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夫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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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诸
文/南崖
《中次三经》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其阳多琈之玉，其阴多赭、黄金。神熏池居之。是常出美玉。北往河林，其状如蒨如举。有兽焉，其状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诸，见则其邑大水。
——《山海经》
“……就在这个时候夫诸就出现了，我感到身体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我摸索着，好像是什么动物的皮毛，软软的，热乎乎的，可惜我的眼睛瞎了啊，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我能确定它的头上有四支角，这可不是爷爷骗你，我趴在它的身上，摸了好几遍，真的是四支角啊……”
瞎姥爷抬起头，好像是在追忆什么，可是他的眼窝处是空荡荡的，枯瘦的手指握着一只胖乎乎的小手。
半晌，才回过头来说：“小午啊，那是夫诸，你可记住了。”
“嗯，我记住了。”憨憨的声音响起，缓了一会儿，又用充满向往的声音感叹了一句：“好想见一见夫诸啊！”
“哈哈，傻孩子，还是不见的好啊。”瞎姥爷的脸上又浮现出那样的神色，可是小午还小，看不懂瞎姥爷脸上的神色，只一个劲的摇着他枯瘦的手臂，急切地想要一个结果：“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天色已经渐晚了，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唤声：“小午，快回来吃饭了！小午！”
小午听见喊声，急的更加卖力地摇着，直到那喊声又响起三四遍，瞎姥爷才慢悠悠像开玩笑一样说：“因为被别人看到要抓来吃肉的啊！哈哈。”
“嗯，我走啦，爷爷！”听到了答案，小午急急向着不远处冒着炊烟的小木屋跑去。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心里暗暗地想：只让我一个人看到不就好了吗？这样想着不由得嘴角咧开露出大大的笑容。
“你又去哪里野了？喊你四五遍也不见你应一声，不是叫你晚上不要乱走吗，山里不安全！”刚进屋就被一个身材健壮的女人训了一顿，小午却一点也不害怕，搂着女人的腰甜甜道：“知道了妈，今天晚上做了什么，好香啊！”
“就你鼻子灵，今天你爸杀了一头夫诸……”
“妈，那不是夫诸啦，夫诸是有四支角的……”
“好了！我算是知道你去哪里野了，是不是又去找瞎姥爷去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以后不准再去找他听到没有！”
“略略略，我去叫爸吃饭了。”小午扮了个鬼脸转身跑出了屋。留下妈妈秀哭笑不得。
小午跑到村头，一眼就看见站在河边上的爸爸阳，此时他正看着渑水里的河水出神，小午叫了好几遍才听见。
阳大步走到小午面前，有力的臂膀一把把他举起来放到肩上坐好，朗声问小午今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父子俩有说有笑。突然小午问道：“爸爸，你刚才在看什么啊？”
“我在看渑水，渑水里的水有些不大对，可是今年已经杀了好几头夫诸了，按说是不会发生水灾的啊。”阳有些自豪地说。
作为村里数一数二的庄稼人，阳每年都能猎到“夫诸”，保护村子不受水灾的侵袭，是渑池这个小村庄里家喻户晓的人物。
小午坐在阳的肩头欲言又止，在小午的心里，爸爸阳是他的榜样，是他今后要成为的人，黝黑的皮肤，健壮的臂膀，好像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所以在听到阳说“夫诸”的时候尽管小午的内心觉得那是不对的，还是没有反驳，只是小声嘟囔了一句：“夫诸不是有四支角吗？”
没想到还是被阳听见了，他把小午放在地上，认真地说：“小午，爸爸问你，你有见过夫诸吗？”
“没有，我是听瞎姥爷说的。”小午小声地说。
“那瞎姥爷见过夫诸吗？”
“没有，瞎姥爷眼睛瞎了……”小午的声音又小了些，“可是瞎姥爷说他摸到过，是四支角，夫诸还救了他。”
“小午，听爸爸说，没有亲眼看见的就不要相信，夫诸一出现就会带来水灾，这是老一辈人一代代传下来的，只能把它杀掉，才能保护村子的和平，今天爸爸杀的就是夫诸，爸爸和村里的叔叔们每年都会杀夫诸，所以才一直没有发生水灾，懂了吗？”阳语气急切起来，反复强调着，似是不安。
“嗯。”小午低声应道。
“好了，我们快回家吧，一会儿妈妈该担心了。”
父子俩身后，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地平线的瞬间，一抹银白色的身影在渑水边一闪而过。
那个晚上之后，小午不再去找瞎姥爷了，只是整日地往山里跑，小午不知道是爸爸说得对还是瞎姥爷说得对，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找到夫诸，亲眼看看到底谁是对的。
尧山的山脚有一片矮树林，虽说面积不小，但是小午之前就和同龄的朋友们不知道走过多少遍了，在矮树林里找了几天一无所获之后，小午决定，向更深处探索，反正已经夏末了，农田里的活很多，阳和秀都在地里忙碌，没有时间管小午。
偷偷拿了几个秀蒸的馍馍，又找出以前阳用的大水囊，小午打算中午也不回去了，一大早就踏进了树林，熟门熟路地走到矮树林的尽头，这里也是密林的入口。小午停住了脚步，前方的林子很密，树木又高，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草丛都有一人高，看起来有些阴森恐怖。
给自己壮了壮胆，小午一步一步走进了林子深处。
林子里安静极了，没有鸟叫，除了小午穿过草丛时的沙沙声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
小午试探地喊了一声：“夫诸。”
一声一声回声在林子里响起“夫诸，夫诸，夫诸……”
小午继续走着，林子里光线很暗，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馍馍已经吃完了，水囊里的水也所剩无几，小午打算先回去，明日再来。转身往回走的时候，踩上了什么潮湿滑腻的东西，然后脚腕一痛，失去了知觉。
小午再次恢复意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妈妈秀担心的神色，还有村里大夫不可思议的声音：“真是奇迹啊，中了蝮蛇的毒竟然还能恢复意识，真是奇迹啊！小午是有福气的人啊！”
小午听见大夫的话吃了一惊转头看向爸爸，只见他眉头紧锁，好像在思量什么。
据妈妈说小午是在山脚的树林被人发现的，这一点小午觉得很奇怪，他明明记得倒下的时候还在密林里啊，难道是……夫诸救了他？
农事繁忙，阳和秀不能一直陪着小午，于是小午这一天又偷偷上山了。
有了上一次被蝮蛇咬过的经历，小午在密林的入口处迟迟不愿迈进去一步，只是试探性地朝着阴暗的密林喊了一嗓子：“夫诸~~~”一片寂静，半晌，就在小午准备放弃的时候，寂静无声的密林深处突然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听到声音，小午圆圆脸上的犹豫立刻被惊喜所取代，再次跑进了密林。
“夫诸，是你吗？”小午一边跑一边说道：“是你救了我吗？”
林子中只有他的声音一遍遍回响，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断时续，可是高大的灌木遮住的全部视线。
“夫诸，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快出来吧。”小午费力地朝着密林深处走着，循着前方草叶拂动的声响。
一直走着，不曾停歇，分不清是什么时辰了，只是觉得林子里的光线又暗了一些，不知道爸爸妈妈回来了没有，小午停下来想了一会，决定还是先回去，快速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年幼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只是本能地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进了密林。
身后依然有声音，草叶摩擦的沙沙声，然而小午一停下，声音就消失了。
回到密林的入口，小午回头看了一眼，轻声说：“夫诸，我还会再回来的。”然后便跑出了树林。
天色还早，小午去找了瞎姥爷，他迫切地想找个人分享自己的秘密。然而，瞎姥爷却不见了。
小午只好慢慢走回家，还没到家门口，就看到家门口聚了一群人，他认得，那是村里的叔叔们，大家围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脸上都是凝重的神色。他的爸爸，阳，站在众人的中间，小午急忙跑过去，跑到一半却看见爸爸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停下了脚步。
这时阳也看到了小午，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笑容，大步走过来将他抱起坐在肩上。小午在爸爸的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表情。
阳只说了一句：“进屋去吧。”
“嗯。”小午乖乖地进屋了。
妈妈在简陋的厨房里忙着做饭，前些天爸爸猎的“夫诸”还没有吃完，秀打算把剩下的都拿出来犒劳村里的兄弟们。
“妈，瞎姥爷怎么不见了？”小午坐在小板凳上闷闷地问。
“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出去玩去吧。”
小午低着头，往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渑水边，怔怔看着渑水发呆，突然他觉得这个渑水有些不一样，可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只是觉得不对劲。
毕竟是个孩子，到了饭点也还是乖乖回家吃饭去了，吃那头剩下的“夫诸”。
那天晚上小午一直睡不安稳，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迷迷糊糊听见妈妈的声音：“小心些，我怕真的是个妖怪。”还有爸爸的声音：“放心吧，准备的万无一失，我一定会杀了它的。”
杀了它？杀了谁？夫诸！难道是夫诸？
小午的心砰砰地跳着，不行！夫诸不能死！它救了瞎姥爷，又救了自己，为什么大家一定要杀了它呢？
听着外面没了动静，小午犹豫了一会，起身悄悄走出家门，还好，他们还没有走远，灯笼的光忽明忽暗，倒是方便小午跟踪。天还是漆黑一片，很好的隐藏了小午的身影。
小午一直盯着面前灯笼发出的微弱的光，一遍仔细地听着他们低声地交谈，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离得太远，他们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只能听见几个词语：假装，陷阱，刀。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嗯嗯嗯。听得小午云里雾里。
很快，到了密林，小午还是有点害怕哪里又冒出来一条蝮蛇，心惊胆战地跟着前面的人走。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下，小午也赶紧停下，生怕暴露了自己。
小午突然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自己喊出声来，因为他看见他的爸爸阳拿着一把刀刺进了自己的左臂，鲜血汨汨地流淌出来，然后躺在了草地上，其他的叔叔们在四周的草丛里不知道干了什么，然后就都躲了起来。
平日里憨头憨脑的小午难得聪明了一回，他们是想借着手上引夫诸出现，然后再趁机杀了他！
时间慢慢过去了，林子里安静的不得了，躲在草丛的小午由于之前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此时精神松懈下来开始昏昏欲睡。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夫诸来了！
小午立刻清醒过来，沙沙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就在它走出草丛的一瞬间，小午大叫道：“夫诸，快跑！他们是骗你的！”阳一下子坐了起来，其他叔叔也都出来了。只见草丛里一道白光一闪而过，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嘶叫。
“小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阳冲着小午发火：“夫诸出现会带来水灾，难道因为你一个人要连累整个村子受到水灾的破坏吗？”
“夫诸救了我，也救了瞎姥爷，它才不是妖怪！”小午吼道。然而一晚上的跟踪，精神有高度紧张，体力早就用尽了，吼完就软软地倒在了草丛里。
***
小午已经被爸爸软禁在家半个月了，这半个月，一切都正常，又一切都不正常。村子里人心惶惶，壮汉们每天上山找夫诸，可是无论再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它的身影。
有些妇人嚷着要搬家，夫诸出现，必有水灾，既然杀不掉它，只能离开这个地方。可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怎么舍得走？
于是任田地荒芜，壮汉们依然上山去找夫诸。
***
这个雨夜，终还是来了。多年之后，已经成年、中年、老年的午依然忘不了那一夜的场景。
漆黑的夜，暴雨如注，它就那样直直从水中冒出头来，银白色的皮毛，在黑夜里泛着白光，晶莹剔透的四支角，高高的向上伸展着，雨水顺着白色的皮毛流下来。午还记得那时的他，儿时的他，特别想上前去摸一摸，到底是不是暖呼呼的。
那是午第一次见到夫诸，也是午最后一次见到夫诸。
从此渑池不再有夫诸，只有渑水旁多了两排高大的树木。
后记：
“……然后它就出现了，雪白的皮毛，晶莹的四支角，爷爷可没骗你，是真的有四支角啊，对了，你要记住它叫……”
“知道了午爷爷，你都说了好几遍了，叫夫诸嘛！”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夫诸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