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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高祁】万幸之幸 END(H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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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幸之幸(高育良重生)
高育良总会梦到那位学生的最后一次到访。
梦里那人穿着黑色衬衫,眼睑微红。
像是即将远走的样子,被残阳勾勒出清晰的剪影。
他说,老师,如果那双球鞋是您送给我的就好了。
高育良不解。但似乎心里的某处是明白的。
想说什么却还没来得及开口,那穿着黑衬衫的人就像昏鸦羽毛一样。
被一阵山雨欲来前的狂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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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师最近变了。
很多人都发现高育良变了。
从前高育良是个温和的人,和别的系让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系主任相差云泥,他几乎从来不和学生发脾气。但是这个星期,他已经在办公室里拔高嗓音训斥学生两次了,而且这个学生还是高育良最喜欢的祁同伟。
他在校园里走的时候不是一次听到学生们在议论他的变化。也没想到他们的消息灵通至此,他三天前才和吴老师长谈协同好离婚,现在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而梁群峰的到来也被他们传开。
一开始高育良以为这一切的回归只是个梦,或许是自己患了什么精神病而出现的幻觉。但显然的是这一切有血有肉地横亘在他眼前。
他尝试着融入并享受这种重生,可汉东大学的所有回忆像一根锋利的长矛直指孤鹰岭那个自尽的亡灵和被捕入狱的自己。
高育良第一次发火是在前天,祁同伟收齐政法课作业给高育良送过来。他正在写毛笔字,想借此平息内心的烦乱。祁同伟像之前一样不掩崇拜之意地夸赞老师的字迹,他也的确喜欢老师那字体带着疾风劲草般的刚毅。
但是高育良听完他的溢美之词瞬间就变了脸,摔了毛笔,在宣纸上拖出一道难看的墨渍。
“到底是谁教你去阿谀逢迎别人的?”
三十年来,祁同伟在自己身边亦步亦趋地跟随。
直到李达康在省委会上毫不避讳的讽刺,那迫使高育良认清一个事实——他终于惊觉,祁同伟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八九岁、干净的像白纸一样的孩子了。
脱口而出的恼火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已经一无所有、输得体无完肤的高育良。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成绩优异、一尘不染的祁同伟。
他有什么资格斥责。高育良觉得胸口疼得无法站立,他痛苦于这样完全不对等的态势、他痛苦于既知面前的这个学生的未来。现在本应该站在这里的高育良,应该是那个风度翩翩的教授,而不是这个被判了十八年的囚徒。
当然,没有人知道,高育良已经活过了一辈子,除了他自己。
他看见他的学生红了眼圈。
祁同伟最后支离破碎的人格来自于苦心隐藏起来的脆弱。
这高育良一开始就知道,却直到最后才意识到这就是万恶之源。
那种不甘于天命的坚定稍有不慎,就会发展成不该有的野心。
他没有保护好他。
2.
梁群峰的到来让高育良头皮发麻。仿佛此刻这位老书记脑门上写了四个大字:重蹈覆辙。
曾经对他来说感激不尽的知遇之恩,实则却成了灾难,此刻不断提醒他这知遇之恩是他十八年牢狱之灾最初的号角,高育良不想再踏进去了。
经历重大挫败让他对政界充满抵触。
和在监牢里度过余生比起来,此时如果让他教一辈子书,他都觉得并无不可。
梁群峰坐在沙发上自己倒了一盏茶,然后捧着紫砂壶反复端详打量,看起来十分中意。按照记忆当中,高育良应该是把这柄茶壶送给他了,但现在他完全没有攀附上这位老书记的意向。
“育良,对今后有什么打算?我给你的建议,考虑过吗?”梁群峰转了半天那茶壶,不料高育良竟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不理他这茬,他也就悻悻地放下茶壶直奔主题。
“群峰书记,在下只是一介书生,对于教书育人也许有些见解,但对于真正运筹帷幄在实战上,那可就力不从心了。”高育良走到梁群峰往茶壶里续了些热水,也坐在旁边的沙发上。
梁群峰又端起茶盏,也不步步紧逼。
“你只有从了政,才知道手中有实权和手中握着粉笔戒尺,那是不一样的。”
高育良笑笑,他当然知道个中滋味有多么诱人。但他同样知道,人经不住私欲蛊惑,至少他自己对权力一度红了眼。
“听说你在这批新生里有个特别青睐的?”梁群峰见他不语,以为高育良正在动摇。
从梁群峰嘴里说到祁同伟,高育良觉得心口一紧。
他的人生转折对外一直称是梁群峰的知遇之恩,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祁同伟中的那三枪子弹。他从没有如此痛恨自己只是一介书生。
如果当时他已经是梁群峰的心腹大臣,那么高育良一定有办法制止那次荒唐的分配。
高育良看着面前对自己伸出橄榄枝的梁群峰,方才想果断拒绝的意念迟疑了。
3.
南方的冬天短,但是赶上连日的阴湿天气能把人冻的骨头疼。幸运的是,窗外花苞开始冒头,那阴冷在春意面前也留不久了。祁同伟低头收拾着办公室里的文件,这是入学初系里分配给他的工作,帮教师办公室做一些杂活的学生助理每个月能领到一些生活补贴。
祁同伟仔细核对牛皮纸袋的数量,并认真地把线扣缠绕好。他观察过老师示范的时候把白线绕了五圈,所以他把每个袋子都按五圈缠绕好。
他不敢再犯错误。
因为这个星期老师已经对他发了两次火。
上大学以来他从来没见过高育良发脾气。
上大学以来高育良从来没发狠地叫过自己全名“祁同伟”。
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祁同伟并没有打开电扇,闷热让他满头大汗。
有人传说高老师和吴老师离婚了。
还有人说汉东的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梁群峰对高老师伸出了政界的橄榄枝。
祁同伟手上停滞下来,随即摇了摇头,老师的事情他不敢随意编造,更不敢听谣信谣。
但是……老师最近确实……
高育良推门进来的时候,祁同伟吓了一跳,匆匆问好过后,他为自己方才的揣测心虚而他不敢抬头。高育良的步伐很慢,从他身边经走,似乎还带过一声长长的叹息,太轻了,几不可闻。
老师的眼睛看过整间办公室,目光流转的很慢,一寸一寸地,像是凝视着久别未见的老友。祁同伟很难不联想到老师即将从政的谣言,就觉得那更像是快要诀别时,想把这四壁印在脑海里的眷恋。最终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在目光逃离的瞬间,从老师的眼睛里看出了遗憾。
他的喉结发颤,带着满腹疑问上下滚动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祁同伟知道梁群峰又来了,而且刚刚高育良就是去见他。
高育良是政法系所有学生的偶像,祁同伟也不例外,高育良讲的每个字他都想牢牢记住。他不希望老师离开,至少不是现在离开…但他知道他的挽留一文不值。
“祁同伟,你想说什么,就开口说啊。”高育良的声音严厉而冷峻,让祁同伟绷紧了脊背,自己欲言又止的心思被老师看穿并不奇怪。他盯着高育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什么都憋在心里,等到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再告诉我!”高育良的声音又高了些。他那眼神里很明显地流露着无奈,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不成材的弟子。可是他说到一半又自己沉默下来,凝固成一座雕像一般,以一声叹息为结尾,埋头干自己手上的事情。
留祁同伟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发脾气。
“老师……”
他的老师依旧低着头,过了很久,大概有几分钟,高育良才开口。
“我推荐你做系里的学生会会长了。你能做好吗?”高育良抬眼,迎上对方错愕的眼神。
他又想叹气,昨晚难眠的时候他就在想,对现在的祁同伟发脾气是不是太不公平,但是他忍不住。尤其是每次见过梁群峰之后,他总想把当时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说了也没用话全都说给现在的祁同伟听。
这个优秀又一尘不染的青年离他太遥远了。
高育良只能想到那个堕落的、连同他高育良的梦想和心血一枪崩碎、一同裁决了的“小人”。
即使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他毫无头绪也没有任何信心能改变这位学生的命运。
“你能做好吗?”高育良又问了一遍。
“……能。”他的学生半晌才挤出来这个字。
高育良看他低着头又不忍起来,再也说不出口什么指责,反而怀疑起来这样的好苗子会变恶,是否其实错在自己这个当老师的?
他叹了口气坐下,半晌后开口道,“同伟,你觉得陈阳怎么样?”
青年见他气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下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老师您也听到了……?那是他们乱说的……”
“乱说的是吧?”高育良弯腰在桌子底下摸索出一个纸盒递给祁同伟,“那就好。这是送给你的。”
里面是一双回力球鞋。
高育良自己也不明白,在他终于认定这一切并非梦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这个。
他总记得他的学生上孤鹰岭前留下的那句话。
“老师,如果那双球鞋是您送给我的就好了。”
4.
历史变成祁同伟的第一双回力球鞋是高育良送给他的。
从那双球鞋开始的七年之中。
高育良每天带着祁同伟吃小灶。让侯亮平和陈海每次见到高育良就只剩下大喊“老师您也太偏心了吧”。高育良也不辩驳,仍自顾自地“怙恶不悛”。
梁璐开始追逐的时候,高育良笑呵呵地帮他挡下来,“梁老师,同伟脸皮薄,您别逗他了。”
剩下的就是在梁璐一切可能找学生会会长单独谈话的时间段,祁同伟都被扣在高育良身边。
高育良终于接过梁群峰橄榄枝的时候,条件是带着他的头号弟子一起走。
他又问了那个熟悉的问题,“你能做好吗?”
祁同伟给了他一个熟悉的回答,“能。”
高育良经了一世的争逐权利头破血流,此刻有机会作为那个高瞻远瞩的先知者却什么也不想要了。他发现似乎走到这里,他重生一世唯一的目标竟是改变祁同伟的命运。
或许并不尽然。
他终于明白每个坏人心里其实都住了个好人,只是最初魔鬼总会诱惑以万般甜头,渐渐的不归路上破败荒凉、四面楚歌,他们才发现已经万劫不复。
或许改变祁同伟,也算是在改变他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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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当年高育良选择高小凤的原因。
当然不会是她喜欢明史这个荒谬可笑的借口。
只因为他还为人师的时候,有一年的开学季,在图书馆里遇见了一个刚上大一的青年。
那时时间还早,深蓝色的晴空慢慢变浅。
连阳光都不忍惊扰,静静地挪移,落在他身边。
青年手里如捧至宝般的那本书,是《万历十五年》。
他初遇高小凤,她也在读这本书。
他在她身上,看见了那个青年的影子。
5.
高育良觉得何其庆幸。
他看着那个操场上奔跑的身影。距离并不够穿着白衬衫的青年消失在地平线上,却足够他沐浴在残阳的余晖,和那光融为一体。
他的学生跑到一半又折回来,带着盈盈笑意。
“老师,上回您读给我的那句话我很喜欢。”落日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打下一圈阴影。
“你且远眺一下那无穷的天涯,见识下世上万国与万国的荣华。”
高育良继续向前走着,他的学生继续向他的方向小跑而来。
这是浮士德中引用自《圣经》马太福音中但一句。
魔鬼对耶稣说,若这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繁华皆臣服于我,那就将一切赐给你。
耶稣不允。
高育良没有接话,他的学生跑的更近了些。
“但是我更喜欢您说的下一句话。若是为了这万国的繁华,失去了爱和被爱的能力,那予我这世上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育良滞住。
何其庆幸。
他从背后推了青年一把。
“喜欢归喜欢,对外可别胡说。我们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
青年笑,大约是在笑话他的迂腐。
他也并不恼,只看着他的学生,
目如青空,心如飞鸟。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