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汹涌时》月逢星

12、选择

　　暮色降临，山脚下的小小村庄变得宁静祥和。

　　申云烟拿起脚边的干柴，放入燃烧着的灶膛内，干柴遇烈火，不多时，红色的火苗便越烧越旺，将大锅烧热。

　　一抬头，只见大锅开始冒出丝丝青烟时，杨姐便迅速往锅里挖了一勺猪油。雪白的猪油与热锅接触，滋啦一声，迅速融化。

　　热锅直至油七八分热，按顺序放入姜片，八角，桂皮，香叶，干辣椒煎炸出香味后，倒入剁块的鸭肉不停翻炒，水分炒干，鸭皮煎至金黄。

　　最后倒入热水漫过肉块，盖上锅盖，前期准备工作完成，剩下的便是交给时间。

　　因为天气冷，小厨房的门是关着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抽风机在工作。杨姐穿的衣服又多，这么一套动作下来，饶是天天干活，她也出了一层薄汗。

　　她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额头，脸上露出一个笑容看向申云烟道：
　　“看不出申医生还是个生火好手，这火烧得可好了。”

　　申云烟微笑：“我小时候在乡下住过一段时间，也算得上是半个农村人。”

　　年少时她在乡下外婆家住了好几年，那时候没有天然气，没有煤气灶，每天下午放学回家第一要紧事就是生火暖水。

　　况且外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别说烧火煮饭，就是洗衣服也费劲，所以那时候为了替外婆分担，家里的大小事她都只能一点点学着做。

　　杨姐有些惊讶：
　　“真是难以想象，申医生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烧火煮饭的人。”

　　“那我像什么人？神仙吗？”申云烟打趣。

　　杨姐没有着急回答她，而是仔细地端详起她来。

　　小厨房灯光昏暗，申云烟坐在土灶旁，摇曳的火光在她昳丽的脸上跳跃，像是给她打了光一般，将她的眉眼衬得分外沉静柔和。

　　杨姐说：
　　“我也说不出来，你虽然不像我们农村人一样要下地干活，但以前肯定也吃了不少苦。我说的不是身体，是精神上。”

　　有时候精神上的折磨比身体上带来的疼痛更加痛苦。

　　申云烟没想到她的眼睛那么毒，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全部。

　　她坐在那里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直至灶膛里传来火星爆裂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肉香萦绕整个厨房。

　　“杨姐真会说笑，我能受什么苦。”她垂眸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弯腰又捡了一块干柴投入火中，声音平淡。

　　杨姐能看出她不想在过往的事情上多少，所以她笑着换了话题：“那倒是，申医生人美心善，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申云烟这才抬头，露出一抹笑意：“那就承杨姐吉言了。”

　　“不客气不客气，”杨姐一边摘豆角，一边笑道：“你们城里来的孩子不仅长得俊还这么有礼貌。尤其是你这个朋友，下午不仅帮我把陈汉麟背过来，还帮他换了衣服才走。他自己都一身湿，还非要回去等你，说怕你找不到人会着急。”

　　申云烟拿着钳子的手一顿，霎时抬眉，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明明下午魏延说是杨姐让他回去等，原来不是吗？

　　在她的印象里，魏延并不是一个会主动伸手帮助他人的人。

　　他更习惯别人先开口，慢条斯理地看着对方陷入焦急与崩溃，然后再高高在上地给予施舍，就如同当初他帮自己一样。

　　是她错看了魏延，还是对方已经有所改变？

　　沉默间，门外传来一阵欢声笑语，还有小女孩欢快的呼喊声。

　　“妈妈~”

　　杨姐高声回应：
　　“哎，我在这里。”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靠近，大门砰地被打开，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小女孩，高兴地抱住了杨姐。

　　“妈妈，你在做什么好吃的？我老远就闻到味道了，好香啊~”小女孩约摸十二三岁，扎着高马尾，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吃你最爱吃的洋芋焖鸭，今天怎么回来得那么晚？是不是又被老师罚留堂了？”杨姐疼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

　　“不是，不是，是可可老师带我们去放风筝了，那风筝飞得可高了。”小女孩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兴奋地比手画脚。

　　“好了好了，”杨姐宠溺地将小女孩额前因为跳动而松懈的头发别到耳后，看向申云烟，道：
　　“申医生还在这儿呢，快叫人。”

　　小女孩闻言转头，这才甜甜地叫了一声：“云烟姐姐好。”

　　小女孩是杨姐的孩子，叫杨思雨，十二岁，正在上初一，来的第一天已经见过了。

　　申云烟微笑：“你好。”

　　“林老师他们回来了吗？”杨姐询问道。

　　“杨姐，我们回来啦。”话音刚落，林可就从门口突然出现，笑眼弯弯，李柔嘉也跟在她身后笑眯眯地探出头。

　　————————

　　一个小时后，饭菜上桌，众人围桌而坐，气氛热烈。

　　“哎呀呀，好香啊杨姐。”

　　“杨姐手艺可真好，这鸭子煮得可真好吃。”

　　“对对对，尤其是这个土豆，又香又糯，都可以直接开餐馆了。”

　　“好吃就多吃点，你们一个个可真会哄我高兴，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话虽这么说，可杨姐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我们说的可都是实话，杨姐哪天要是退休了，就去城里开一家餐馆，我肯定飞过来捧场。”方嘉树满足地咽下嘴里的肉说道。

　　鸭肉炖得软而不烂，皮紧肉滑，土豆吸足了汤汁，更是软糯可口，辣椒带来的强烈刺激使得舌尖嘴唇微微发麻，这对爱吃辣的方嘉树来说简直是欲罢不能。

　　“是嘛，我还怕太辣了你们吃不习惯。”

　　应城在吃辣的省份里的也算的上是前几名，杨姐虽然做的是微辣，但对于不怎么吃辣的北方人也算是够呛。

　　尤其对于不吃辣的魏延的来说，今晚的菜大多都难以下咽，面对满桌不是红艳艳，就是带点红的菜肴，他的筷子伸了半天都不知道往哪儿下。

　　他右手旁坐着杨思雨，左手旁坐着陈汉麟，申云烟离他最远的地方，可以说是孤立无援。

　　杨思雨发现他好久没动筷子，便好奇地问：“哥哥，今天的菜你不喜欢吃吗？”

　　魏延强扯出一微笑正要回答，一旁的少年就先嘲讽出了口：
　　“我看是吃不了吧。”

　　杨思雨满脸疑惑：“啊？为什么？”

　　“辣呗。嗤~真没用，连小孩都吃不过。”

　　两人一问一答，直接把魏延脸都说黑了。

　　魏延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平和，微笑：
　　“我只是中午吃得有点多，现在吃不下。”

　　“那你吃一块，我就不信你连一块肉都吃不下。”说着，陈汉麟直接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碗里。

　　他还特意夹的是泡在汤汁里的肉，油滋滋的鸭皮上蘸满了红油，放在白饭上顷刻就染红了，其中滋味可想而知。

　　魏延抬头看他，他还挑衅似地抬了抬眉，气得他太阳穴隐隐作痛。

　　不用怀疑，少年就是故意使坏，为了报下午魏延戳他伤口的仇。

　　杨思雨也看出了魏延脸上的不自然，便很贴心地安慰道：
　　“哥哥，你不吃也可以的，青菜没有放辣椒，你吃青菜吧。”

　　“是啊，吃青菜吧。”少年看着他，无声地做了口型。

　　魏延看懂了，是弱鸡。

　　被一个小屁孩嘲笑哪能得了，魏延转过头对小女孩道：“没事，我吃得下。”

　　说着他就把鸭肉放进嘴里，刚入口时还没什么感觉，但随着咀嚼辣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舌尖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颤抖。

　　辣，很辣，辣味像是细密的针尖同时刺入口腔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是一瞬间，魏延额头就沁出一层薄汗，脑子也被辣得嗡嗡作响。

　　他将手放在大腿上用力握紧，仿佛这样就能缓解辣意。

　　杨思雨见他好一会儿不说话，便很是担心地看着他。

　　魏延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道：“很好吃，不怎么辣。”

　　“那就好，”杨思雨这才放下心来，脸上露出笑容，然后立即拿起筷子又给魏延夹了好几块，“那哥哥你快多吃几块，我妈妈做的可好吃了。”

　　魏延：“……”

　　他刚刚为什么要说话。

　　于是，这一晚，魏延强撑着辣意，硬是把小半碗的鸭肉都吃下了肚。

　　饭后，众人陆续离开，傅初霁和申云烟在上面和杨姐道别。而魏延站在楼梯上望着远处，薄唇通红，整个人都还被辣得有点懵懵的反应不过来。

　　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句话，应城菜，真的好辣。

　　那边，傅初霁诚恳道谢：
　　“杨姐，明天开始我们就自己做饭了，这些天真是麻烦你了。”

　　原本吃饭也是安排好在学校吃的，但是那两天恰好碰上学校里有事，来不及安排，所以才到了杨姐家里。

　　昨晚他们几个也商量了一番，决定中午在学校饭堂吃，晚上在宿舍轮流做饭。

　　而且今天他去了城里一趟，各种锅碗瓢盆和电器他都采购了一遍。

　　“没事没事，这都是应该的。你们来我们村里支教义诊，我们感激都还来不及呢。”杨姐仍旧是笑眯眯地摆手。

　　“不不不，您这两天给我们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也是很辛苦的。还有，这是这两天的伙食费，您收下。”说话间傅初霁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塞到杨姐外套口袋中。

　　“哎呀，你们年轻人怎么那么客气，吃两顿饭怎么了，我不要我不要你快拿回去。”

　　杨姐一听，立即就去想把信封掏出来，但被傅初霁死死按住。

　　这时一旁的申云烟终于开了口：
　　“杨姐，这里面的钱原本就是上头分配给我们用来日常花销的，就算我们不给您，也会花到其他人手里。而且日后叨扰您的地方还很多，您要是不收，我们以后也不好意思来麻烦你。”

　　杨姐家也并不宽裕，再加上孤儿寡母，要用钱的地方自然也多。而且这两天款待他们的饭菜几乎都是大鱼大肉，七八个人吃饭即便是两天，对于普通人家来说也算得上是一笔大花销。

　　这么一番说辞下来，杨姐自然是不好再推辞。

　　她爽朗地笑道：“好，那杨姐就收下了，以后常来家里吃饭。”

　　傅初霁这才安下了心，笑着回答：“好，那我们先走了。”

　　杨姐点头：“那我就不送了，你们路上小心。”

　　话罢，两人转身走了出去。

　　灯光明亮，两人刚走到大门，就看见楼梯口的魏延。

　　傅初霁非常有眼色地说了一句：“我先回去热水。”

　　就飞快地走下楼梯，消失在夜色中。

　　魏延闻声抬头，一瞬间被门前刺眼的灯光晃了眼，他微微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人影。

　　村里的吊脚楼大多都离地较高，加之一层又不住人，所以在一楼到二楼之间垒了高高的楼梯。

　　申云烟一步一步走下楼梯朝他走来，她背着光，魏延一时看不清她的脸上是什么表情。最后，她停在了离他只有两阶的楼梯之上。

　　她问：“怎么还没走？”

　　魏延说不出是在等她，但又不怎么会撒谎，于是他又转过身，有些别扭地回了一句：
　　“有点热，吹风。”

　　申云烟没戳破他，走下楼梯，淡淡地说了一句：“吹够了就走吧。”

　　魏延立即跟上。

　　“还辣吗？”

　　“啊？”魏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因为她整晚根本没看过他这边一次。

　　“能吃下半碗，看来是还不够辣。”

　　“你都看到了？”魏延诧异。

　　“嗯。”申云烟表情淡淡。

　　“那你为什么……”魏延下意识地出声就要谴责，声音略带愠怒。

　　“为什么不帮你。”申云烟接过他后半句话。

　　魏延停住，看向她。

　　“我只是想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不管是那半碗鸭肉，还是自己。

　　魏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甚至专横，霸道，不讲理，她一直都知道。

　　换做以前看到这么一桌菜，即便桌上坐着的是她的朋友，他或许都会直接离席。

　　没有人不害怕被伤害。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惯着你，忍让你，把你当成我的甲方。而且在我身边，以后你遇到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所以，你要现在离开吗？”

　　这样谁都不会受到伤害。

　　魏延看着她没说话，只是沉默。

　　不知怎么的，申云烟突然不想听到回答。

　　她匆匆转身，想要离开。

　　却被一把抓住。

　　这次挽留的人，变成魏延。

　　他看着申云烟的背影，声音略带沙哑：
　　“如果我现在离开，是不是代表我再也没有机会了？”

　　申云烟没说话，也没回头。

　　五年的纠缠里，她早已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爱，还是不爱。

　　魏延把她拉了回来，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低头，与她四目相对：
　　“我不想再看见你的背影。所以，可以让我留下吗？”

　　他再次将主动权交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