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南方最热的暑热已过,又是一年霜降时。
这天就如同一年当中那些最寻常的那些日子,普通,乏味,甚至平庸,顾天蓝不得不这样自我催眠,因为她太过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门铃突响,倒是骇了她一跳。
夜色已浓,这样尴尬的时刻,会是谁呢?她不打算开门,也并不好奇。无论门外的是谁,她都希望那人识趣一点,自动消失才好。
可门外的人像是有极大的耐心,门铃响至无声,又锲而不舍地再次响起。如此反复五次之后,饶是沉稳如顾天蓝都忍不住去窥探到底是何方神圣。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思忖着看来今晚是无法安静地独自度过了,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走向玄关处。偏偏这个时候,门铃又不响了。她始终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松,没想到才坐稳,门铃居然又响了!
她跳起来去开门。心想无论是谁,她已经决定不给对方好脸色看了。
带着莫名的怒气,门被大力拉开,她挑着眉攒足了劲要嚷嚷几句的,没想到看到来人的一瞬间,倒是她怔住了。
怎么会是他?
跑到这么远,到底还是让他找来了。
明明跑了这么远,躲到这陌生的异乡,也还是让他找来了。
来不及细想,下一秒,她就被他拥进怀里。
这一回,是林拓也失控了。
其实他穿的商务男装质地精良,熨烫皆有讲究,大概是因为旅途奔波,略微有些皱了,略见颓唐,带着一点点混合着薄荷味道的汗味。
虽然竭力克制,他的手还是微微颤抖,到底是泄露了他的心思。他不顾医生的劝阻,搁下所有事务,联系了所有能想到的渠道,火烧眉毛地寻了这些天,终于有了顾天蓝的消息。
现在那人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在怀里,明明是很契合的角度,她的双手也只是垂在身体两侧,毫无回应——她没有发现自己的失常,他刚放下心的同时,不知为何却又有些失落。
不过才几分钟,不,也许更短,而顾天蓝只是无语地笑了笑,随即便不着痕迹地推开他,“喂喂,不要这么夸张好不好,林大叔,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你出逃的未婚妻呢。”
她叫他大叔,并不是学韩剧,而是这几年他总是在她身边絮絮叨叨,人生大道理什么的一大堆,有一次她实在烦得不得了,随口抱怨他“年纪看着也不大怎么如此好为人师,一脸青春花季已过,徒留伤感兼空虚,唯有唠叨解闷的中年大叔猥琐相”。
没想到平素最讲究名声的林拓也那回居然没反驳,反倒有些认真地说:“你要是真把我当大叔,当老师,把我说的话都听到心里,我还求之不得呢。”这下好了,从那之后他都逼着她叫大叔。他倒是白白赚了高一个辈分的便宜,可怜她却得时不时听他的“人生真谛”——不过,就这样吵吵闹闹地过了两年多,她倒也习惯了。
林拓也瞧着她几乎毫无破绽的笑容,嘴唇动了动,不知怎么,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你不声不响地跑了这么远,我还以为你背着我和谁私定终身了呢。”话甫一出口,已知说错。她却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又开着玩笑,顾左右而言他。
林拓也苦笑,应该再也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她了吧,都过去两年了,她仍这样要强,笑容真诚得可以令人产生她其实很好的错觉。就像她每次想哭时,都会一个人躲起来悄悄地流泪一样,看到的人只有更心痛。
林拓也看着顾天蓝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突然有些失语。
其实他眼中的深情与哀伤还是有些明显的吧,再怎么按捺,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微许的情愫,可她就是看不到。
不,不是不会觉察,是她从来不曾在意。就如同她曾说过的那样,一颗心若是给了别人,那就永远都收不回来了。即使收回来了,也不是原来的心了。
换言之,她的心底,那个人,一直都在。
所以她一直心无旁骛。
即使已过去那样久长的时光。
即使他就近在眼前。
她也不曾多想一分。
她甚至都没有给他一个更亲密的机会。这七百多个日子,他看着她一点点走出过去的阴霾,一点点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她走得那样用力,明明很苦,却总是用笑容来拒绝所有的关心,仿佛她已经痊愈。事实却是,在某个方面,她用微笑砌起一层透明而厚重的墙,尔后深深地,将自己埋在壁垒里,再也不肯踏出一步。
想到这层,他眉头又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说得很慢很轻,仿佛怕惊到什么:“我只是想……你可以在手机上存下我的号码……不要每次伤心难过痛苦时都一个人扛……”
他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严肃,顾天蓝却突然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
但只来得及愣了一下,林拓也又揉揉她的头发,“得了,下回你要是再这么闹失踪……嘿嘿……”一脸坏笑,语气又恢复以往的俏皮。
她大声应着。又忙着护住她的头发。
“你还真是神通广大,我动作这么隐秘,还能被你找到。”顾天蓝噘着嘴,拧着眉,表示非常不解。
打开冰箱貌似在找饮料的高大身影站在那里定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却是一张笑嘻嘻的脸:“我是干什么的?就是CIA高级情报员也不定比我消息灵通!哎,我说你这租的什么破地儿啊,电冰箱在这种天气还这么烫。”
毫不客气地一个软垫砸过去,“你还真是给鼻子就蹬上脸了,唉,你们这些子弟啊。”顾天蓝很不屑地撇撇嘴,想到某人此刻一定是顿时石化的脸色,赶紧正色道,“不是不是,大叔你这么高尚的人怎么会是无良的子弟呢,无良的是那些天天混吃混喝搁酒吧里拉个女的就叫妹妹的那种,咱是根正苗红事业有成的林大公子啊,”顿了顿,往嘴里塞进一颗话梅,“对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弄个婶子回来?你们家皇太后应该催你了吧。”
她自顾自地边吃边按着电视机遥控器,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林拓也已经移步到她目不能及的范围,更没有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冷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手像是拿不住重物一般,把碗重重地往案几上一放,“咣当”一声,吓得她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接着,他揉了揉手臂,看也不看她,拎着随意搭在沙发上的西装就摔门而去。
干嘛这么大火气?甩脸子给谁看呢!这是顾天蓝的第一反应。只因这么多年,这是林拓也第一次冲她发这么大脾气,而且她不知所措。
不过他走了,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盯着碗里那些黄澄澄的菠萝片呆了半晌,关掉不知所云的电视机,她泡在热水里,这样卖力的演出,真正身心俱疲。
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来,是江婷。顾天蓝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果然一接起来,就听到江婷的大嗓门在唱咏叹调,她皱着眉头尽力伸长手臂,还是听得很清楚。
骂了一会儿之后,那边稍微停了一下,顾天蓝才笑着说:“婷婷,我第一次知道你还有充当扩音器这一功能。”
江婷似乎是被囧到了,卡壳一下,“你还好吧?”声音轻得不像她。
真见鬼了,她应该去翻翻今天的黄历,明明不想别人察觉的,怎么身边的人一个个都……
顾天蓝不由地苦笑,“好得不得了。出来看看风景而已。”
“多走走也好,毕竟这几年你一直……”
“算了,婷婷,我有点累了,不聊了。”不等听到回复,她直接挂了电话。
不想听了。
也不想说了。
真的很累。顾天蓝觉得有时候,她就像一尾被剥皮抽筋的鱼,偏偏不知怎地竟没有死去,只好装模作样地活下去。尽管她自认一直用力地生活,用力地大笑,可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林拓也有一回不经意地说她:“如果你觉得你是用尽了力气在笑,那么你心里其实是在哭。”
就这样愣愣地,手机屏幕一闪,因为长时间没有任何操作,已经切换到屏保的画面。她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下意识松开了手。
那是一张她和苏以年的合照。
他们还在读书时的照片。
她罕见地披着头发,只因为那个时候,苏以年说过她披着头发的样子很美。而他穿着白色的衬衣,纤尘不染。
他们的头抵在一起,眼神明亮,最放肆地笑。
顾天蓝遇见苏以年的时候不过是高中二年级,真正青春无敌的年纪。
那时,她的名字还叫林天蓝。
彼时的林天蓝就跟现下所有重点高中的学生一样,每天穿着不起眼的校服过着两点一线单调而重复的生活。她一直有些营养不良,所以衣服并不合身,过于肥大,像个布口袋一样罩在身上,越发显得整个人灰头土脸的。
林天蓝一边默背着英文单词,一边懊恼。那天轮到她做值日生,周一的升旗仪式总是拖得无比冗长,她心里盘算着离结束还剩多长时间,要不然,一回到教室草草擦擦黑板就得上课了,来不及再复习一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旁边的女生们一直在小声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响,她皱皱眉,扭过头想要制止这小范围的骚动,就这样看到了站在主席台上演讲的苏以年。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苏以年不过是身着最普通的校服,但是那衬衣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竟显得那样耀眼的白,有风拂过,英姿飒爽。同样是校服,有的人就是可以穿得这么好看。这是林天蓝对苏以年的第一个印象。尽管想要装作不屑,她还是忍不住朝那个方向多瞄了几眼。
记忆里,那真是倒霉的一天。早上英语小测的成绩非常不理想,放学后,另一个值日生随便寻了个理由早早地溜掉了,只余她一个人做整个大教室的卫生工作。等她捶着酸痛的手臂打扫完毕,整个教学楼里空荡荡地都能听见走路的回音。外面下着大雨,偏巧她连把伞都没有。真应了那句老话,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塞牙缝。打车是不可能的了,她没有那个余钱。没有办法,只得咬咬牙,冲进雨帘。
“喂,前面的同学,等等,等一下,哎,你等等。”苏以年就那样跑过来,把伞柄往她手里一塞,“给,拿着。”
“那你怎么办?”林天蓝脱口而出。
“我没关系的,男孩子,”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家又近。你是四班的林天蓝对吧,我认得你,快回家吧。”还没等到她再发问,他就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那天风雨交加,她几乎撑不住那把伞。等回到家,衣服也湿得一塌糊涂。父亲早早就准备了姜汤,她接过毛巾,擦掉脸上的水珠,笑了笑接过来,略带鼻音地说:“谢谢爸!”
正准备喝,养母李秀兰从里间走出来,阴阳怪气地说:“哟,这声‘爸’叫的真是自然,有些人啊,脸皮厚得真是可以了。”
林天蓝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只是爸爸领养的孩子,当时觉得难以接受,但毕竟林父对她疼爱有加,一直都是有求必应的,年龄又小,过了那一阵伤心,也就没什么了。只是从小养母就不待见自己,近几年说话越发难听,她为了父亲忍了又忍,每次心中总是憋着一口气,闷闷的。
这回她还没来得及还嘴,父亲先沉下脸来,“秀兰,你就非得说这种话来伤孩子么?!”印象中,那是爸第一次当着自己的面就跟那个女人吵起来。一向沉默内敛,从不与人大小声的父亲为了自己,跟结婚十几年的妻子吵起来了。
那时并不明白,争吵就是婚姻的毒药,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更多次,语言就像沾满毒汁的藤蔓,狠狠地向对方抽打着,直刺到内心最深处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