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在》妫长安

3、2.硕鼠

　　这世上大概有三种人。
　　就好比花有三个花瓣，三片叶子。可细细瞧去，每一瓣每一片都各有千秋。

　　而所谓的各种各样的人，都是这三种人的衍生品。

　　人这一辈子，务实一些的每天没那么多花样，只求吃饱喝足生活平稳便别无所求；梦幻一些的便巴不得自己是救世主转世，总是想着空中楼阁却身无长物；最理想的一类便是将前两类人完美结合在一起，当然要是一着不慎，这反面教材就是人类公敌。

　　黑元夕一向自诩自己属于第一种人，务实靠谱。呃，靠不靠谱不得而知，务实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就在她刚刚抵达丞岳机场时，一抬眼瞧见机场滚动的LED屏上一则新闻，这则新闻不是第一次见，相反是早已深有体悟，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现今兀自摊开在大众面前，虽说脸上没贴着首阳，心绪却也大大起伏了一番。

　　那是一条实时新闻，大意是：首阳集团因融资失败，资金长期不回流，面临巨额资金问题，已被多家银行追讨债款，将于不日被白氏收购，首阳集团近两千职工将面临严重的失业和再就业问题。

　　元夕将上起下落的心绪规整一番，面上无波地在机场搜寻着要找的人。

　　她跟赵总监打过多次照面，不说知己知彼，却也略微知道对方一些行为习惯。比如赵总监其人十分擅长溜须拍马，他自己亲自来机场接的人，必定不会是什么小角色。

　　元夕在停车场晃荡了一圈，在一处十分显眼的位置瞄准了一辆高调骚包的兰博基尼，和它比邻的加长林肯。

　　根据元夕那略单薄的经验稍加思索，便偷偷挪过去，把自己藏在了加长林肯的屁股后面。

　　把自己隐匿好之后，黑元夕从包里摸出随身带的本子，翻开来细细扫过之前便烂熟于心记下的条条款款。

　　哪知看了还不到一行，清亮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是朝她的方向来的！

　　这时，角落里居然躺着一颗原地打滚的篮球。

　　元夕太过紧张，自然忽略了它。

　　她双耳一动，忙悄无声息收起本子，心脏竟剧跳了起来，按了按胸口，深嘘一口气，默念了两句不能怯场，便爬了起来，弓身朝脚步声方向望去。

　　一般来说，黑元夕同学是一个不小心买过期食品吃了拉肚子也只会责怪自己肚子不争气的别扭女同志，所以让她干这种偷偷摸摸藏在别人车屁股后面伺机而动类似趁火打劫的事不到刀架脖子上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此刻她身负重任，所有同事的饭碗被她扛在肩上，这时候要是退缩，那她也别活了。

　　元夕咬咬牙，深吸一口气，趁自己脑子还被刚刚激起的豪情万丈发着热，不管不顾地猛冲了出去，断然没有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匪气，倒真有种视死如归的魄力。

　　她好不容易站稳，将那口气憋在喉间，这才凛然望过去。

　　咦……黑元夕使劲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确认自己没有瞬间青光眼：

　　面前分明站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漆黑的头发软绵绵耷拉在额前，稍有些长，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衫，领口别了蝴蝶结，衬衫扎在黑色长裤里，像是个缩小版的商业精英，脚上却偏偏穿了双小小的球鞋，可愣是毫无违和感得被他穿得别样好看。

　　小孩一开始被突然冒出来的她吓了一大跳，眉毛险些蹙得飞出去，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只扫了她一眼便将视线落到别处，脚步声再次衔接上，他越过黑元夕，朝那辆车走去——角落里有只篮球。

　　该不会是……要找的人的小孩吧？

　　黑元夕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绑架。两个字只是在茫茫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仿佛被人用喇叭在寂静的停车场大喊出来，那男孩突然回头，瞪了她一眼。

　　想坏事被抓了现行，黑元夕下意识哆嗦了一下，眼神想躲闪又想赎罪地与小男孩隔空相撞一番，终是败下阵来，正要逃跑却听那小孩开了口，

　　“你想找谁？”

　　他的声音是典型儿童经典款，听起来糯糯的，却好似刚从冰箱里取出来，上面还蒙着一层冷冷的寒气。

　　元夕走不掉，便迎头而上，“你是…赵总监的……不是…”元夕听说过赵总监家小孩都已经上高中了。

　　“…你究竟找谁？”小孩的脾气似乎很不好，元夕远远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意。

　　元夕刚要说什么，就听见身后有人说话，才扭过头，身后便一声惊呼，她脖子一时不打招呼就罢工差点扭到，再看小男孩，他已经躲到车子后面去了，位置正好是元夕刚刚躲的地方。

　　只是这一眼，元夕的关注点不能是小男孩了，她使劲揉了揉双眼，目瞪口呆地望着面前本该是加长林肯和劳斯莱斯的车位，正端端停着一辆大奔，隔壁是四倍的奥迪。

　　她还没从这莫名其妙的恐慌和震惊中回过神，方才的人声已至。

　　“蕙芷，蕙芷你怎么又去车库了，快出来，老师来了！再不出来我就告诉老爷子了！”

　　元夕一回头，明明应该宽大的停车场此刻竟浓缩成私家车库，门口的光被人挡了回去，待元夕看清来人，那人已到了跟前，是个看上去温婉柔和的中年妇女。

　　“哟，老师也来了！快，蕙芷啊，老师都来了，你见过了没有，叫老师了没有？快出来，再不出来你奶奶该要来找你了！”

　　小男孩本来躲在后面一动不动，一听到奶奶二字，便立马站直了身子，紧绷着从里面僵硬地走出来，看了元夕一眼，万般不情愿：
　　“老师。”

　　元夕吓得连连后退了两步，这算哪门子学生哪门子老师哪门子事？

　　她一脸懵圈地看了小男孩一眼，活像吞了两公斤炸药。又看了那阿姨一眼，上嘴唇推搡着下唇，

　　“那个，阿姨，你说我……是个老师？”

　　阿姨和小男孩难得对视了一眼，再齐刷刷看向元夕。

　　人，有时候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可过了头，反而像在没有水的玻璃缸里照镜子的鱼，凭着自己的想象，把那水波纹的镜子当真了赖以生存的水，以为自己活得自由自在，直到濒死，或许都没能想明白。

　　小蕙芷坐在书桌前，标准的小学生坐姿，双手端端正正搁在桌上，桌上翻开了一本启蒙英语，旁边还摞着一堆汉语启蒙，弟子规、诗经、论语、大学、中庸…不一而足。

　　书房里的空调悄无声息地吸收了小男孩方才的冰冷，于是‘正常’了的小男孩像天下所有不爱读书的小屁孩一样，被强制禁锢的□□里锁着一尊放荡不羁的灵魂。

　　他冷眼旁观着对面比他还要不羁的‘老师’——元夕活像坐在钉床边缘，不自在地跟小屁孩大眼对小眼了片刻，又这里瞅瞅，那里看看，一会儿走到窗边，一会儿看看书房里的油画书法，时而慨叹那角落里巨大的钢琴，时而溜达到旁边摆得整整齐齐的国际象棋桌旁，时而望着另一边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就是一刻也不能停下来细想这件事。

　　林阿姨，也就是车库里告状派的中年妇女，明确地告诉她，她就是新请来给蕙芷的家教老师，上午蕙芷他爷爷跟家教中心确认过了，说是下午会晚点到，没想到还真是挺晚，四点多才到。

　　元夕恍然觉得自己是在车屁股后面睡着了，还没醒过来。所幸闭了眼，眼不见心不烦。可闭了将近一分钟，直到小屁孩不耐烦了。

　　“我的时间很宝贵，我不知道你现在还来做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请你珍惜我的时间。”

　　小屁孩一扭头就走了，黑元夕很无奈很迷茫很歉疚很莫名其妙地跟了上去，抱着不能浪费别人时间的‘理所当然’，从要去解救公司资产问题的职场人员转眼成了小屁孩的家教？？

　　机场呢？豪车呢？要堵的人呢？

　　这座古朴清幽的郊区宅子是怎么回事？

　　既来之，则安之？谁来安一个给试试？

　　“您能不能安安静静坐会儿？”

　　元夕听见声音，一回头便瞧见小屁孩拧着眉，拿着秀挺的小鼻子正对她——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心里纵有千千万万只凶兽奔腾，面上还是得沉静如水，揣着莫名的歉意，元夕摸摸索索又坐回了小家伙对面，顺手拿起一本诗经翻起来。

　　小男孩于是‘认真’地继续他的英语，元夕本是随手一翻，哪知一翻开便被里面的内容惊呆了。

　　本以为是崭新的儿童读物，哪晓得分明是连拼音都没有的珍本，上面还被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了一番，小字比正文还多，元夕细细‘拜读’了一会，讶然抬头去看小孩，小孩本在打量她，蓦然撞上这目光，雪白的小脸顿时红了大片，视线连累着脸庞以及身子僵硬个遍，生生被桌上的书本给托住。

　　“这都是你注释的？”元夕的表情有几分复杂，要笑不笑里多了几分敬佩，是的，敬佩——如此之大不敬。

　　小男孩没看她，也没搭理她，仿佛她是问了句—你是男孩女孩？—之类的废话。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汝,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
　　旁边小字注释着：鼠分公母，分硕微。有母硕鼠，公微鼠，母微鼠，公硕鼠，小鼠不分公母，不分硕微，一概而论。鼠类庞杂，其心可表，断无小志。鼠王bahu，限众硕微之言行，如有不从，断其黍，实乃专断横行，堪比八爪。是可忍，孰不可忍，风乍起，烟未敛，雨初收，一江春水向东流，莫嫌鼠幼，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元夕目瞪口呆，仿佛纸面上一跃而起了一只小硕鼠，正张牙舞爪地控诉着鼠王霸道跋扈（不会写跋扈的小硕鼠），本小鼠撂挑子不干了，本小鼠要离家出走，要直奔本小鼠自己的地盘去了！！！

　　而后小字下面有明显不同的笔迹黑体加粗点评：吾乃虎猫之威，欲加之鼠王何？

　　小字又回：鼠王鼠王鼠王鼠王鼠王——公微鼠。

　　元夕：……

　　到底还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

　　元夕还要往下翻，小屁孩一把将英语书推过来，“我记住了，你开始默吧！”

　　黑元夕：……

　　两页单词默写下来，元夕对小屁孩又多了一指甲盖敬佩——天生学霸。

　　明明她念他写，可整个默写过程像是颠了个个——她刚要念，那头已经写好念出，并附带喊出下一个……

　　单词默完，她扫了一眼，自然一个尾巴都错不了。该小硕鼠便摇着尾巴像只大猫趾高气扬地从她面前走过，移尊驾到象棋边上。

　　林阿姨说小硕鼠每天要学满八小时——文化课，象棋，钢琴，书法等等，今天本来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文化课早学完了，钢琴也练过了，书法早就写完晾干都装订了，小硕鼠都在院子里打了一小时球了…也不知道她这个老师怎么赶不上趟，居然这个点才到，也难怪小家伙没好脸色。

　　元夕跟着站起来，望了眼窗外，“那我就不打扰了。”

　　她刚站起来，硕鼠小朋友便停下扭头扫了她一眼，淡淡说了句，“作为老师，你就是来发呆的？”

　　元夕自然不肯承认自己跟发呆有什么暧昧关系，不知这话触发了她什么敏感点，当即大步走过去坐在白子一边，用眼神斜睨了小硕鼠一眼，来呀，谁怕谁！

　　在元夕‘看我杀得你片甲不留’和小硕鼠‘呵呵谁杀谁走着瞧’激烈厮杀中，两人从乌金西沉杀到月挂柳梢，林阿姨都来催过好几趟该吃晚饭了，偏偏奶奶煞有其事地拦在一边，兴致甚好地围观着这厢直逼白热化的胜负不分。

　　两人都在对方‘居然是个高手’的震惊中渐渐收敛了自己的轻敌之意，从要把对方打得屁滚尿流逐渐生出了一丝丝惺惺相惜。

　　八点钟声敲响，奶奶宣布晚饭时间，元夕以微末之势结束最后一轮，起身告辞。

　　“老师晚上就住这里！老头还没回来，司机没法子送你，时间有些晚，我们这里荒郊野外的，回去也不方便，反正你明天也是还要过来的，这些天就住下，有什么需要就告诉奶奶——你要不嫌我唠叨，就唤我一声奶奶，在这里暂时住下，好不好？”

　　黑元夕有点懵，还未作答，林阿姨便在一旁趁热打铁，“就是就是，住下好了，这还有一两个月呢，天天来回跑多辛苦，女孩子晚上回家多不安全呐…”

　　元夕刚想说我其实可以早点走，却下意识捕捉到一两个月和天天是什么意思，她得给小硕鼠当多久的老师？难道不是一天二天的事？想着便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好巧不巧小硕鼠也正看着她，两人视线莽莽一撞，小硕鼠别扭偏过头，开了尊口，“我缺个棋友。”说完便一刻也不愿多呆，扔下一句我饿了直奔饭厅。

　　奶奶看着小家伙几近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眯眯回头看元夕。

　　之后元夕算是明白了，这当小老师也有被按头强上的？但她还有重担加身，一时半刻是不能留下来清闲的。于是委婉再委婉地推拒了好意，再次提出了告辞。

　　奶奶倒是不生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也罢，你可以去客厅打个电话请假。”

　　元夕这才发现自己手机完全没信号。

　　挂了电话，元夕更加懵逼了。这都哪跟哪？这段时间一直追着她撺掇她去想个什么围魏救赵之良计的上司居然转性了，说什么你既然生病了就好好治，治好了再回来，你的职位一直为你保留着，随时欢迎回来云云，就好像她真得了什么绝症？！

　　那公司的危机咋办？这货居然傻×了，什么危机？你别瞎咒咱公司成吗？公司营业额和股票近年蹭蹭蹭往上涨，长势喜人，危得了吗？我告诉你，你别拉公司跟你进医院，好好治你的病啊！

　　元夕莫名其妙被挂电话，还反被诌了一身病，顿时心下不舒爽。这都叫什么事？怎么一扭头什么都变了？

　　焦头烂额一抬头，正对上隔壁沙发上举着报纸的小家伙投来的目光。

　　被抓了个现行，小硕鼠干脆折起报纸，“你还是要走？要走的话我送你，再晚你就走不了了。”

　　“为什么？”元夕脱口问道。

　　“家里有门禁，九点半以后，不得再出入。”

　　元夕心想，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我守什么门禁。

　　小硕鼠有读心术，将报纸搁在茶几上，他已经换了一身宽松的米白休闲服，衬着白皙的皮肤，实在是好看。可惜好看的人嘴里吐不出象牙，
　　“门禁是爷爷定下的，只要屋子里喘气的，包括小黑小黄，甚至鸯鸯，也得守这个规矩。”

　　小黄是他的狗，小黑是他的猫，鸯鸯是他的两只鹦鹉。

　　元夕正心烦，又不好表露，憋得难受，正要发作，奶奶已经招呼吃晚饭了。

　　小蕙芷趁机下了最后一剂猛药，“昨晚听到后山有狼嚎，我听着还挺悦耳，你要是喜欢，出门的时候也能顺路听一听。”

　　黑元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