毫不掩饰，“师兄懂我。”
　　“你们两个，当真是欢喜冤家。”叶君虔笑着摇了摇头，“天策府武学是上阵杀敌所用的，枪法狠戾刚猛，在马上施展威力更是翻倍。所以与天策弟子交手时，第一逼他下马，第二切莫急躁。以身法保护自身周全，以剑术限制对方行动。并没有所谓的绝招。”
　　叶君虔所说，与叶霜尽这些年下来自己摸索出的大致相同，可他就是比不过沈袭云，从不甘到失落，只好像蔫了的猫一样低下头，支了一声，“噢……”
　　叶君虔便伸手去替他理了理头发和束着的马尾，话语里还卖了个小小的关子，“我并不精通于克制天策的路数，但是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叶霜尽连忙追问。
　　“天策府游龙骑术，唯有藏剑问水诀可追随之；而藏剑山庄山居剑意，也唯有天策府虎牙令下心法配合，才能将其杀伤力发挥到极致。”
　　叶君虔一面说着，收回手将轻剑还入鞘中，缓缓站起身来，示意叶霜尽望了望在旁观战的沈袭云，然后补充道，“所以，天策弟子与藏剑弟子相伴而行，一定是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
　　叶霜尽半知半解，依稀懂得叶君虔的意思是要他和沈袭云好好合作，于是便转过头来，将目光移向在旁的沈袭云，而沈袭云正好也在看着他。
　　只可惜，无论沈袭云笑与不笑，叶霜尽看着那张脸久了，还是会撅起嘴，暗暗地在心底不平。沈袭云见他露出嫌恶的神情，也会发出“嘁”的一声嗤笑，就将目光挪开去别处。就这互相一点也不友好的关系，像叶君虔所说的“无往不胜”的境界，叶霜尽只觉得，他和沈袭云两个人大概是这辈子没法达到的。

　　“不错，再过个一两年我便要不如你了。”
　　沈骁将长枪收回背后，燕峥亦收了刀盾，向沈骁作揖，谦辞道，“是先生过奖。”
　　叶君虔见这边也结束，便唤了一声“阿骁”，走上前递过了水袋。沈骁饮了一口，又与燕峥说道，“我和君虔也该启程了。”
　　“先生不多留两日么？也好与我们一道进洛阳城。”燕峥上前询问。
　　沈骁便答，“不了，我还打算与君虔回一趟天策府，之后还得带人与陆劫会合。”
　　“如此，那边不多留先生了。”
　　“对了，袭云。”
　　沈袭云听见沈骁唤他，便也走上前去。
　　“临走前还有些事与你说。”
　　其余人便回避了，沈袭云随沈骁还有叶君虔两人走到了马厩附近，沈骁开了口，“昨日你问到那个卫应成的事情，君虔知晓一些。”
　　“君虔师叔。”
　　“嗯。”叶君虔敛了笑意，低声讲述道，“卫应成与霜尽是同年入浩气盟，拜了你师祖江川为师，却是一直在暗中行谋逆之事，后来被师傅发现，他计划败露，便叛逃了浩气盟。”
　　沈袭云眉心一皱，向叶君虔追问，“谋逆？”
　　叶君虔点头，“正是。他盗取了浩气盟的情报网，且试图借师傅的手，去构陷一位大臣。”
　　“此事为何竟未被宣扬开来？”沈袭云又问。
　　“一来是师傅发现得及时，卫应成未能得手。二来，师傅考虑若是此事被宣扬开，作为卫应成搭档的霜尽，即使并不知情，也可能遭同袍非议，于是就令我等知情者对此保密。”
　　沈袭云陷入思考。
　　若是寻常出身，绝无可能无缘无故费如此大周折去谋害当朝大臣。如此卫应成十有八九是出身官门，但卫应成并不比他年长多少，当年事发时，年纪绝不过十八，可算是同辈。加上他曾是天策府弟子，但沈袭云回忆天策府中有家室背景的同辈，实在不记得有姓卫的人在。
　　如此说来，隐藏身份？
　　“事情大致是这样了。”
　　叶君虔话落不久，沈骁便牵了马匹出来，拉叶君虔上了马背。沈骁又与他寒暄了几句，几番叮嘱要他照顾好叶霜尽，便只让沈袭云送到了营地门口，策马离去。

　　沈袭云回营地时，抬头便望见正在营地里与柳承礼谈笑的叶霜尽。他远远地站在营地门口，眼里满是叶霜尽开朗的笑颜，一时觉得就像是被迷住了似得，想要抓住这个人，却又忽然的不敢靠近。
　　很早很早，在他们初遇之时，他就在想，为什么这个人笑起来那么好看，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样自信又善良。仿佛从未见过人间的黑夜。
　　如今他想起叶君虔说的那些事情，忽然也就懂了，叶霜尽只是运气太好，一路走来遇见了不少为他遮挡黑夜的人。所以他也成为了别人的光亮，去为其他人遮挡黑夜。
　　沈袭云从来都清楚人心能有多么可怖，可偏偏，面前却活生生的站着叶霜尽这样的人，去抹除他心里最阴暗的地方。
　　从他们见的第一面起，沈袭云就清清楚楚地察觉到了——
　　他喜欢叶霜尽。
　　宛如教徒跪伏于所信仰的神祗般的卑微。又似雪豹翻越深壑要将猎物咬杀般的疯狂。

　　沈袭云低笑了一声，笑自己。
　　然后他便走上前去，用着他那已然习惯的挑衅似得语气，对叶霜尽说了一句，“傻人有傻福。”
　　“啥？”叶霜尽猛地扭过头来，一下气得涨红脸，也不与柳承礼谈天了，而是抄起重剑就要揍他，“沈袭云你是不是有病上来就骂我傻，你什么意思！”
　　沈袭云被叶霜尽边追边打满营地闹腾。
　　柳承礼本想劝停，刚走出去一步才发现腿还没痊愈过来，幸好有燕峥扶住才不至于摔倒，也就放弃了劝停这两人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