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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熙平三年深秋,卫都洛阳。

      朱雀坊毗邻北宫,堂宇宏美,林木萧森,本朝皇子皇女多在此开府。

      怀真长公主也是,她的府邸位于春风里,一面紧邻永嘉姑母,一面与建阳门遥遥相望。

      建阳门里有株古银杏树,高逾五丈,枝繁叶茂。

      袅袅秋风中,落叶翩跹起舞,蝴蝶一般越过高墙,掠过亭台馆阁,飘到了飞檐高翘的绣楼前。

      阶下围着一群婢媪,各个面如霜色神情焦灼,眼见稳婆进进出出,御医来来回回,可还是未听到报喜……

      “让开,快让开。”几名仆妇从侧院那边奔来,为首那人怀抱着个三四岁的女童,小脸苍白,眼神懵懂,似乎犹在梦中。

      众人看到那孩子,禁不住热泪盈眶,急忙闪开了一条道。

      “殿下……殿下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葭葭怎么办……”一个小婢忍不住哽咽。

      “快闭嘴,这种时候可不能说丧气话。”旁边的嬷嬷忙捂住了她的嘴。

      **

      怀真置身于重重帘幔后,鬓发濡湿,虚汗淋漓,她已声嘶力竭,再发不出声音。

      寝阁窒闷,她躺在血泊中,耳畔响起了嘹亮的婴啼。

      意识陡然模糊,隐约中她感觉到了葭葭温软的小脸挨着她,然后便听到了哭声。

      先是压抑的低泣,接着是爆发般的哀嚎,从寝阁向外蔓延。

      灵魂出窍的瞬间,有关人间的最后记忆,是咸涩的泪水和断肠的哀哭。

      她像一缕轻烟般飘向了窗外,越升越高。

      看见金色华盖般的银杏树时,她想起谢珺每次回家都要从那里路过,有时会下马捡几片叶子逗葭葭玩。

      葭葭是她的女儿,如今才四岁多。

      魂魄如秋风中的落叶,载浮载沉,生命纵然充满了悲哀和痛苦,却也有着数不尽的欢乐。

      她舍不得葭葭,舍不得新生的婴儿,更舍不得出征在外的谢珺。

      如果早知是永别,她一定不会与他争吵。

      可惜错过了,他们再没有机会冰释前嫌。

      若有来生,不求富贵权势,只愿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之后她便静待轮回,没想到神识苏醒时竟在墓室。

      头顶长明灯经年不灭,周围按星辰之图镶嵌着无数颗夜明珠,其间笼着幽蓝光晕,如梦似幻。

      她死于难产,对她而言死亡不是痛苦,而是彻底的解脱。

      棺中除了她金装玉裹的尸身,还有谢珺的护心甲和佩剑、女儿的玩具和儿子的一撮胎发。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可惜阴阳相隔,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她偶尔会从棺中出来,像将军阅兵般一一检视自己的陪葬品。

      生前喜爱之物都在,甚至她的坐骑和亲随侍从的形象也都做成了陶俑,立于甬道两侧的龛室中。

      她无法离开墓室,对人世没有多强烈的眷顾,随着时间推移,仅有的不甘和怨念也逐渐消失。

      可能是生前太过虚弱,以至于连魂魄都常感疲惫无力。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日外间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法会,遥远的墓道口传来声响。

      阴阳有别,她本能地畏惧,急忙躲回了棺中。

      然后,她在法师们的念诵声中睡着了。

      新宅比旧居壮阔许多,竟有三道拱券石门,这是是公主墓的最高规格。

      莫非谢珺飞黄腾达了?抑或儿孙出息了?总不会是崔晏那个死鬼篡位成功了吧?

      崔晏?为何忽然会想起这个名字?

      她立于一众新的陪葬品中茫然四顾,除了做工精妙的金瓶银瓮、水晶钵、玛瑙杯、赤玉卮等器皿,竟还添了妆奁——皆是罕见之物,谢珺这是盗了府库?

      她在一众宝器中发现了一个头颅,盛在镂空金盒中,不知用什么法子保存着,竟不见腐烂,盒盖用水晶琢磨,上贴着黄纸封条,上书:

      敬呈吾妻泱泱,昔日大仇得报,卿且安息。家中一切皆好,勿以为夫为念。黄泉路漫,盼与卿早日重逢!

      她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崔晏的头颅。

      他们曾倾心相恋约好白首不离,可他背叛了她,后来各自婚嫁再无瓜葛。

      婚后几年她缠绵病榻神思倦怠,对外间之事甚少过问,隐约听说他弑兄杀弟平息纷争,承袭了庆阳王之位,但却拒绝效忠卫室。

      怀真死时谢珺连独自领兵权都没有,怎会有机会砍下割据一方的藩王头颅?

      有一件事她明白了,自己得以迁葬到规格更高的地方,应是托了驸马的福。

      她身边放置着一副空棺,想来是他为自己的留的。

      可是他们的情分还未到生同衾死同穴的地步,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该与别人共结连理,怎么还会记挂着她?

      **

      新坟的规格虽比旧冢高,但禁制也更严,为防邪祟侵扰,周围布有符咒,怀真不敢逾越。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外面又传来响动,似有人想要打开墓门,和守卫发生了冲突。

      怀真像上回一样悄悄躲进了棺中,她能感觉到此番来人毫不恭谨。

      墓门很快便被破开,一大群人吵嚷着直奔后室,连告祭祝祷的仪式都不走,直接就要移棺。

      怀真极为惊恐,内心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震动和巨响不断,随着一声喝彩,像是外棺被砸开了。

      与此同时,她感到浑身一轻,似乎有什么钳制着她的东西被移开了。

      棺椁下的基座遭到破坏,墓中禁制已然失效,她就这样获得了自由。

      内棺被人抬了起来,像上次一样,怀真又将经历一次移葬,不过这次明显没有上回隆重。

      她又回到了崔园,但原本的墓穴被占了,所以抬棺人临时搭了座草庐给她停灵,然后才商议着向上面请示该如何处置。

      等到深夜,怀真悄悄从棺缝中飘了出来。

      只见天地辽阔风清月明,夜色缥缈幽远,她顿时激动起来,魂魄便如漾起涟漪的水面般微微抖动。

      草庐位于崔园西南角,周围林木蓊郁芳草从生,不远处篝火已熄,仅剩残烟袅袅,两名守卫靠在树上睡的正香。

      怀真吸了口微凉清甜的空气,感到心旷神怡仿若重生。

      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府,人魂徘徊于墓地。

      可不知为何这些年来她竟从未见过其他故人,莫非大家也都和自己一样困守一隅?

      她在草庐周围徘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自己缘何又回到了崔园,亦不知该如何与人交流。

      生前曾听过亡者入故人梦的说法,却不知能否进入陌生人的梦境?

      她想试一试,便有些激动地靠近了熟睡的守卫。

      一切比想象中容易,神识成功侵入了对方梦境,循循善诱着,想打听谢家近况以及自己反复迁葬的缘由。

      **

      据梦主所言,如今是隆兴六年,皇帝是燕王第三子李缙。

      怀真口中的驸马谢珺曾位极人臣,却不思君恩大行悖逆之事,最终咎由自取,父子二人于两宫复道内伏诛。

      谢家女儿早几年就病逝,算是躲过了一劫。而她若没有皇族名分,恐怕早受连累被弃尸荒野了……

      犹如五雷轰顶,魂魄骤然间幻化出狰狞之态,梦主惊醒,拼命呼喊着同伴,她仓皇奔逃,不觉远离了崔园。

      梦话不能当真,她心神巨震,却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可她知道,此日之后她再难获得平静。

      她从树影下飘了出来,抬头见冷月高悬,回头可见崔园的高墙和点点灯火。

      她不辨方向,不知该往哪里去。

      高墙内外仿佛两个世界,她试探着往外飘了几丈,只见眼前云遮雾绕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清。

      世间那么多骇人听闻的鬼怪传言究竟怎么流出来的?为何她做了鬼却寸步难行?

      她又缩回了高墙下的阴影里,苦思冥想着该如何去印证。

      她与燕王同父异母,因此无甚交情,在她与父皇交恶后,兄弟姐妹们便都孤立了她。

      所以她不清楚燕王有几个儿子,如今继位的三子又是谁。

      本朝明确将八议①写入了律法,谢珺是皇亲,又成了重臣,岂能说杀就杀?

      神思陡然清明,有人在荒野里祭奠。

      她精神一震,看到茫茫雾霭中有一点火光,她追着火光行了许久,终于在一处荒凉的山丘旁找到了哭祭者。

      “你是何人?为何悼念怀真公主?”她怕吓到他,便在两丈外停下曼声问。

      她不确定对方是否能听到,毕竟阴阳有隔。

      那人却一惊而起,骇然地望向声音源头。

      只见星垂平野,幽冷月光下现出一个修长纤丽的女子身形,如灯影般飘忽不定。

      怀真又往后掠了一丈,尽量用柔的声音安抚道:“我虽是鬼魂,但从未害过人,你莫怕!”人活着可能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死后却是众鬼平等。

      那人嚎哭着拜倒,连连磕头,“小人宋友安,得见殿下芳魂,三生有幸……殿下,殿下,您可有见到三郎父子?还有小郎君和小娘子?”

      怀真想不起这个人是谁,却知道他口中的三郎,忙追问道:“我听说谢家蒙难,三郎父子殒命,葭葭也已病故,可有此事?”

      宋友安伏地恸哭,“确有此事,三郎这一脉的香火算是断绝了……”

      怀真大震,意识有刹那的恍惚。

      “三郎父子身首异处魂无所归,大将军府满门蒙难,就连襁褓中的婴儿也没能逃过毒手,实在是惨绝人寰……”宋友安泣不成声。

      怀真眼前一黑,意识差点消散。

      她如今竟已做了祖母,想必过去二十多年了吧?

      她定了定神,遥望着洛阳城的方向,魂魄因激愤和震怒簌簌发抖,“告诉我,洛阳在哪?我既已得自由,正好去造访……”

      “殿下……”宋友安哽咽道:“万万不可,洛京禁制森严,有国师坐镇,神鬼莫侵,您切不可去冒险,否则三郎知道了泉下难安,您还是去找他吧!”

      怀真扬眉,嗤笑道:“我就算魂飞魄散,又与他何干?”

      她依稀记得,他出征前他们已经反目,到死也没有和好。

      宋友安悲泣道:“殿下当真不知?三郎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昔日对您的承诺。”

      怀真心头有些迷惘,一时间想不起来他们之间有何承诺。

      她望着老仆道:“你若真想尽心,便悄悄去城门口焚香告祭,我会永远感念在心。”

      **

      破晓之时,怀真望见了高大巍峨的广莫门。

      确如老仆所言,她甫一靠近,便感觉到极强大的威慑力,本能地想退缩。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微微凝滞,正待转身去找另一处城门试试时,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中泛出阴冷的铁灰色,满是愤怒、悲痛、绝望和鄙夷。

      “三郎?”她心胆俱裂,迎着针芒般的刺痛飘了过去。

      城门洞上高悬着一颗头颅,后边张贴的布告上书写着他的名字和罪状。

      他怒目圆睁,须发凌乱,满脸血污,早已辨不出模样。

      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阴,两人静静对视,但那双冷铁般凝滞的眼睛里再不会泛起刻骨柔情。

      怀真缓缓抬手,想要抚摸他冰冷僵硬的面容,可手掌却穿过了他脑后的城墙。

      ‘三郎有何心愿?’

      ‘夫荣妻贵。’

      耳畔响起了少年男女欢快的声音。那是多久远的记忆了?

      起初她并未当回事,反倒取笑他痴人说梦。

      世间岂有公主因驸马而显贵的道理?可他做到了。

      难道他们都误解了对方?他以为她心中只有崔晏,矢志不渝要为她报负心之仇。

      而她以为他钟情萧漪澜,至死不愿揭露萧漪澜的真面目。

      这些年他经历过什么?想来是极为曲折离奇。

      半生筹谋披荆斩棘,终于一朝功成,却还是跌落深渊万劫不复。

      他们从来都不是爱侣,甚至母族有无法化解的仇怨。

      她也未觉得嫁给他有多委屈,所以他无需给她任何承诺。

      “真傻,”她再次伸出手,虚虚抚过他灰白的发鬓,怆然道:“无论生前风光还是死后哀荣,我都不在意,你何故如此执着?我若真想要这些,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昔年父女二人斗法,苦的是夹在中间的人,包括一跃成为天子贵婿的谢珺。

      皇帝奈何不了倔强执拗的女儿,却能随意拿捏身为臣属的驸马,怀真为此既惊愕又伤心,于是矛盾愈发不可调和。

      谢珺自小便在矛盾重重的家庭中长大,既要面对严肃冷厉的父亲,又要应付充满敌意的兄长,还要宽慰惶恐不安的母亲,所以处理起这些可谓得心应手。

      他的一片赤诚虽打动了心怀愧疚的岳父,却无法感化骄傲任性的新婚妻子。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你连自己的头颅都看不住,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傻子?”她的手哆嗦着,突然发现他原本怒瞪的双目不知何时闭上了,满面戾气也渐渐消散,变得平静温和。

      她想了老仆所言,不由惊愕道:“三郎,你还在这里吗?”

      太阳升起来了,眼前骤然大亮,日光化为无数针芒从四面八方疾射而来,堪堪穿透了她薄弱的魂体。

      仿佛置身地狱烈火中,她的魂魄开始扭曲变形,越来越小,渐渐如残雪般消融在了炽烈的日光下。

      **

      炽烈的痛苦慢慢消失,面前似有清风萦绕,妙音阵阵,幽香扑鼻。

      她是魂飞魄散了,还是终于要进入轮回了?

      “泱泱,醒醒,快醒醒!”有个无比熟稔亲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怀真心念微动,突觉天塌地陷,脚下一空掉入了无尽深渊,迅速下坠的过程中,耳边却有人不厌其烦唤着她的小名,那声音温柔动听,好像是幼年时母妃亲切的呼唤。

      她从剧烈的晕眩和的头疼中挣扎着醒过来,未及睁眼却感到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霍然启目,正对上了一双狭长深邃的黑眸,眸中似有明灭不定的暗火燃烧。她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不觉往后躲去,可身体却被一只手臂紧紧揽住。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容再次靠了过来,她脑中闪电般划过意识消失前最后一个画面——广莫门上高悬的人头,但他不是谢珺。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那人突然抬起她的下巴吻了过来。

      怀真惊慌失措,拼命扭头挣扎躲避,他靠得太近箍得太紧,以至于她胸肺间被挤压地快要喘不过气。

      灼热濡湿的吻落在粉颈玉肩上,怀真不由浑身剧颤,愤怒和耻辱蓦地涌上来,如火一般席卷全身。

      她拼尽全力怒吼了一声,合身一扑,推开了压制着她的人。

      虽然本能地想逃,可是手脚却像不听使唤般不停颤抖,不知该如何起身,也忘了怎么迈步。

      “怎么突然闹脾气?”那人从容起身,朝她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怀真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锦衣华服的俊雅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这里不是广莫门外,不是熟悉的墓室,也不是崔园的茅庐。

      她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身处一座轩敞高阔窗明几净的画室中。

      偌大的花梨木案上笔架如林,挂着大小不一数百支笔,一列宝砚玉盏中调制着各色颜料,旁边玉鼎里插满了画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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