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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磨镜男子 ...


  •   付春山未曾见过外人。

      自从她七八岁的时候起,她就已经住在这绣楼里了,除了父母与丫鬟小竹以外,她极少见到其他人。虽然有几个堂兄幼年时曾经一起玩过,如今却也因为内外有别,除了逢年过节以外极少相见。

      春山懂的东西很少,无非针黹女红罢了。幼年的时候母亲教着认识了几个字,可是常年用不到,如今也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在手帕上绣几句常见的诗词罢了。

      就算是她自己家里的事情,她知道的也不多。她知道她父亲是吏部尚书,至于吏部尚书到底是做什么的,她可不懂,她也没兴趣。她见父亲的次数很少。

      “你看你阿爹多疼你。”她母亲总是这么对她说,“京城里哪家的小姐都没有这么气派漂亮的绣楼。”

      既然母亲这样说,她就相信了。然而她没见过别家的绣楼,也无从比较。

      在旁人看来,她的生活实在是很无聊的,她自己却不觉得,因为她也实在没做过什么有趣的事,实在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算是不无聊,因此也只是这么一天天过去。

      不过,再无聊的生活,也总会出现一点点变化。

      那天,小竹告诉她,有人送了老爷一面大穿衣镜,老爷琢磨了半天,决定把那面大镜子放在她绣楼里。因此,明日要来几个人把镜子搬上楼,要她回避,去夫人院子里坐坐。

      春山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感觉到雀跃。

      她下楼的次数不多,却也知道,到母亲院子里坐,算不上什么有趣的事。到了第二天,她在母亲的院子里待了一会儿,还是像从前那样绣花,并没和母亲多说什么话——她本来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可是母亲却无休无止地向她抱怨起父亲新娶的第三房小妾,据说那女孩只比她大两岁。“一点规矩都不懂。”母亲不断地这么说着。

      等到一个时辰以后,小竹回来说镜子已经安好,她竟暗暗觉得松了一口气。

      回到绣楼,春山发觉她的房间和原来不一样了。

      那么大的一面铜穿衣镜,正正当当地摆在她的绣楼里,好像照亮了整个房间。

      春山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镜子。

      她站在镜子前面,镜子映出她的身影,照得那么清晰。

      她想起母亲说过,她生得很美。

      这话她听母亲说过许多遍,却未曾真的留意过。她见的人太少,也没个比较。但是今天,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时,隐隐约约,似乎觉得了什么。

      她好像真的很美。

      她并没有觉得欣喜,她生活在这绣楼里,无论生得美或者不美,都没任何意义。

      但是她还是盯紧了镜子,看个不住。

      从那天起,春山的生活里就多了一项内容。

      每天早晨,她都叫小竹摘下镜套。平时做女红的时候,总要抬头看看。累了的时候,就站在镜子前面端详一阵。到了晚上才许小竹把镜套重新套上。

      她觉得这样很有趣。

      但铜镜是经不起这样每天照的,过了没多久,原本光亮的镜面就有点发乌了。小竹看了,说,应当找人磨磨才好。

      春山懂的事情不多,但她也听说过,镜子发乌了,是要拿去给磨镜人磨的,磨镜人有一种药,只消用那药磨一磨,镜子就亮了。

      她听见小竹说,一叠声地叫她找人来磨。

      小竹笑了:哪有那么多磨镜的呀,小姐你不要急,这几天只要有磨镜人从门口过,我就叫他上来。这镜子大,搬下去费劲,到时候还要劳烦小姐下楼,到夫人院子里回避回避。

      春山想起上次母亲说过的第三房妾,心里一阵厌烦。

      我不去。

      她说,我不去,我就在这里躲躲得了。

      小竹转了转眼珠。

      也行吧。小竹说,到时候小姐躲在屋里撂下帘子,可不许偷看,我不教人知道就是了。

      就这样说定了。

      也是巧,第二天外面街上就来了个卖药的道士,手里摇着惊闺,说是最会磨镜的。小竹教春山躲好了,就把道士带了上来。

      春山躲在帘子后面,听小竹和那道士说话。

      小竹问:“你说你不仅磨镜,还卖药?”

      道人没说话,春山猜他是点了点头。

      小竹又问:

      “你卖的是什么药?”

      道人嗫嚅着说了句什么,声音细如蚊蚋,春山没有听清。

      小竹也没听清,问:

      “什么。”

      道人似乎扭捏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了:

      “贫道卖的是长生丹。”

      小竹笑起来,再说话时,语气里就带了些戏谑的味道:

      “你真有长生丹?卖得贵不贵?我能不能买得起?”

      道人说:

      “若是遇得巧,一文钱也卖,若是遇得不巧,一千贯也不卖。”

      小竹又开了口,春山几乎能想象得到她指着自己鼻子的那模样儿:

      “我这儿有一文钱,你看我算不算是遇得巧?”

      道人没说话,似乎是端详了小竹一会儿。过了好一阵,才听他说:

      “你不行,你没有那个命,给你药吃也没用。”

      小竹又是一阵笑:

      “你还真信你的仙丹能长生?真是个痴道人!”

      道人也笑,却不说话,似乎是专心磨镜,不愿意说话了。春山听见外面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侧着耳朵听,一点也不想错过。

      道人的活儿干得很快,没过多一会儿就听见小竹拍着手说,磨得真亮,你这疯道士爱说大话,活干得倒还不赖。以后每隔些日子就过来,给你的赏钱绝对不会少。然后就听见她打开小首饰匣拿钱。春山知道他要走了,不免有些好奇,想看看那磨镜的道士到底什么模样。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悄悄把帘子拨开一道小缝儿,往外看。

      那道人身材却很高,面容清癯,却极漂亮,不像是这世间的人。

      春山觉得,他好像是个神仙。

      说也奇怪,她甚至都没见过几个男子,这一日只看了他一眼,就笃定他是神仙。小竹把道人送走,春山从里面出来,看着那镜子,觉得它比刚拿来时还亮些似的。

      她开了柜子,从里面取出一吊钱来,那是家里给她的脂粉钱,她平常花得极少,就都存在这里。她看着小竹回来了,就把钱给了她,说:

      “你去追上那痴道人,把这钱给他,就说是我问他买长生药的。”

      小竹眨眨眼睛:

      “小姐还真相信?他要是拿不出长生药,又怎样呢?”

      春山想了想:

      “那也给他吧,叫他吃些好的。只要他愿意收,你就给他。”

      小竹闻讯去了,过了一阵子又回来,说是那道人出了门就不见,她没找着。

      “那就算了。”

      春山口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有点空落落的。

      晚上的时候,春山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好容易睡着了,梦里却出现那痴道人的影子。梦中的道人看着她笑,美丽的脸上带着两分痴意。

      从那时候起,她总是想他,白天也想晚上也想,做女红时扎破了手指也不知道。春山觉得自己是得病了,得了怪病,如果不是那道人的药,是治不好的。

      她多次告诉小竹,要是道人来了,就给他钱,问他买长生药。可是那道人总没再出现。

      直到镜子又乌了的时候,道人才又来了。

      春山躲进了房间里面,像上回一样,悄悄听着外面的动静,从帘子的缝隙里往外看:

      她见那道人磨光了镜子,站在那里等着。小竹拿出了那一吊钱递给了道人:

      “痴道人,这是我家小姐给你的,我家小姐要我问问你,你的长生药可不可以卖给她呀?”

      春山本以为道人大约不会收那钱,没想到他却笑着说道:

      “你家小姐与贫道大约还真有一点宿缘,可惜这么突然跟我说要长生药,我一时也拿不出来。好在我这里还有一粒别的丸药,你拿去送给你家小姐。倘若她遇见什么灾厄,这丸药总还是能暂且救救急的。”

      他这么说着,接过了小竹手里的钱,从怀里掏出了丸药递给她。随即向着春山所在的方向看去。

      春山没想到自己的偷窥竟然会被察觉,不免大吃一惊。

      然而那道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着她的方向深施一礼,便拿着她给的钱走了。

      他走后,小竹把他留下的丸药交给春山,那是普普通通的药丸,嗅一嗅,能闻到很特别的香气。

      春山拿着药丸,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随后吃了下去。

      他不是说,遇见灾厄能救急吗?如今她病得厉害,大概正需要这药丸吧。

      药丸不算太苦,没有春山想象得那么难吃。她吃了药,觉得身子轻快了许多,除此以外,倒是没发现有什么别的效果。她发现那道士的药治不了她的病:她还是总想着他。

      春山照镜子照得更频了,她觉得自己多看看镜子,也许就能从镜子里看见他的影子。

      可惜,她一次也没从镜子里看见过他。

      不过每到镜子乌了的时候,即使不用谁去召唤,他也会来。怎么就会这么巧呢。春山猜想,他那里一定也有一面镜子,他从他的镜子里,可以看到她镜中映照出的情景,每次发觉镜面不清晰,他就知道她的镜子该磨了。

      事情一定就是这样的,没什么可觉得奇怪的,毕竟,他可是仙人哪。

      后来他再来的时候,春山就不许小竹留在屋里了,只要她等在门口。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中间隔着一层帘。

      她从不曾与他说过话,就连呼吸声都很轻微,只是从帘子缝隙看着他。而他总是十分认真地磨镜,细致地完成手上的工作,似乎从未注意到帘后的人。

      但她知道他一定是知道她的,一定知道她就在这里,一定知道她每次都在。没有什么理由,她只是这样盲目地笃定着。

      毕竟,他可是神仙哪。

      春山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却没有想到,过年的时候,母亲告诉她,家里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对方亦是尚书之子,与她家也算门当户对。母亲絮絮在她耳边说了那少年的诸般好处,她只是低着头,作出一副羞涩的模样。

      春山懂的事情很少,但定亲这样的事,她是知道的。她早知道自己总有这么一日,因此也并没有什么抗拒,只是有些遗憾:如果嫁了人,去到别人家,也许就再见不到那痴道人了。

      因此,从那以后,道人再来磨镜,她总要比往日更认真些看他。

      又过了半年,春山出了嫁,京中的人说,付尚书真是疼他女儿,京中许多年都没见过这么豪华的婚礼,不说别的,光是那一百口箱子的陪嫁,就不是谁家都能拿得出来的。但是春山不知道,她没在外面走动过,听不见别人怎么说。

      那面大穿衣镜也在陪嫁的嫁妆之中,因为是特别昂贵而又不好搬动的东西,它被提前送到了新郎家,摆在他们的新房里。

      春山的头上蒙着盖头,被送进了新房。小竹本来在她身边陪着,却也被她打发出去帮忙。她独自一个人坐在新房里,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的一角,悄悄地往外望。镜子就摆在她的面前。她端详着镜子里映照出的那个一身红衣的人,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这就是嫁人了吗?
      她的夫君过了好久才来,挑开了她的盖头。她看见他的脸,发觉他生得很白净,态度又很温文,这让她觉得自己有些喜欢他了。

      她应该喜欢他,他是她的夫郎。

      第二天早上,小竹给她梳上了妇人的发髻。春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意识到她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改变。

      尽管她的陪嫁之物里面有许多是她日常惯用的东西,可是春山却觉得,这些东西如今换了一个地方,就变得陌生起来。只有那面大铜穿衣镜,看起来似乎还像从前一样。也幸好有这么一件东西在,能够提醒她,她在绣楼上遇到的那个磨镜的男子,并不是一场梦幻。

      春山婚后的生活开始变得忙碌,有序多少等着她做。她的丈夫温柔体贴,没有什么让人不满意的地方。她渐渐没有什么时间在她的大穿衣镜前停留,而那镜子,平常也就好好地被罩子罩住,不大能见得到阳光了。

      还有一件事,说出来有些让人害羞。春山的夫君也很喜欢这镜子,不过他只喜欢在夜里用它。当他到她的房间来过夜的时候,往往要摘下镜套,在房间里点满灯烛,强迫她看两个人在镜中的模样。每到这时候,春山总要想起当初她一个人的痴想头,想象那磨镜的痴道人就在镜子的那一头看着他们俩,不觉十分羞耻,低着头不敢去看那镜子。而她的夫郎看见她那害羞的模样,往往更兴奋了。

      可惜她的夫君与她并没有相处多少时候,他得了太守的官职,很快就要去上任。临行前,他对春山说,等他到那边安顿好了,过一两年就派人来接她。她含混应着,觉得无论他来与不来,对她来说,大概分别不大。

      他走了,又只留下春山一个人。

      春山并不觉得孤独,她早已经孤独惯了,一个人在这里,反倒觉得自在。只不过,她的夫君不在,她照镜子的时间,也就又变长了。

      春山不能忍受这面镜子有一点的不清晰。因此它刚刚有点发乌,春山就吩咐小竹去找人磨。她心里想着,不知道小竹会找来什么人磨镜,不免觉得有些低落。

      如今她已经是已婚的妇人,也就不必像从前那般回避,只是坐在房间里等。

      过了一阵,她听见外面传来了的脚步声。小竹进来,对她说,磨镜人到了。

      她心里有些说不清楚的难过,只答应了一声,叫他进来。

      那磨镜人来了,笑着说了一声:
      “呀,今天小姐在这里。”

      这声音很熟,春山猛一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

      她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与他相见。她发觉他的样子似乎比之前显得更加落拓,原本就很瘦的身体,此时似乎也更瘦了。

      小竹听见他说,在旁边瞪了他一眼:

      “胡说什么,这是夫人。”

      痴道人不说话,只是笑。春山却明白他的意思,过去了这么久,他们两个总算是真正见了面。

      不过就算是见了面,实际上也没有任何意义。她是已经成了婚的夫人,他是一个以磨镜为生的道人,除了这面镜子以外,两个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交集,也没有任何可以交谈的基础。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春山可以大大方方坐在他旁边看他磨镜。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他,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个动作。而他却如此专注,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镜子上。镜子反射出春山的影子,春山不知道,他在看着镜子的时候,是否也在看着她呢?

      她不敢去猜测,她已经是一个已婚的妇人了。

      世情的变化,比春山想象得还要快。她以为她只是一个已婚的妇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快要做母亲。春山因为月事不至请来郎中,才知自己原来已经怀了孕。

      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让春山吃了一惊,但这确实是应当欢喜的事情。家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来向春山贺喜,春山本人也笑着寒暄,全家人都沉浸于一片喜悦之中。

      但是春山本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高兴,但也不是不高兴,她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按说没什么难办的,她是夫君的正妻,生下了子女,地位稳固,也就不用担心丈夫以此找借口纳妾。到时候孩子生下来,她若喜欢,可以时常抱来玩,不喜欢的话,丢给乳母喂养,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毕竟,她已经是这个家里的女主人了。

      可她还是不安。

      这种不安是哪里来的呢?春山不知道,或许是来自她的那些傻念头。她一时想,她既然有了孩子,便应当断了念,不可再去想那俊美的痴道人,一时又笑自己,她分明嫁做人妇许久,早就失去了想其他男子的资格了。

      她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白天的时候还好,夜里秉烛对着镜子,心中便涌起更疯魔的念头来,她想着她这孩子,真的是她那丈夫的吗?

      古有姜嫄践巨人足迹而有孕,又有女脩吞玄鸟卵而生子,如今她日日对镜而眠,或许腹中所怀的是镜妖之子,或是那痴道人的骨血,也未可知。

      她这样想着,伸手掐算她怀孕的时日,发觉那时间正是在她那夫君离开前后。时间掐得太准,究竟是之前还是之后,是谁也说不准的。春山私心里总觉得那孩子是她夫君走后才怀上,心中又是惊恐。

      倘若真是这样,等孩子生下来,长得不似父母,那可该怎么办呢?

      春山心里越想,就越觉得是,她心里十分不安,却不敢同任何人讲,只能夜里对着镜子倾诉。镜中映出她美丽的面容,可是春山却总觉得自己隐约从镜子里看到了痴道人的脸。

      那是镜妖化作了道人的模样来惑她吗?还是那道人,在千万里之外透过镜子看着她呢?

      无论用从哪一个方向考虑,这似乎都是可怕的事情,春山却只觉得可亲可爱。当她肚子渐渐大起来,她甚至会悄悄把腹部贴在镜上,仿佛要让这孩子亲父爱抚他似的。

      但当道人真的来磨镜时,她又不敢见他了。她不愿意让他看她大着肚子的样子,这么见他,她觉得羞。可她又不愿意错过见他的机会,于是便又隔了帘子,悄悄偷看。

      道士还和往常一样,没见到她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沉默地磨镜。只是在走之前,他给了小竹一枚用黄纸包着的丸药,说:

      “这是给你家夫人安胎用的。”

      从未有人跟那道士说过夫人怀孕的事,不知他究竟从何处得知。小竹极为讶异,想着这毕竟是他的好意,于是揣度着平时老爷夫人赏人的数目,自作主张多给了道士一枚五两的元宝。道士却没有收,自顾自走了。

      小竹把丸药交给春山,说那道人疯疯癫癫,还是不要吃他的药,不过毕竟是道士给的东西,平白扔了也不好,或许要招祸,不如就放在什么地方收起来。春山口里答应着,有一日趁着小竹没看见便把丸药吞了,那黄纸也没有丢,偷偷往里包了一粒别的丸药,塞在了妆奁里。

      或许是那道人的药起了作用,或许真的是有神仙保佑,春山怀孕的这几个月里一切都好,除了身子有些懒,几乎没有什么别的毛病。等到临盆时也颇顺利,几个产婆都说,极少见头胎能生得这么顺利,夫人真是有福气。

      只有一点不遂心——婆母一心想抱个男孩,生出来的却是个姑娘。

      婆母不怎么满意,可这毕竟只是头一胎,老太太看着孩子,还觉得有点新鲜劲儿,指着孩子说这孩子长得真好,哪里哪里像她爹,哪里哪里像她娘,长大了一准是个美人。

      春山刚生完孩子没力气,听着婆母在一边说着孩子像她爹爹,就觉得安心了些,但同时又有些失望。果然说孩子是镜妖的,是痴道人的只是她自己的傻想头,是她自己怀孕变傻了,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等到孩子抱到她面前让她看了,她却笑起来。

      婆母老眼昏花了,看着孩子漂亮就觉得像自己的儿子。春山自己却知道,她那个夫君虽然生得清秀,哪里生的出这么好看的孩子呢?春山觉得,这孩子只有一两分像她的夫君,却有五六分像那痴道人,长得别提多标致了。

      婆母不喜欢女孩儿,春山却喜欢。她知道自己若是生了男孩儿,准要被婆母抢去养育,女孩儿婆母不喜欢,就完完全全是她自己的了。

      春山爱女儿爱得几乎疯魔。

      她的绣工本来极好,平常也喜欢做些针黹女红。如今有了这女孩儿,她更是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这女孩儿身上,变着法儿地给她绣了各种各样的小衣服小鞋子。

      像她这样的大户人家,一有孩子出生,家里人早就给找好了乳母。做母亲的和孩子过分亲昵,似乎是有失身份的事情,乳母也会不满意,认为这表示主母对自己不够信任。春山明知道这些,却始终控制不住,总是一天三遍地去看孩子。无论那孩子是哭还是笑,她都觉得可爱得不得了。

      乳母也曾对她的婆婆抱怨过几句,幸好她那婆母对此并没有什么大意见,只说她的夫君既然不在家,她注意孩子也算是正常。不但没有责备她,反而劝解了乳母两句。只说过一阵子,等她的夫君来把她接去便好了。

      春山听见这话,心里突地一紧。

      她几乎都要忘了她那夫君走的时候曾经说过要把她接去。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他大概很快就会派人来接她了吧?

      倘若她跟他去了,是不是永远也不能再见到那道人了?

      不仅见不到那道人,就连铜镜大概也没法再见到了吧。

      春山心里十分悲伤,面上却不能表露出分毫,只把痛苦藏在心里。

      每一次见到那道人,都觉得好像是最后一面。她想哭,到底不敢流出眼泪,只能咬着牙自己忍耐。

      道人又来磨镜时,她跟那道人说了她丈夫会来接她的事情。道人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仍是带着淡淡的笑:

      “这是好事呀,夫人以后就不会再这么寂寞了。”

      他的话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她走了对他没有一点影响,和他没有一点关系。听他说了这话,春山恼恨了许多时,才终于悟出那道人本来是无情的。她对他有情,于是看见他那双桃花眼也觉得其中盛满情意。这可谓是“多情却被无情恼”了,她何苦要生他的气呢?

      想透了这一点,春山就不生气了。但是她却始终禁不住不想他。一边想他,一边想象着她的夫君即将派人把她接走。她心里难过极了,做了许多噩梦。

      这样等着,担心着,害怕着,她夫君的信使到底是来了。

      虽然来了,说得却不是要来接她的事,而是说近来有叛军起兵造反,他所在的郡县附近都不大太平,因此要她好生留在京城,照顾好婆母和孩子。

      春山脸上做出失望的表情,心里却暗暗欢喜。而这种欢喜之中还带着点罪恶感——那边有叛军,夫君会不会有危险?她听了这样的消息觉得高兴,她大概是个坏女人了。

      春山夫君的信一封接一封地送过来,信中的语气一封比一封焦虑。叛军的实力似乎相当强劲,并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剿灭的。婆母担心的不得了,春山也学着婆母的神情做出焦虑的样子,心里却一直很平静。

      这样真不好。

      她这么想着,却没法真的让自己担心起来,这话说出来显得她有些无情,但实际上,在春山看来,与其说她的夫君是她最亲近的人,实际上却更像是个陌生人。

      无论春山高兴不高兴,担心不担心,消息还是不断地传过来。

      这些消息一天比一天坏,终于有一天传来噩耗,春山的夫君,死了。

      他身为太守,按理说除非城破,总不至于丧命。春山的婆母急着追问送信人,偏偏那人一问三不知,实在叫人着急。过了几日后来又有人送信来,终于知道原来他是在城墙上督战,不幸被流矢所伤,他身子本来就不强壮,受伤后虽然找来军医看了,躺在床上休养,却到底没有熬过去。

      后面来的那送信人是知道情况的,把事情一一向着春山的婆母说了。春山在一旁听着,并不说话,心里却想着:

      哦,如今她居然成了寡妇了。

      这个认知让春山的心中产生了某种不真实感。她的夫君死了,死于战争中的流矢。春山的见识太少,想象不出那会是个什么样儿。再加上她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他了,他们成婚的时间本来也没有那么长。她努力回想他的相貌,却发现自己只能回想起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

      真怪异啊,这个她连相貌都想不起来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如今他死了,她的心里竟然没有产生一点波澜。

      婆母花了大价钱雇人把他的尸身运回来安葬。外面兵荒马乱,路很难走。幸而路不是特别远,天气也还不算太热。尽管如此,等他的灵柩回到京城,他也早已经面目模糊。

      婆母嚎啕大哭,春山也取出手帕,在眼睛边上擦拭那并不存在的眼泪。心想自己就嫁了这么个人,以后她可能再也想不起他的相貌来了。

      春山帮着婆母办完了她夫君的丧事,随后便接到了父亲写来的信。

      父亲在信上说,她的夫君为国捐躯,十分光荣,她要留在家里好好孝敬婆母,抚养女儿,不要想着回来。

      这是让她守节的意思了。

      春山没有回信,只是在心里“哦”了一声。

      倘若春山的心里没有装着那道人,或许会觉得父亲的决定过于冷酷无情。不过她心里总惦着道人,是否再嫁似乎就变得无所谓了,不再嫁倒是更好,这样她就可以再见到那痴道人。不过春山并不感激父亲,她知道那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名声。

      春山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父亲的信并没给春山带来什么影响,她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如果说她的生活与之前有什么不同,大概只是如今她必须整日穿着丧服……不过春山并不在乎这些。

      此外,婆母对她的态度似乎也比从前客气多了。似乎因为儿子死了,觉得把她留下有些愧疚似的。春山的夫君去世之后,春山眼见着她一日日衰老下去,渐渐无力再去管家里的事,只好把一切都交给春山料理。

      春山虽然年轻,这几年跟着婆母也学了一些。把这个家管起来了。她初学管家,整日里忙得很,也就无暇再见那道士,等到她对一切都游刃有余,已经是半年过去了。

      那天她终于又见了他。

      并不是特意安排,只是凑巧。她从府内的账房里回来,正往自己房里去,恰恰碰见那道士磨过了镜子往外走。

      两人在廊下碰了面,俱是一愣。

      还是那道士先反应过来,向她行了个礼,道:

      “许久没有看见夫人,如今看着夫人还好,贫道也就放心了。”

      道士的那双桃花眼很老实,一点也不肯看她,只是看着眼前的地面。这却让春山觉得有点遗憾,她很想念他那如水光般流转的眼波。

      两个人没有话说,各自避让,要各自走自己的路去。然而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春山忽然觉得有些不甘:如今她是寡妇了,换句话说,她是自由身了。她可以跟他走……春山觉得有一种冲动涌上了胸口,她蓦地转过身去,然而看见那道人的背影,春山本来准备脱口而出的话还是转了个弯:

      “你那长生丹……还卖吗?”

      那道士很吃惊似的回过头来,定定地看她,他那目光此时竟显得有些吓人,看得春山心中萌生出一点退意。那道士笑了:

      “还卖的,只是……还没到能卖给夫人时候。”

      春山想问,什么时候才算是到时候呢?但她到底没有问出口。只是看着那道士转身离去,背影风姿卓绝。

      从那天之后,春山再没有看见那道人。府中又需要磨镜的时候,来的是另一个人。春山问小竹,原来那道士呢?

      小竹摇摇头,说是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像这样的游方道士,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几年已是难得,如今大约是到别处去了。

      春山答应一声,面上的神情一点也没有变。

      是了,小竹说得很对。那人……不过是一个以磨镜为生的游方道人。对他关注太多,只是自寻烦恼。

      春山早就知道这一点,只是一直不肯承认罢了。这会儿正赶上她忙的时候,他却走了,对她来说倒是一个好契机。

      就借这个机会忘了他吧。

      春山心里这样想,便也就这样做了。事情的进展比她想象得顺利。如今她每天累得要命,晚上一回到房间便躺下入睡,根本无暇去照那穿衣镜,也就更没有空去想他了。

      原本让她苦恼了那么久的“病”,如今竟然不药而愈了。

      春山只有在凝视着女儿的时候,才会偶尔想起那道士的面容。她的女儿和那道士长得真是像。她私下里觉得,她那女儿的模样生得更像那道人,而不是像她。

      孩子小的时候,春山还觉得挺高兴,然而看着孩子渐渐长大,这认知让春山觉得有些不悦,她的女儿本来应该更像她一点才对。可她的女儿偏偏长得像那道士,一想到这一点,春山只觉得心绪复杂。

      但她并没有把这种情绪表现出来。

      她仍然好好抚养女儿,孝敬公婆,学着管家。这些年外面兵荒马乱,年成不好,家里几个田庄的收益都下降了,如今一切都靠公公的俸禄撑着,状况实在说不上好。

      她没有抱怨,只是把一切事情都担在自己肩上,精打细算着过日子。

      过日子要考虑的事情实在太过繁杂,春山这么忙忙碌碌的,日子也就一年年过去了。

      春山的公公身体不好,没能撑过失去独生子的悲伤,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又过了些年,春山的婆婆也死去。这个家里就只剩下春山母女两个。

      好在,春山的女儿如今也长大了。

      那女孩儿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出落得极为美丽。比春山当年的模样还要明艳可人。她生得太好看,春山觉得,自己有些不敢看她。

      琢磨来琢磨去,春山卖掉了家中仅有的产业,给她的女儿置办了一份极为丰厚的嫁妆。

      有了这些嫁妆,无论嫁到什么人家去,人家总不敢轻视她的。更何况,虽然她家已经败落,她那女儿总归还有个得势的外公,大约不会有人敢欺负她吧。

      女儿出嫁的那天,春山站在门口送她走。

      尽管春山家中已经败落,这场婚事却办得相当气派。迎亲送亲的队伍几乎占满了一条街,春山看着那些挑着嫁妆箱子的脚夫,恍惚想起了自己出嫁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坐在轿子里,满心茫然。

      分明是不到二十年前的事,在春山看来,却仿佛已经过去了一辈子。想到未来她还要一个人度过二三十年的人生,春山突然感到一阵厌倦。

      啊啊,真是无趣。

      眼前的红色似乎骤然变得刺眼起来,春山转过身去,进了家门。

      春山刚刚办完女儿的婚事,就接到了父亲的来信。父亲知道她家中已无他人,因此给她来信,建议她回到娘家居住。

      回去住,也许是个好选择。

      不过春山并不打算回去。她出嫁之后,父亲的妾又生下了一个男孩,她早已经不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了。就算是回去,在娘家也不会有什么地位,倒不如在外面自己住。

      春山卖掉了宅邸,在乡下寻了个房子住,又置办了些地产,准备找几个佃户耕种,便可以过活了。

      她将她过去生活中的一切尽皆抛弃,只留下了那面铜镜。

      她本来想把那铜镜也卖掉的,那本来就是件相当贵重的宝物,倘若卖掉,所换得的钱大概够寻常人过一辈子。她原本以为她已经不在意那镜子——她已经很久没有照过它了。但是当她要走的时候,才突然发觉,她可以割舍下一切,却舍不得那镜子。

      真是舍不得镜子吗?春山不愿意去深想。

      就当做是这么回事吧。

      春山搬到乡下,过起了非常简朴的生活,身边只雇着两个农妇照顾起居。乡间的生活平乏单调,春山却不觉得怎么难熬。毕竟,她少女时的生活比这还要单调得多了。

      闲得实在无聊的时候,她就看镜子。从镜子里欣赏她自己的面容。她虽然已经是年过四旬的妇人,从镜中却仍能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来。

      乡间少有磨镜人,随着时光流逝,春山的铜镜越来越乌,时间久了,便看不清人的面貌了。但春山仍是不断地看着那镜子,似乎要从那已经发乌的镜子里看到昔年里磨镜的道人在京中所留下的残影。

      她那夫君的容貌,她早已经忘却了,然而那道人的面容却始终存留在她心里。她觉得她的一生似乎都只是白白度过,一切都只是为了那道士出现时的惊鸿一瞥,在那之后,她一切的人生就只剩下回忆他的面容。

      春山自己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她生命之中的全部乐趣,竟然就只靠这一点点内容维系着。

      她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虽然不可思议,但她就是这样独自一人生活着,偶尔会进城去看看女儿。后来她那女儿随着夫君一起去了外省,这里就只留下她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渐渐老去了。镜子里照不出面容,手却能抚摩到皱纹。她到底是再没有看见那道人,她猜想她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还欠着她的长生药呢,他本来答应要给她的。

      有时候她会这样想,心中不无怨怼。

      他答应过的事,怎么能不作数呢?

      时间一年年过去,春山几乎要忘却了自己的年纪,只知道自己越来越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在死之前,她只想再见他一次。

      明明知道是妄想,可她总不肯放弃。她始终在盼望着奇迹出现,盼望着终有一天,他会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几乎是她唯一的愿望,心中最后的支柱,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可能,她也不愿意放弃这希望。

      她就这样等待着,等待着,直到有一日,在这荒僻的乡村之中,终于来了一位磨镜的道人。

      多奇怪啊,在这偏僻的乡村里,几十户人家恐怕也找不出一面铜镜,年轻的姑娘们都用盛在盆中的井水映照美丽的面庞。是什么样的磨镜人,才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春山小心翼翼地把她存下来的钱放进磨镜人的手中,轻声说:

      “请替我磨镜吧。”

      那磨镜人没有多说话,只是接过了春山手中的钱,取了磨镜药,坐在镜前慢慢将其磨亮。春山取了个小凳子,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磨镜。男子的动作流畅美丽,年轻的筋肉随着动作变换着形状,足以让人看得入迷。

      从渐渐磨亮的镜子里面,春山看清了磨镜人的脸。

      那面孔似乎和她刚才看见的不太一样……此时在她眼前出现的,是她盼望了数十年的一张面容,在这几十年的梦中,她早已将这面容描绘了千遍万遍,她绝不会认错。

      镜中她的面容已经显得极为苍老,然而他的面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更改,仍然秀美如昔。春山本来想这面容想了这许多年,然而当他近在眼前时,她却觉得自惭形秽,不忍再看,只得站起来回转过身,想要回避出去。

      然而那道士温温柔柔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来了:

      “贫道来给小姐送长生丹了。”

      她已经老成了这个样子,他却仍然叫她“小姐”,这称呼让她心里一颤。

      她想要纠正他,想说她已经是一个老妇人,和这样的称呼似乎不再合适。但她到底没有这么说,只是低垂着头看向鞋尖,劈手夺来他手中的药丸,看也不看,便从纸包里取出丸药,吞了下去。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第二日的时候,当春山所雇佣的农妇来时,只看见春山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如生,却早已经没有了气息,而她钟爱的那面大铜镜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那铜镜是一件宝物,如此莫名失踪,自然要让人怀疑是被人窃取。此地一向来往的都是熟人,只有那磨镜人是外来。乡邻报了官,官府派人缉捕那磨镜人,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那磨镜人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乡邻变卖了春山所余下的一点财产,买了一口薄棺将其安葬,又派人给她的女儿送信。春山的女儿得知母亲的死讯,千里迢迢赶回京城。她嫌那些乡民安葬母亲的地点不对,棺材又太薄,于是出钱叫人挖开母亲的墓穴,将母亲与父亲合葬在一处。然而等到众人挖开坟墓,开棺后却只见里面盛着春山下葬时穿的衣服,她的尸体却不知到哪里去了。

      众人皆以为奇,不知是何道理。

      此事流传甚广,京中无人不知。后又听闻,有一见过付春山容貌的老仆,被主家派去千里之外送信。曾在杭州见到一个女冠,模样与付春山年少时毫无二致,此人跟着一个少年道士同游西湖,说说笑笑,十分欢喜。

      那老仆心中惊讶,试着用付小姐的名字唤了一声。女冠闻声,转头冲他一笑。他心中愈奇,连忙追上前去,然而那两人却消失在西湖的烟水云雾之中,再无踪迹可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磨镜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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