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肖莫颜

1、第 1 章

　　我从小就知道我是这个世界的白月光，会有各种各样的男人女人为我疯狂，他们是世界的意志天选之子，历尽千帆赢得美好人生。
　　我或许会有好下场，但我并不甘愿，我将自己关在门里隔绝相遇的可能，但总有人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闯入我的房间，对我清丽的外表，温柔的内心，纯真的性情，乐观的态度，全方位少年始知心动。
　　如果我在吃饭，他可能会因为我吃得香感到不一样。
　　如果我在喝水，他可能会因为我品得娴雅感到脱俗。
　　如果我在泡脚，他可能会因为我懂得养生感到欣慰。
　　假设我在同一个时间遇上了两个人，他们一定会从不同的角度爱上我。
　　比如我在种菜，在一个眼里我是自在桃花源，在另一个人眼里我就是落魄为人欺，但实际上我只是因为我喜欢吃这种菜，那么就还会有一个人因为我的朴实无华而爱我。
　　比如我在绣花，在一个人眼里我温婉可人，在另一个眼里我就野心勃勃，但实际上我只是秀秀手艺，那么就还会有一个人看到我的俏皮活泼。
　　比如我在喘气，在一个人眼里我吐气如兰持身皎洁，在另一个眼里我就体态丰腴娇媚婉转，但是实际上我还不想憋死，那么就还会有一个为我存在而痛哭流涕的人。
　　而假设我在一天内做了两件截然相反的事，那一定有两个性情截然不同的人对我起兴趣。
　　比如我上午放鸽子下午杀鸽子，上午遇见的人会觉得我身陷方寸之地心怀天下苍生，下午的人会觉得我冷静杀伐心性近妖邪，看了我放鸽子又杀鸽子的就会因为我的矛盾神秘被魅惑。
　　比如我给白天捡到的人疗伤，把晚上捡到的人扔出门，白天的人会为我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晚上的人会对我识人善辨心生佩服，看完两人对比还会因为我能吃一堑长一智而感怀。
　　比如我睁眼撒泼打滚，闭眼挺尸装死，看到我睁眼的人会偏爱我直率娇憨很独特，看到我闭眼的人会喜欢我高贵冷艳有个性，看到我睁眼又闭眼的人一定为我迫不得已掩藏自己的真实轻怜痛惜。
　　正正邪邪老老少少，管他好哪一口，初遇我时，我一定是来人最好的那一口，就连我掏个耳屎都能唤醒一段温暖的过去。
　　我并不清楚为我安排这样的世界线是为什么，它又需要我做什么，我难以预见我的结局，以我的所闻白月光总是要被碾做尘泥衬托官配，我也不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牵着他的官配躲在我的小院儿后面赌咒发誓，说我是过去式是一文不值，甚至要表演大义杀我。
　　当然总有下一篇主角为我挡住这些伤害，两人说一些脱粉回踩劝诫脑残粉的对话，脑残粉不听不信直到又找到官配，接替前任发表一些脱粉回踩加悔不当初的发言，我并不想与他们对峙，我沉默的身姿会吸引一个路过的正义使者。
　　在我以为闭关无用时也尝试出门走走，后来我发现如果我关上门能闯进来的少说有几分门槛下限，如果我打开门走在路上妖魔鬼怪并不拘泥于种族，仿佛任何人都是他生命的主角。
　　那天后我再也没想过出门。
　　我不足五十平米的小院它始终那么热闹，一天天的没个歇息，它的围墙上少说摔过六个皇亲贵胄八个正道侠士十个魔教少主十二个影卫刺客，他们虽然有钱但并不会修墙头多年下来它越发的滑脚了。
　　我到底稀罕那点天光未舍得封了小院的顶，左右也无用，我屋顶的瓦片经年不落灰尘，几乎每一片都有自己的生日，我封了原也不过多一笔修缮开支，未必拦得住几个人，如此权衡终究不划算，只由着我好好的草坪被摔出来四通八达的小路。
　　我的一天是很忙碌的，从早到晚，便是我墙头所有人都换岗睡过了我也仍需要应付突然到访的夜行者，失眠惊惧是我拥有白月光顶级配置体虚羸弱的病因。
　　纵而我烧香求佛也不过多两个神医圣子为我神魂颠倒。
　　向我这样的配置总让人觉得我活不成了，于是我身边又会出现，血牛预备役和情感补充项，我最不喜欢这两款，不管是明艳大方的武替还是唯唯诺诺的文替，自主交易型或是强买强卖型，都只有一个特点。
　　只爱和我闹。
　　不找□□骗心虐身的情人，反而想起来就要给我找点事。
　　我一天到晚哪有那个精力，自然是谁家的谁领回去，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成驯化好的狗，一句话红眼一句话发狂，动辄，不要求你我有罪，别走我乖你回头。
　　横批是，从前眼瞎不算爱，遇见了你才明白。
　　我不拦着，但我希望他们表忠心的时候不要总来我门前搞那么血腥，我吊着一口气和他们相遇的时候没想过这世道是个能喘气的都能当编剧。
　　别看我这样穷困，其实我也是标准家世，少年惊艳家道中落，能让竹马忆往昔念今朝，让天降心生怜发宏愿的战败王族出身，只是国破家亡幽居一隅，介于人道主义，明确的说是作为当权者某号的得不到，全族最后的血脉，带着一个王庭的财富并入宗主国，所以至少我应该配齐八个丫鬟。
　　虽然我门院小但在使婢上他们并不苛责，一来可以监视我，二来可以控制我，随着多年皇权倾轧权臣易党，我身边也从一个丫鬟，变成了没有一个丫鬟。
　　最后那位做了姨娘文的主角和那个要报我救命之恩的男人双宿双栖去了，显然经历过世界百种碰瓷的我是不会随便乱捡路边的血人，所以他就发现原来小丫鬟才是他真正的梦中神女。
　　我作为一个抢夺婢子功劳佛口蛇心的恶小姐被剥夺了享受特权的权利，从此要自己打理自己的衣食住行。
　　自从厂公文的主角找到了他的真命天子后，我的俸银总被拖拖拉拉，听说是后院吃醋不许他再见我，因此我是没多少银钱可以上下打点，又或雇一个替我办事的仆役。
　　我这样的病秧子也没什么赚钱的本事，就连绣绣帕子也唯恐有人从针脚看出情思，惹着一些惜才之辈。
　　我知道要解决这个问题很简单，只要我在任何一次迎风咳嗽时肯抬眼多给一些愁绪，至少能换来一两年无微不至的关照，在找到真正的爱情之前，他们都会是我忠诚的守卫。
　　就像院外马车上那位一样，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撩起窗帘露出半张脸等一个打破规律的例外。
　　我在上一次去典当首饰时遇见了对方，我沿街而行，他乘车而过，错身的那一刻一阵乱刮风拂开了我的遮面，也掀起他落下的窗纱。
　　他说清风见月魂牵梦绕，不见佳人不得安眠，我让他有序排队，车架不要挡着别人过路。
　　他后面是一位世家大族的小姐，家里代代出皇后，作风严谨又体贴，我去的首饰店就是她日后的嫁妆。
　　她做主给了我一个好价钱，足够我买好几贴药，当我在药铺遇见她第二次，我便明白她也是一位被选中的人，她讨好我，顺从我，倾尽所能引我欢喜。
　　而我早就过了会为偏爱而感动的年纪。
　　无论是雪月风花珠宝玉器，它们像流水一样从我眼前淌过，上意的恩赏里有多少来自情爱的私心，苟延残喘至今，我早就算不清哪些是该拥有的。
　　或许我当掉的首饰里就有一份曾经的偏爱。
　　幸而他们做追求者都很有格调，即使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也没有遇见向我讨回赠礼的。
　　炭火的烟尘激发了我喘症，又有一条帕子被血色覆盖，汤药给予的平静越来越短暂，我仰望着星辰，数过夜色下涌动的人头。
　　他们不睡，我要睡的，酸痛和疲乏缠绕着能病的都病了的凡胎，失眠让我更难以从床上爬起来，但我不得不爬起来，宫里的席面每一顿都不忘我。
　　我常做三件事，一惊艳所有人的出场，二暴露真面目给官配垫脚，三被时光大法漂白后重新惊艳所有人。
　　我有很多蓝色的衣服，因为我真挺难的。
　　请帖的意思是要为一位近日返京的小将军接风，当然大家都知道小将军这个时候特意上京城是为了从老家找个赘婿，将军早早没了亲娘，所以她亲娘的闺中密友皇后娘决定接手帮忙。
　　将军和皇后一起过来的，还有那位小姐，因为皇后是小姐的亲堂姐。
　　她们一来将军的目光就锁住了我，我顺势扫了眼，不熟悉的面容，好熟悉的神态，大约又是我不得而知的风流债。
　　如我所料，不多时她就寻了空子凑上来向我坦白，小将军说她的父亲本打算让她在军中挑一个，可她想起我，所以一定要回来这一次。
　　所以我很自然的猜想她的正缘会在这场宴席上，我厌烦这种戏码，于是冷淡地告诉小将军我并不记得她。
　　小将军却说，我不记得，是应该的。
　　应该的，应该的，我倏然回首猜到了她不提及的前缘。
　　我还是没想起她，但我想起了曾经见过她的父亲，在我亡国的那一日。
　　想起了一双温柔的手哀求我活下去的样子。
　　皇后在上席坐着，却突然命人宣召了我，我不担心遇到什么刁难，只是猜测这回又为了谁，每当这种场合我总会被拉出来和一位公子凑在一起打趣。
　　里面还坐着几位成了婚的诰命妇，她们小眼觑着我，在等人发作，可被等待的侯夫人并没有出言讥讽，咬着一块甜糕躲开我的视线。
　　她未出嫁前总挑衅我，凡是有我的场合她必要大发脾气，让众人都知晓与我不对付，我从不同她计较，她反而愈发针对。
　　后来她的名声便有些泼辣。
　　可我知道连她也是爱我的，她望着我的眼神是和很多人一样的在意。
　　我是她年少未学会爱人的轻狂，而爱她的人用爱教会她爱。
　　此刻她与她的侯爷先婚后爱蜜意浓情自然不再顾得上我。
　　我行过礼，一道目光锁在我脖子上甚至有些烫人，大概又要有谁因为我弯折的腰低垂的头柔弱贫困的气质而生起好奇。
　　皇后先赏下一些药材，说我不够怜惜自己，然后才让我燃一味清雅些的香助兴。
　　配香是故国人人都会的手艺，也是我年年都要展示几遍的才艺，一点余烬魂牵梦萦无数贪香客。
　　那清流世家的嫡长，名义上的皇子伴读，掀帘不出，他的目光放在香炉里随袅袅青烟而上。
　　我是他的礼物，只要他肯，皇后自会为他赐婚。
　　不过不会有那一日，因为他效忠的皇子，他选好的主君，藏匿在他身后，此刻怀揣着同样的兴味。
　　名利士族美人，我徒有姿色，而无足轻重。
　　却也不被任何人摘下。
　　从宴席回来后，我的身体好了许多，或许宫中风水养人又或许只是回光返照，总之我难得好眠，好到一整夜都没有做梦，醒后也破天荒地多用了半块饼。
　　如果我谨慎一些我会想到要将饼收好，可惜我睡得太放松，连精神都懒散起来，那半块饼就丢在桌面上，不多时就钻进来一个落魄的小乞丐，十指都是黑泥一巴掌盖下掌印子。
　　他粗布麻衣满身泥浆，脸上黑一块灰一块，却还能透出几分清秀，饼嚼得再快都不耽误周身文人气度，见到我后先是羞愧而后沉默。
　　我摆摆手让他走，吃都吃了总不能指望他吐出来还给我。
　　小乞丐冲我行礼，嗓音干涩难辨，他说十年后如果他还活着必报饼恩。
　　我活不活得过十年不好说，只希望他出门绊台阶上磕失忆最好。
　　上一个指天发誓要报答的，让我被绑在树上等他二选一，他和他的小娘子情绪饱满满眼泪意意乱如麻，他哽咽他吐血他说欠我一条命必须还，债清了才能干干净净的去爱人，然后紧紧相拥双双跳崖。
　　劫匪都懒得下崖搜，拔出大刀就要清理我，林子里蹦出一个二当家，声称喜欢我亲自把我送回家。
　　过了段时间小娘子找上门来对我说，她不欠我是他欠我，为什么要她偿。
　　她嘴唇颤抖好不倔强，报恩男追上前深情款款表示，现在是我欠小娘子一命，就由他来还，以后他欠小娘子一辈子。
　　小娘子大为动容，两人牵起手在落日余晖下互诉衷肠。
　　墙角的扫帚但凡我抡起来能打得赢欠兄欠妹我一定还他们一人一兜头帚。
　　小乞丐走后不久门口来了一帮巡卫，领头是老熟人，看上去公事公办不近人情，却但凡有巡查任务必往我这走一遍，每次也只说两句话，巡查，安否。
　　我点头，他就不进门，带着甲胄俱全的一干壮汉匆匆来匆匆去。
　　小姐抬了礼物在门外等，因为这片刻耽误她与小将军撞在了一起，我哪一件都没收，她们却开始比着送礼。
　　小姐送了金钗，小将军就送臂钏。
　　小将军送了名画，小姐就送宝砚。
　　我冷眼旁观她们从针锋相对到情愫蔓延，小姐会特意等小将军到了才摆出礼物，小将军把我拒绝的礼物丢在小姐身上。
　　为了证明谁更爱我，更为了逼退对方，抬来的物件越来越贵重费心。
　　新的赠礼是小姐向皇后求来的，我旧日的妆匣，五层雕花，是件宝物，可我也不记得是何时进献。
　　里面的饰品是小姐后补上的，都是近年盛行的花样。
　　我将它搁置在梳妆台，偶尔会去抚摸故人的手笔，灭国后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他们的痕迹。
　　小乞丐没能跑出城，他被巡卫堵住几条必经之路，只能悻悻而返，躲藏求生。
　　他觉得头领待我颇有些隐晦难言的不同之处，于是提刀架在我脖子上逼巡卫撤离。
　　我确实这样柔弱，连个孩子都对付不了，他悄悄在我耳边说，绝不会伤害我，只让我陪他演一场戏。
　　他刚冒头，遍布的巡卫迅速从四面汇集，尤其是头领，他有城中跑马的特权急急赶来主持大局。
　　他看了我很久，然后下令说，缉拿。
　　如果我想让小乞丐多记得些恩情，我应该配合，露出些惊惧惶恐并大声求助。
　　但我全力靠近梳妆台抓起最重的东西摔向他，妆匣四分五裂，首饰散落一地，小乞丐受重击后倒在地上，因为他手抖我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线。
　　巡卫头领亲自出手制住他，小乞丐太过震惊，几乎不躲不避就被拿下，他只顾着擦拭刀上的血迹。
　　懊恼，愧疚，自嘲，却不怨恨我，被压走时甚至与我道歉。
　　巡卫都撤走后我独自收拾房间，妆匣的背板从中间裂开，隐隐可见些暗刻，我将它们劈开再拼好。
　　是我故国的古文字。
　　记载一篇闻所未闻条件严苛的续命法。
　　断命者从他人的故事里截取一段存在，因为存在延续命数而活，在结束前进入另一段人生，重复着与人相逢相识再相离的循环。
　　随着命主活得越长久所需要参与的人就越多，从一个人的人生里有，到许多人的人生里有，勉强维系生寿。
　　看着这些陈旧笔录，看着听说我受伤不顾残腿强闯而来的少爷，看着少爷身后永远不离不弃忠心耿耿的剑侍。
　　所以世界为我选定角色是，曾爱过而不停留。
　　再忆往昔，我原方知，此一生命途多舛不过是有人不肯我死去化与我的劫难，我不承情难免不知好歹。
　　恍若我一生囚困于他人情爱之中，这一生何其可悲何其无用，我倒情愿陨在年岁里，落下个过刚易折的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