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奉先逐龙记》珠思吟

4、第四章

　　小皇帝眼睛一亮。他曾在一本志怪杂说里看到过，有家恶妇半夜用被褥闷死了亲夫，愣说是他睡梦里自己憋死的，县官竟然信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还真有人睡着后能把自己给憋死！
　　此法可以试上一试！正好他怕冷，书房里备着的被褥很厚。而且这种死法很安静，不会惊动门外的侍从。
　　下定了决心，出生至今连只鸟都没杀过的小皇帝抱起榻上的棉褥，轻手轻脚的走了过去。到了离侯爷一步之远时那状似睡熟的人忽然睁开双眼，目光明净锐利，哪像睡着的人？
　　小皇帝：“。。。。。。我我我，朕。。。。。。朕怕吕侯冻着！”
　　侯爷看了他半晌，伸出手拧着他左边腮肉，语气带了丝叹息：“算你有良心。陛下，你要乖乖的，听侯爷的话，侯爷疼你。”
　　小皇帝心中已经砍了他七八十刀，面上分毫不显，含着泪微微点头，嘴角上弯，面相扭曲，似哭似笑。
　　侯爷拧上瘾了，玩得不亦乐乎。
　　这小皇帝可是个小宝贝啊！
　　梦里他最终败于曹操之手，一生辉煌止于下邳。但他并不怨恨曹操，反而还有些敬佩。若论单打独斗，五、六个曹阿瞒绑在一起也不是他对手，行军布阵姓曹的也不如他远也。不过若论起谋朝篡位，他连人家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上。
　　纯以战论，他败得冤枉。可从大局观，他如何能不败？
　　回想起来，曹阿瞒做得最对的一件事是把小皇帝攥在手心里，他想说的话通过小皇帝的口来说，明明是他想做的事非要说是圣旨，他自己倒活像个绝世大忠臣似的。这一招可把天下诸侯给恶心坏了，但恶心归恶心，有效归有效。
　　本来大家都是自封的，谁也不比谁高贵，他一下子就成了天子亲封的，哪怕这天子只是个摆设，那也毕竟是天子，民心还是有些的。而且还占着正统大义，心志不坚的小诸侯在他面前心里就先低了一层，他干什么都师出有名。
　　所谓的正统大义侯爷本来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他连“小义”都不大管，很多明明是他有理的事也懒得说，吃了多少暗亏。到了后来才觉出这“正统大义”的威力。
　　现在小皇帝可在他手里了，谁都别想来抢！
　　侯爷轻轻拍他的脸，饶有兴趣的欣赏他眼中的种种惊惧猜疑，忽而一笑：“陛下，想不想出去玩？”
　　小皇帝一惊：“去哪里？”
　　侯爷轻松道：“虽是寒冬，京郊也有几处好景致。陛下整日呆在宫里，不闷么？”
　　小皇帝气绝，是谁让他不得自由？是谁让他一国之君形同虚设？现在倒来说这种风凉话。微微低头，眉毛却往上轻挑，黑白分明的眼眸显得格外清亮：“朕若想去就能去么？”
　　侯爷一跃而起，朗声道：“想去自然能去。”
　　他随心所欲到了一定程度，也不管皇帝出行是件多大的事。即刻唤人来给小皇帝添衣换靴，自己又亲手给他戴了风帽，端详着妥当了拉上人就走。满宫人都吓呆了，包括小皇帝。
　　但谁敢拦他？谁又拦得住他？
　　于是出了宫门小皇帝还像做梦似的，回过神来又恨又恼，又觉得无比荒唐。一朝天子，竟然被一个武夫就这样从重重深宫里带了出来！太监宫女甲士侍从，无一人关切着急，全都视若无睹！吕凤仙若是刺客，他哪还有命在？
　　纵观华夏史籍，有哪个皇帝像他这么窝囊？这么不被放在眼里？
　　风雪漫天，再没有一刻像此时这样让他明白自己的处境。
　　此番却是他想岔了，他的份量其实还是蛮重的，此时的朝堂还是需要一位刘姓天子的。他再没用，再是傀儡，满宫仆役侍卫也不敢慢待他，之所以不管不问，完全是侯爷此举太出人意料，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更不敢阻拦，这会儿早给各自的主子报信去了。
　　不过就算想通这一点，小皇帝应当也不会高兴。
　　官员上朝，自然不是一个人来的，总要有人侍从，穿街过巷摆出官威，好让一众平头百姓心生羡慕，行止拜服，通常官越大侍从越多。侯爷却不喜一堆人跟着他，嫌别人碍手碍脚，还是高顺好说歹说才让他带上两个护卫，今日轮到张辽和曹性，两人早习惯了久等，侯爷事多，有时要被太尉拉去说话，有时要去宫里欺负小皇帝。
　　皇宫门前也没个歇脚的茶铺，两人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就见侯爷扯着个小郎君出来了，忙牵着马迎上去，笑道：“侯爷今日还挺早，这位郎君是。。。。。。陛下！”
　　侯爷又在玩哪一出？张辽曹性不及细想，匆忙行礼。
　　小皇帝正在心灰意冷中，勉强扯扯嘴角：“平身。”
　　话刚说完就觉得腰上一紧，身子腾空而起，视线忽然高了起来，竟是被抱到了马背上。敢抱他的，当然只有那一位。
　　张辽冷汗都下来了，赶紧起身道：“侯爷，这不妥罢？您要带陛下去哪里？怎么能骑马？陛下耐不得严寒。。。。。。”
　　赤兔马乃百年难得一见的千里驹，载着两个人也不吃力，早去得远了，两人忙各自上马追去。
　　侯爷坐在小皇帝身后，帮他把披风裹得更严实，两臂环绕着他的身体随意控着缰绳，不咸不淡地道：“陛下看这宫外雪景可还好？”
　　小皇帝僵硬着半晌才道：“好。”身在皇家，言谈起卧都讲求礼仪，他从没和人这么接近过，就连父皇和皇兄也最多只是轻轻拥抱，就已经觉得亲昵至极了。何曾有过被人气息笼罩的时候？
　　若论起骂阵，侯爷可以骂上一个时辰不重样，这是武将的基础功；若是骂人，他也能骂出新奇花样；但若要他像普通人那样平平和和的聊天说话，他是不会的，没这经验。
　　况且侯爷虽喜欢逗弄戏耍小皇帝，但正经事却不觉得和他有什么好说的。便沉默起来，出了城由着赤兔乱走。
　　连日大雪，长安内外银妆素裹，一派冰清玉洁之姿，难描难画。文人骚客自是雅兴大发，少不得写出许多流传千古的名词佳句，世家子弟们也围炉煮酒，邀上三五知己好友赏此雪景，惬意快活。若有哪家梅花开得好，赏梅会也定是要有的。
　　北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清亮。
　　小皇帝压根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情，一路行来，他看到的只有墙角屋檐下那些不知生死的灾民以及沿街乞讨的乞丐。皇城根下都如此，其它地方更不用说了。大汉的子民，艰难至此。而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到民生疾苦，从洛阳逃到长安，一路上见的骨肉分离凄惶奔逃难道还少么？那些悲声，时常让他从睡梦中惊醒。
　　他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也不觉得有资格去可怜别人，因为他自己已经是世间最可怜的了。但这是他的耻辱，是刘家的耻辱！
　　虽然生于皇家，小皇帝却一直有些很质朴的想法。比如说，若是厨子就当做出好饭食，若是绣娘就当好好秀花，若是和尚就当日夜苦修，若是将军就当守土护疆，若是天子就当勤于政事，让子民上有片瓦遮风挡雪，下有立足之地，吃得饱穿得暖。如此才算是尽了本分。
　　他没有机会去尽这本分。
　　但这仍然是他该尽的本分。
　　不过很快他就没精力去自责自伤了，满心惆怅化为无尽恐惧。出城后赤兔马越奔越快，尽往那人烟稀少之处去，这足以让他联想到可怕的事情。现下他已经分不出东南西北，只感到寒意透骨而来。下意识的坐直，尽力离身后那人远一些。但是他刚往前挪了一点儿，那人便不耐烦的把他往后按，整个人陷在他怀里，似被禁锢了一般。
　　以吕凤仙的武力，弄死他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儿，又是荒郊野岭的，毁尸灭迹简单得很。就算他是皇帝，死了之后和别的死人大概也没什么两样。他不想死在这里，他还不想死！
　　小皇帝内心已经怕到极处。。。。。。他厌恶这种害怕，鄙视痛恨那个害怕着的自己。他是大汉天子，他理当无所畏惧！他绝不会坐以待毙！绑在大腿上的匕首给了他微不足道的勇气，深深吸了口气，好让声音不那么颤抖：“吕侯，董卓不安好心，他要害你！”
　　这是明晃晃的挑拨，却也是事实。虽然经常被吕凤仙恐吓，但他知道吕凤仙并没有一定要他死的理由，事情很明显，想要他性命的必是董卓。吕凤仙就是借刀杀人里面的“刀”，如果他真死在吕凤仙手里，为了堵悠悠众口，董卓还是会为他这皇帝报仇把吕凤仙给杀了的。所以董卓也是真的在害吕凤仙。
　　纵观史籍，直接谋害天子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吕凤仙这莽夫大约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再借侯爷几个心眼他也猜不透就这么一会儿，小皇帝已经转了这么多思路，闻言愣了一下，随后长长叹了口气。就连养在深宫里的小皇帝都看得出的事，他却非要在梦里死过一回才能清楚。莫非自己的心智的确在普通人之下？
　　这真是个令人悲伤的猜想。
　　小皇帝见他若有所动，赶紧再接再厉：“朕知吕侯素来忠义，但董卓常怀豺狼之心，无德无才，不值得吕侯效忠。朕死不足惜，实不忍你这等英雄受制于董獠！”
　　这些话太过冒险，若是平常小皇帝是不敢说的，但此时生死存亡，哪顾得了许多。就算一抬手就能抓到匕首，他也不认为自己有气力和吕凤仙拼死一搏，不过是想引得吕凤仙有心刺，慢慢堤防董肥猪，若能让他们斗起来两败俱伤就更好了！他的死也就有些价值。
　　侯爷长年冷硬的心不禁有一丝丝感动。小皇帝果然还是个小孩儿，记恩不记仇，略对他好点儿，他就知道关心自己了。察觉到他有些发抖，以为是冻的，便顺手为他理理风帽，把人抱得更紧。虽不知道他怎么就能说出死不足惜这种话，还是安安他的心：“陛下不会死，侯爷会保护陛下的。”
　　想想又加了一句：“只要陛下听我的话。”
　　看来吕凤仙不打算取自己性命，小皇帝这才松了口气。背对着侯爷的小脸冰冷阴沉，说出的却是软糯讨好之语：“朕知道吕侯对朕好，朕会听吕侯的话。”
　　董肥猪是奸臣，吕凤仙也是。个个奸臣都想拿他当摆设，他且看着，他且等着。
　　上天不收这些乱臣贼子，他想办法收。只要他活着，就绝不会让他们好过！
　　侯爷听得舒心，低头在他耳边道：“真乖。”小皇帝也够可怜的，爹死了，哥哥死了，疼他的祖母也死了，偌大的皇宫这么多人，却没一个是真心对他的。他若能一直这么乖，对他更好些又有何妨？
　　两人各怀心思，所思所想南辕北辙，说起来却像是一回事，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