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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章 幽然一梦两重天 ...

  •   明莲谷中花开遍野,满谷树木郁郁苍苍。这是七月。静幽的山谷中,一条银色的瀑布从峰顶飞泻而下,穿透重重藤蔓,撞击着突兀的山岩石壁,再扎进谷底清澈的石潭,溅起冲天的水花。那震耳欲聋的巨响划破静寂的长空,平添了几许勃勃生机。
      就在这轰鸣的瀑布声中,一缕飘忽的箫声时高时低,时激越时沉郁,时作金石之声时显苍凉之意,好似天籁之音,清晰可闻,丝毫不乱。陡然间箫声一变,隐隐透出肃杀之气,登时惊飞了一群鸟雀,在空中乱鸣。想是那吹箫人察觉了群鸟的惊悸,箫声又是一变,转向柔和温婉。霎时间,浓浓春意驱走了冬的萧索,掩盖了七月的骄阳,在小小山谷中铺排开去。群鸟闻得箫声转变,一齐“扑楞楞”扑向瀑布,将端坐在石潭边的吹箫人团团围住,啾啾叫个不停。那吹箫人是个少年,一身白衣如雪,偶尔抬眼看一看围着自己上下翻飞的鸟儿,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掩不去灵魂的孤傲。他悠悠然吹出一个尾音,缓缓放下手中的箫。鸟群依旧恋恋不舍,鸣叫不去。少年人微微一笑,笑如冰河解冻,大地回春。他伸手托住一只小巧的画眉,鸟儿侧着头看他,乌溜溜的小眼珠转个不停。少年人用指点点鸟儿的头,画眉一惊,拍拍翅膀飞走了,其它鸟儿还是不肯离去。少年人撮唇一声长啸,群鸟这才受惊似的四下飞散。
      少年人遣散群鸟,欲举箫再吹,忽又停下,说道:“爹、娘,既然来了,何必又要躲起来?”
      数步之遥的紫藤后闪出两人,两鬓都已添了银丝,同穿青衫,却是脸容慈祥的一男一女。两人显见是白衣少年的父母,齐声笑道:“逸儿,怎么又给你发现了?”
      白衣少年站起身来,笑道:“这是七月初九的第八次!”
      少年的父亲道:“你年轻,耳力当然比我们好!”见少年但笑不语又道,“逸儿,不要吹箫了,回去咱们父子对弈一局怎样?”
      少年摇头:“不去!”
      少年的母亲也劝:“逸儿,回去和娘摆阵吧!”
      少年还是摇头:“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少年的父亲叹口气:“想我凌启怎会生出这么个一个儿子来!”
      少年笑笑:“是爹娘教子无方!”
      凌启与妻子面面相觑,却又同时叹气:“逸儿,你究竟要怎样啊?”
      少年举箫指指天:“很简单。外面的天地很大,孩儿想出去走走!”
      “不行!”凌启夫妇异口同声,“你才十五岁呢,逸儿!”
      少年笑了:“你们请回去罢,孩儿吹累了自然是回去的!”他举起手中的箫,悠悠然吹出一段“昭君怨”。
      凌启与妻子尹笑莲在江湖上号称“青影双侠”,因对自己的独生爱子凌子逸宠爱过度,以致今日对他的任性无计可施。二人将一身武功都传给了爱子,虽然儿子的武艺、才智均在二人之上,但夫妇两人却因他年少,舍不得放他去江湖闯荡。本就傲性的凌子逸当然也不服气。就像今日,他一大早就坐在这潭边吹箫,总也有三五个时辰了,父母来劝了七回,都像现在这个效果:无功而返。
      见父母返回庄园,凌子逸放下箫,轻轻一叹道:“是鹰总要飞的,爹娘你们何必苦苦阻拦?”他仰头看天,就这么定定的坐在烈日下动也不动。
      蓦然,一丝极细的声响传入他耳中,凌子逸不觉坐正身子,侧耳细听。果然又听到一些声响,那声响颇为古怪,就像什么东西裂开了缝,但又不是撕裂声。他正感奇怪,便觉座下巨石摇晃,忙跃下石头,但双脚落处泥土也松动起来。地震?他脑中闪过这难信的事实,禁不住大叫一声,拔起数丈。但到了空中,他才发现地上已无立足之处,这石潭边数十丈内全在往下陷,石潭内水浪翻涌,尤为凶险。凌子逸放眼明莲山庄,却未见什么异状,心中稍安,一口气松了,便跌落下来。他没有提气跳进石潭,只因他从小就不会水。虽说这石潭是他自幼便最爱呆的地方,但可笑的是他在瀑布轰鸣中练成了泰山崩于眼前如无形的定力,也练成了极强的耳力,却一直没有学会下水。所以他不敢跳水逃生,只好落在那下陷的地上,脚方沾地,便觉收不住下落之势,只听得耳边“轰隆隆”一声大震,直如山崩地陷,脚下也陡然一空,直坠了下去。凌子逸只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下坠之势一直不减,好像落进了一个无底深渊。在下落的同时,头顶上大量泥土倾将下来,令他一阵心寒:难道我就这样死去?难道我就要葬身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穴?思量未尽,只觉得浑身一震,腿上剧痛钻心,登时身子向后倒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凌子逸自昏迷中醒来,睁眼看时,四周一团漆黑。他想站起来,才一动腿,就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同时腿上的伤痛也传了上来。他大叫不好,原来,他的腿已被塌下来的泥土埋得严严实实了,再加上落地时已撞断的腿骨,要脱险真个难于上青天。凌子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道:难道天意弄人,叫我未入江湖就命丧此地吗?忽然心中一动:按理说,这泥土应该将我全部埋没,为何我上半身并不在土内?难道这里还有生路不成?他强忍剧痛,伸手四处摸去。这一摸令他欣喜异常,原来他上半身处在一个倾斜的通道之间,通道一头好像很深。有救了!凌子逸心头一跳,当下不顾断腿,挣扎着翻身。所幸这塌陷的泥土尚未经人踩踏,甚是松软,他移动身躯倒也移得过来,只是一个翻身,带动泥土涌入这三尺宽的洞口,险些将他的上半身也封严了。这一个翻身当然也牵动了伤势,他伏在地上,死命咬住嘴唇,让自己保持清醒。因为他知道再晕过去只怕一辈子也难醒来了。虽然死在这个地方挺方便的,不用买棺殓尸,不要挖坑埋棺,但有这一点生存的希望,又怎能轻言放弃?
      歇了大约有半盏茶功夫,凌子逸开始向前爬行。双腿从泥土中一点点抽出来,疼痛也越来越厉害,他知道自己只能动,不能停,也许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了。不平坦的地面挨着他受伤的腿,没一会儿,腿上便多了数道伤痕。凌子逸咬着牙,他可以感觉到头上汗水不断滚下,可以感觉到腿上鲜血不断外流,但他无法停下来,求生的欲望促使他不顾一切向前爬着。苦痛的增加却也意味着他生境的有望。陡然间,他腿上一松,那泥土没有困住他,他终于摆脱了第一个绝境。他还是不敢停下来,任凭汗如雨下,只沿着那曲折的通道往前爬,往前爬…… 这通道左一拐右一折,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凌子逸爬到后来,已是头晕眼花,浑身无力,他明白自己已到强弩之末了,眼见生望越来越渺茫,任他怎样洒脱不羁,也不觉心灰意冷,几乎就要停下来了。
      就在这时,忽然前头透出亮光。好像溺水者抓住了救命草,又好像大漠里的迷途人看到了绿洲,凌子逸这一喜非同小可,生命之火重燃,竟然很快来到那亮处。尽头果然是生路,那里有一扇半闭的石门,亮光正是从门内透出来的。凌子逸大喜过望,伸手去推那石门,却赫然感觉自己手上已无半分力气,推在石门上的一掌只怕跟老鼠投门的力量也差不多,甚至还不及。凌子逸一愕,第二掌再也推不下去了。
      可在这时,只听门内有人说话:“小贼鼠,几天不见,你又来讨打啦!来,看掌!”话音未落,那人劈空一掌卷地而来,正撞在凌子逸的断骨上,他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一下便晕了过去。
      梦醒时分,眼前大亮。凌子逸又想坐起来,但腿上一痛,不由自主又躺了下去。他便躺着看处身之地了:这是一个绝大的石洞,石洞四壁及洞顶镶嵌着无数的明珠、晶球;洞内满种花草,虽不见天光却成活很好;他躺在一张石床上,床侧三潭泉水甚是怪异。中间一潭清澈见底并无异况,左右两潭却是水雾迷蒙,看不清潭中的水。但觉左边一潭热浪翻涌,右边一潭寒气袭人。石洞边角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六间石屋,石屋尖顶,顶尖拉过六道铁索,在两潭白雾缭绕的潭水上空交错成两个“井”字。
      一切看起来都挺诡异的,凌子逸心说,他用手去摸断折的腿骨,这才发现身上衣衫已被换过,腿上伤口也被包扎好了。但他用手仔细一探,不觉一愣,原来这裹伤之人并不通医道,断骨处并未料理,如今腿骨已隐然错位,碎骨也已散落,除非世间找到万年断续这种奇药,再碰到一个医术通天的神医施救,否则他这一辈子也别想站起来了。
      正在恍惚间,一个须眉俱白,目中却精光灼灼的老者从最大的一间石屋中走了出来。凌子逸看了他一眼只觉好笑,因为那人头戴一方儒巾,身上却披着一件灰布道袍,也不知是秀才还是道士。那人抬头,远远瞧见凌子逸在笑,也回以一笑,这一笑带有说不出的稚气,令凌子逸大为惊奇。
      只见那人大步走过来,一手提着壶酒,一手抱着些山果黄精,大声道:“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躺了几天了?”
      凌子逸不答,却问道:“你拿的什么酒?”
      “你喝酒?”那人愣了一下,“伤好了?”他很奇怪,因为这少年整整昏迷了七天,一醒来居然就生龙活虎地要酒喝。
      凌子逸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酒壶,打开一闻,笑道:“是上好的竹叶青!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说完将瓶一举喝了个底朝天。
      “好啊!”那人叫道,“好小子,我就知道你是好样的!”
      “怎么?”凌子逸扔下酒壶,问道。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没摔死就不简单了!”那人说,“再加上我一掌,你能不死已经算不错了。想不到你睡了七天起来,还能喝掉一瓶酒!真是个奇迹!”
      “这本来就是个奇迹!”凌子逸叹口气。
      “小子,你真是好样的!”那人拍他肩膀,“可以做我兄弟了!”
      凌子逸不理他,只道:“喂,帮我一把,我自己坐不起来了!”
      那人扶他起来,却道:“我当你是好兄弟,你好歹也要称我一声‘大哥’才是。干什么叫我‘喂’?”
      “你愿意叫你尽管叫罢!”凌子逸都懒得再说下去了,只垂头查看腿上断骨。伤势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他伸手摸着红肿的双腿。
      “兄弟,”那人突然叫道,“你的伤我已经……”
      “已经处理好了是不是?”凌子逸微微一哂,“只怕未必罢!”
      “你……”那人瞪着凌子逸,但看到他熟练地推拿、包扎之后,话便说不下去了。他不是呆子,看得出眼前这少年人医道不凡。
      凌子逸忙得浑身是汗,但腿骨接正后,痛楚却减轻了几分。他看看呆立一旁的老者,忽地伸出右掌在他眼前一晃。那人仿佛吓了一大跳,忽地叫道:“我叫清尘子,你叫什么名字?”
      凌子逸道:“我叫凌子逸。”
      “唉!”清尘子皱着眉,“为什么我说两句,你才说一句?以后住在这里,你不跟我讲话岂不是太没意思?”
      “以后?”凌子逸问道,“我不能出去吗?”
      “出不去了!”清尘子愁眉苦脸,“我找了三年都找不到出口,实在无聊得很!”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也不知道!”清尘子一派茫然,“我只记得这里虽然有吃有喝有穿,可除了我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要不是每天还有几只老鼠进来偷东西,我只怕早就闷死了!”
      “此话当真?”凌子逸问。
      “出家人不打诳言!”清尘子忽地冒出这一句。
      “你是道士?”凌子逸拿眼瞟着他的道袍。
      清尘子闻言面色一变,“呸”地一声道:“什么臭道士、老道士!我才不要见这些混蛋呢!”说完竟然转身离去,头都没有回一下。
      凌子逸愣了半晌,重又躺下,心说他与道士有隙肯定有隐情,既不愿讲,何苦去揭人老底?此后光阴飞逝,二人无法出洞,每日住在一起,厮混得极熟。凌子逸发现清尘子是个很单纯的老人,他爱玩爱闹,痴傻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也会自言自语说个半天。他寂寞了三年,得了个同伴,自是开心得很,每日找他说话,斗嘴也好,切磋武艺也罢,争吵虽烈,相处甚安。又因凌子逸有伤在身,清尘子真将他当作好兄弟一般看待,尽管未得对方叫一声大哥。
      这个石洞几乎与外界完全隔绝,静得很。凌子逸却也学会了与老鼠打斗的游戏。他本就耳聪目明,在这里凝神倾听了两个月,几乎听得见数十丈外绣花针落地的声响。同时,他腿上伤势也渐渐愈合了,只可惜功力虽胜往昔,双腿却已废了。不过,他是死里逃生的人,遭此一劫,什么都看淡了,比以前更洒脱。
      后来他又发现洞中那两潭水有助练功,便欲借其气增加功力。奈何一潭寒不可耐,一潭热难近身,他这才明白洞中锁链的作用,于是每日跃上铁链修习吐纳功夫。清尘子见他每日练功不理自己,也觉无趣,便一头钻进一间石屋不再出来了。石屋似乎能隔音,凭凌子逸那过人的耳力也只听到里面一点敲击声,那敲击声不像打铁,亦非削木,倒像是在敲坚硬的石头,“叮叮当当”没完没了。凌子逸只任他忙活,并不去窥探。
      大约一个月过去,凌子逸练功时已不觉热气熏人,也不怕寒气透骨了。这一日,他端坐在铁链上闭目练功,忽听清尘子大叫一声:“成功了!”呼地蹿了出来,扎手扎脚地一头撞上了铁索。这一撞力道奇大,凌子逸便坐不住,摇摇欲坠了。他下方是热气腾腾好似滚水一般的水潭,落下去只怕要烫个半死,他暗叫不好,双手一按铁索,唰地掠了出去。但听得“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他整个身子已浸在了冰冷的寒水中。原来他掠得急了,竟沿铁索往前去,那链荡回来,便将他打落水中了。
      清尘子自己给撞得清醒了,猛一睁眼,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走过来,尚未近水,便被那凛冽的寒气迎面一冲,仰天一跤倒在地上,半天也爬不起来,他急得大哭:“兄弟呀,都是哥哥害了你!……呜呜……我本来打了一辆车给你用的,你若死了我怎么对得起你呀!……呜呜……”他哭得伤心之至,再被寒气一冲,冻得手足都僵了。
      凌子逸一入水中,便冷得浑身发抖。他骇极欲呼,无奈牙关打颤,莫说讲话,连口都张不开,他只能紧咬牙关,自己调息苦苦支撑。清尘子的哭叫他听得清清楚楚,不觉想出言安慰:“你……”他想说:“你不用担心,我死不了!”不想“你”字出口,但觉寒气从浑身每个毛孔钻了进来,霎时间冻得脸色乌青,嘴唇发紫,身子抖得如秋风中的枯叶。他急忙运功抵抗,可怎敌那水中的阴寒之气,没多久,已觉浑身功力被寒气一点点吞噬掉,那寒气竟沿着他的奇经八脉行走起来。
      凌子逸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复存在了,一颗心跳得极慢极缓,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跳动,结束生命。他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寒气攻心而亡,挣扎着运功,但渐渐地,他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整个心都在下沉、下沉……
      清尘子伏在水边哭了个声嘶力竭,而流出的泪顷刻间便冻成了冰,浑身因寒冷、悲伤、自责颤抖不停。但不多时,他哭也哭不出来了,脸上、胡须上、下巴上结了一层冰,手足也自僵硬如石。就这样,两个人都给困在这冰冷的空气中。
      不知何时,清尘子有了知觉,他感到脸上有水流下,不由自主地伸手一抹,才知道脸上的冰已自化开,冻僵的手足也能活动了。他一跃而起,待要再叫“兄弟”时,却给吓得话也说不出来。原来他看见水中的凌子逸脸上血色早已消失殆尽,那模样和一具已死的尸体或是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也没什么两样。清尘子大惊之下,叫道:“兄弟,你还活着么?……你若死了我可也活不下去了!”他目中又流出了泪。
      恍惚间,他意识到这水面的雾气在消散,寒气也逐渐削弱,心中又闪出一丝希望,于是坐在水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凌子逸,他不动,自己也不动。一个日夜过去了,凌子逸依然盘坐在水中,但没有倒下,而水中寒气更弱了。清尘子心中紧张得像蹦紧了的弓弦,一步也不敢离了这水。又一个日夜过去了,清尘子饿得头晕眼花,但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水中人。忽见凌子逸眉峰微微一蹙,眼睛似在半开半闭间。清尘子欣喜若狂,几乎要跳起来欢呼,但又怕惊扰了他,竟忍住了静坐一旁。
      大约又过了两个时辰,凌子逸竟睁开了双眼,慢慢地从水中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清尘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兄、兄弟,你真的没死么?”
      凌子逸道:“我没死!”
      清尘子大喜,倏地冲过来,一把抱住他。谁知一碰他的身,便大叫一声连退数步,愣怔怔地看着他,道:“兄弟,你果真没死么?怎么、怎么冷得像块冰啊?”
      凌子逸苦笑道:“我整颗心都是寒颤颤的,身上焉得不冷?不过总算捡回一条命了!”
      清尘子闻言激动得又冲过来抱住他,这一次他不怕冷了,一个劲儿直叫:“你没死!你果真没死!……我太高兴了!……你真的没死!”
      凌子逸见他这样,也甚是感动,冰冷的手将他的肩膀扣得紧紧的。谁知清尘子两天不吃不喝早饿得虚脱了,被凌子逸抓得紧了一些,竟浑身失力,瘫倒下去。凌子逸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清尘子躺倒在地,指指肚子,无可奈何地道:“我一饿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凌子逸不觉莞尔,强撑着去替他取来一些吃的东西,自己也拈起一枚果子送进口中。清尘子才待狼吞虎咽一番,却见凌子逸大叫一声,平地跃起三丈,忽地如大鸟一般直扑那热气腾腾的水潭。
      清尘子大吃一惊道:“兄弟,那水去不得,会烫死人的!”话音未落,已见他跌落在浓浓白雾中。清尘子急得饿都忘记了,眼睁睁看着那雾气中隐约可见的身影。
      他可不知凌子逸刚咽下一枚果子,便觉得内腑好像被冰封了一般,难受之极,就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滚热的潭水。他潜意识里好似想要用那热气化解浑身被冰封的痛楚,心念一动,就这样做了。不过,凌子逸落入那滚水并未给烫死。只因他意念才起,体内寒气便浮动起来,与那滚水相交的倒不是他的身体了。可这水里更不是个好所在,热气升腾已将他蒸得汗如雨下,再加上体内寒气与热气交汇互相抵触,那痛苦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了。凌子逸虽然已经是一个两经生死的人,但在这水里还是给折磨得差点丧了求生欲念。
      那清尘子急得来回踱步,也像水中的凌子逸一样满头大汗。但任凭他怎样唉声叹气,也想不出办法去救他这个兄弟。到后来,他索性心一横,坐了下来,一边吃东西一边盯着水中的动静。他无法救人,只好这样想:吉人自有天相,我兄弟既然冻不死,我就等他出来再说罢!
      凌子逸渐而感觉到热气侵入体内了。两种不同的气流好像是有深仇大恨的冤家,互不相让,而双方又势均力敌,纠缠在一起,便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被撕裂、被扯碎……这难言的痛楚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最后只剩下一个意念:我要死了!但他知道一旦泄了气,定会全身经脉寸断而亡。他虽非怕死,却也不愿就这样死去。前两次的死里逃生让他懂得这样一个道理:只要有一丝生存的希望,就不能放弃!
      凌子逸在水中苦苦支撑的同时,清尘子也在外面苦苦等待。这一等就是三个昼夜。他看着水中的人,那充血的眼睛就像是负了伤的野兽。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竟然看见浓密的雾气顷刻间消失于无形,灼人的热气也没了,现出面如白纸的凌子逸。清尘子呆住了,脑中竟是一片空白。一愣神间,只见凌子逸眉头一动,口、鼻、耳都渗出血来,眼角也有血丝,而嘴角的鲜血竟是不断溢出。这鲜红的血与苍白的脸一比,极其刺目,清尘子心一沉,只道他体内血脉暴裂,死在眼前。可再瞧瞧他脸上竟添了一丝血色。清尘子这一来,便放心了。数日不眠不休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那水中的凌子逸早觉心中空灵一片,整个身子仿佛要临空飞去了,飘飘然浑似坐在云端。他举手抹去嘴角的血,不经意地一掌拍在水面上,自己还未在意,便已腾空而起,“忽喇喇”穿水而出。他出其不意便飞了出来,不免闹了个手忙脚乱,竟“砰”地一声摔了下来。幸好身子轻了,并未摔痛。
      清尘子急忙过来扶他:“兄弟,你果然是吉人天相!”
      凌子逸抬头看着他满是血丝的双眼,心中一热,伸手与他紧紧相握,极认真、极真诚地叫了一声:“大哥!”
      “什么?”清尘子纠缠了他几个月,都没换来这一声“大哥”,此刻听来还当是自己深思恍惚听错了。
      “大哥!”凌子逸微笑着,“我愿意做你兄弟了!”
      “好兄弟!”清尘子叫了起来,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叫道:“你等我一会儿!”说毕转身就走,直奔他呆了一个月的石屋。
      凌子逸不知他匆匆赶去为了何事,只好等着。清尘子回来时,手里拖着一样东西,远远叫道:“兄弟,这本是我要送给你的东西!那一日将你撞下水去,实在是高兴得忘了形!”
      凌子逸早看见是一辆通体纯白的椅子一样的小车,心中明白这位老人的好意,不觉道:“多谢大哥美意,小弟有它代步倒是方便多了!”
      清尘子“咦”了一声道:“你倒是聪明得紧,知道是送你代步的!”
      凌子逸伸手触摸小车,却是上好的玉石所制,乃含笑问道:“大哥倒是一位手艺绝佳的玉匠!” 清尘子咧嘴一笑:“我祖孙三代都是玉匠,打一张椅子算是雕虫小技了。想当年,掌门师兄还托我雕了一支拂尘呢……啊呀!”他意识到说漏了嘴,叫了一声忙顾左右而言他,“啊,兄弟,你看看这车打造得好不好啊?”他有些语无伦次了。
      “好!比诸葛孔明造的都好!”凌子逸笑答。他知道清尘子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言,却也不去盘根究底。不过从他那句话也就猜出了个大概,清尘子是道人,既提及掌门师兄,只怕不是青城便是武当门下。而从这“清尘子”三字看,应是武当清静子的师兄弟辈。
      他这一猜可分毫不差,清尘子正是武当掌门的师弟,那清静子羽化后,将掌门之位传给他。可他对做掌门没有一丝兴趣,在清静子的首席大弟子天诲子帅众拜他之时,吓得落荒而逃,从此之后,听见道士就有些心惊胆战的。后来无意中进了这个石洞,却再也找不到出去的通道,就一个人呆了三年,直到凌子逸进洞来。
      再说这一次意外之后,二人直睡了三天才肯起来。凌子逸运功时发觉内息奔涌,与昔日大不相同,知是吃了两回苦得了一身好功夫。他便每日坐着玉车寻找出口,但次次徒劳无功。他并不气馁,渐渐地只盯着一间石屋转了。这间石屋是封死的,外观并无异样。但他起了疑念,竟是越看越古怪。
      清尘子见他每天尽围着这石屋打转,却也不打扰他。但有一日,他看到凌子逸嘴角露出笑意,就忍不住了,过去问道:“兄弟,你围着这屋子看了三天,有发现没有?”
      “你来看看这颗夜明珠。”凌子逸指指石壁上五颗明珠中最大的一颗。
      “这有什么奇怪的?”清尘子道,“其它的屋子都有一颗最大的夜明珠。”
      “你再仔细看看!”凌子逸并不解释有何怪异。清尘子凑上去细细地看,起初还看不出什么,后来那明珠里光晕流转,竟隐隐现出“出口”两个细若蚊蝇的字来。清尘子大喜叫道:“出口,是出口!”他伸手去抓住夜明珠,又是拉,又是拧,可那珠子却像生了根似的,纹丝不动。
      凌子逸挥袖拂开他的手,笑道:“你拧它做什么?”
      “打开出口呀!”清尘子不解他为何拂退自己。 “出口在石屋内。”凌子逸道。
      “那就把门打开呀!”清尘子挥掌便打出去,只听得“轰”一声巨响,石壁上多了一道裂痕、两个掌印,并未出现出口通道。
      “大哥请退到一边去罢。”凌子逸叹了口气,将玉车退后了一丈多远,双手一按扶手,倏地腾身飞起向石壁疾冲,半空中双臂一振,翻掌外吐。便听轰然一声大震,碎石块四处飞射,壁上多了一处大洞。洞中隐约可见石屋内的陈设。
      凌子逸一击而退,并未细看屋内情况。清尘子见凌子逸一击成功,喜得话都来不及说,就一头闯了进去。却听砰地一声,如同撞在铁板上,震飞出来。他翻身一看,那洞里不知何时竟落下一道钢板,又拦住了去路。清尘子不觉叫道:“这、这是从那里来的?”
      话音方落,却见凌子逸一掠而过,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张素笺。清尘子凑过去念道:“欲出此洞,拜吾为师;奇功绝世,莫失良机。”
      凌子逸笑道:“好大的口气!”抛下素笺,转身便走。
      “你不去拜师?”清尘子追上来拉住他的玉车,“你不拜师就出不去了!”
      “你拜他为师不是一样吗?”凌子逸笑道。
      “这……”清尘子一愣,为难地道,“我不能另投师门。”
      “好,这样大家都不用出去了。”凌子逸哈哈一笑,转动玉车,离开石屋。
      清尘子大急,忽尔将脸一蒙,大哭道:“好,好,既然迟早都是死,还不如现在就去撞死!”说完真的一头撞向石壁。头未碰壁,便觉眼前白影一闪,自己一头撞在凌子逸的肚子上,自然毫发未伤。
      凌子逸叹口气道:“好了,你不必寻死觅活的,我就算多一个师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武艺得自父母,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师父。
      清尘子喜道:“哈,你答应了可不许反悔!”
      凌子逸猛可发觉他脸上非但没有悲容,连泪水也没有一滴,这才知道他的哭都是装出来的,不觉点头叹息:“想不到竟被你骗了一回!”便要他来扶自己行跪拜之礼。
      清尘子道:“腿都断了,跪得下来么?”
      他口无遮拦,凌子逸是知道的,也不理他。当下在他扶持下朝着那铁门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头方磕完,那铁门倏地升了上去,露出陈设简单的石室。室内仅有一张石床,石床上一具骷髅,双腿腿骨俱折。凌子逸瞧得明白,心中涌起一股热流,看看自己的腿,颇有同病相怜之惜,登时对这已死的师父多了一份敬意。骷髅身前放着一方铁匣,匣上一柄长剑。凌子逸忽地悲溢胸膛,跪地又磕了三个头。只听那骷髅扑地一声向后倒去,现出一张素笺。
      清尘子道:“这老家伙搞什么花样?”取过素笺又念,“此笺既现,机关尽毁;尚有一关,吾徒自量。石室主人龙穿云字。”他念毕惊道,“这老家伙不是坠崖身亡的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是什么人?”凌子逸问。
      “五十年前他是个大魔头,被武林七派掌门打入万丈深渊。”清尘子有些发愣,“想不到他竟然没死!”
      “他的双腿不也给废了么?”凌子逸忽然冷冷地接口,他对这个残废的师父寄予了极大的怜悯。
      “是呀!”清尘子本无心机,并未听出他语中的冷然,“他断了腿还逃到这儿,真够了不起的!”
      凌子逸脸色稍霁,取过铁匣上那柄长剑。剑鞘并不出奇,那剑柄上镌着两个古篆字“冷情”。他一见这两字,心下一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在胸中翻腾。他拂了拂剑鞘上微尘,反手拔出长剑,登时二人眼前仿若打了道闪电,映得满室雪亮。那剑身薄若蝉翼,寒气逼人。凌子逸伸手轻轻一弹,剑作龙吟,冷芒大炽,不觉赞道:“好剑!”
      一边清尘子捧着铁匣找不着缝隙。凌子逸接过铁匣,长剑一挑,匣盖翻起,同时射出八柄飞刀。他将剑一横,八柄飞刀全撞上剑身,尽数坠地,那刀尖蓝汪汪的,显见淬过剧毒。
      清尘子吓出一身冷汗:“这魔头是收徒还是杀人哪!”
      凌子逸深觉有趣,笑道:“这个师父可拜对了!”他取出匣中一卷素帛,展开看时,才知道二人短时期内根本不可能出去。这石洞的出口就在这间石屋中,只有练完龙穿云的绝学阴阳指后,才能打开出口的铁门。清尘子无奈,只得帮凌子逸将龙穿云的遗骨安葬好,等待他功成之日,好离开这与世隔绝的地方。
      那龙穿云甚是傲性,他败在武林七派联攻之下,竟完全抛弃了原有的武功,重创了一套绝学。凌子逸便每日用功,以期早日回庄与父母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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