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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医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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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侯府,一场大雪过后,庭院中恍若梨花盛开。
一位年轻公子踏雪而来,他身披银狐风氅,脚踏凫皮钉靴,浑身上下只能用四个字形容——贵气逼人。雪天道路难行,此人步伐不疾不徐,最终停在一块题为“赋闲斋”的牌匾下面,伸出冻得红白相间的指节,轻轻扣了三下房门。
稍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木门应声而开。
“哎哟,是二公子。”开门的人身形很胖,准确地说,已经胖到了长宽不分的地步。
他名叫范白石,原本是侯府总管范喜从一块大白石头下捡回来的弃婴,故而取的这个名字。幼时因瘦弱不堪,旁人常笑他“饭白食”,如今再看,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几乎从会走路那天起,范白石就跟随在小安阳侯身边,至今已是第十六个年头。
卢信停在门口跺了跺脚,将靴子上的积雪抖落,一面笑问道:“范球,顾兄在的吧?”
“在,在,小侯爷在里边作画儿呢。”范白石一笑,脸颊两边的肉堆到了眼下。
屋内暖香怡人,火盆里通红的木炭烧得哔剥作响。卢信把风氅解下,往他手里一放,喜不自胜道:“总算是找到他人了。”
“顾兄!”他大步踏进书房,只见那人仅仅穿了件单薄长衫,手握工笔,临窗而立,正在细细描摹一幅画像。画中女子只有轮廓,还未见其五官,论风姿倒是别具一格。
“顾兄这是在画谁呢?”
“水妖。”顾东章头也不抬地回道。
卢信一愣:“顾兄当真好兴致!”
卢信虽生在祈州,亦知顾东章的丹青堪称一绝,昔日年少时便冠绝京城,不少人愿掷千金求画。
无巧不成书,他此番来的目的也是为了这个。卢信静静地站在旁边,见他时而精描细图,时而写意泼渲,心中不禁暗暗赞叹其画工之纯熟、心思之奇巧。
顾东章又添了两笔,忽然问:“大雪天的,又是为了董夫子布置的文章而来?”
“非也非也。”卢信嬉皮笑脸地拱手作揖,“今日前来,乃是家父让我来向顾兄求幅丹青大作。”
顾东章笑了下:“我听说卢老爷除了做生意,平日里只喜欢听些小曲儿,养几匹好马,何时也有这等癖好了?”
卢信站得累了,大喇喇往榻上一躺,原形毕露:“嗨,我爹的意思就是借去用用,来日定当完璧归赵。他说得含含糊糊的,一会儿上元节灯会,一会儿什么彩云班,我也搞不清这个老家伙究竟在鼓捣些什么,好好儿地突然学起别人附庸风雅来了。”
顾东章倒也大方,随手指着书架上一摞卷轴:“你看上哪幅,自己挑便是。”
卢信嘿嘿一笑:“就你正在画的这个,怎么样?”
“这幅不行。”
“你随便画几笔,我爹也分不出个好歹来。”
“不能因小失大。”顾东章懒洋洋地活动下手腕,“这幅太丑,若是流传出去,往后我那一柜子的字画,恐怕就卖不出去了。”
卢信好奇,伸过头去又看了一眼,画中那“水妖”烟鬟翠黛,巧笑倩兮,哪里丑了?不过倒是眼熟得紧,好像在哪儿见过……他突然想起一桩八卦来:“我说顾兄,听说前两天有个姓姚的姑娘大闹刺史府,你也在场。”
顾东章面无表情,就算默认了。
“可是几个月前在你府中落水那位美人?”
依旧沉默。
“嗨呀,原来顽石竟也有开窍一日!”卢信猛一拍大腿,“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顾东章向他摊开一只手。
卢信:“干嘛?”
“贺礼呢?”
卢信吐吐舌头,决定顾左右而言他:“据说那美人独闯虎穴,是为救父,莫非顾兄是去救那未来老丈人的么?”
顾东章淡淡道:“是祖母让去的。”
卢信大惊,这厮平时一声不吭,难道进展如此之快,两家连亲事都说上了?
“看来小弟我不日便能喝到顾兄的喜酒了!”
听他提起姚家,顾东章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搁下画笔,转身走到外间。不多时又回来,手上便多了一枚桃形香囊。
定情信物?还拿来给他展示一下,喂狗粮呢?!卢信一张脸黑了半截。
“你拿去,帮我还给济民医馆那位大小姐。”说完便往前一抛,那香囊在空中划了条弧线,稳稳落在卢信的手心里。
咦?这是吵架了?他拿着香囊反复翻看,绣得还是相当精致的嘛,干嘛说不要就不要了?
“顾兄,这我……不大好说啊……”卢信讪讪地笑,这都是什么破差事?
顾东章重拾画笔,撂下一句:“你只需告诉她,无功不受禄。”
自那日姚思茹“治好”刺史夫人吴氏的病后,郭刺史命人将她完完好好地送回医馆。没过多久,又释放了姚济民,还差人送了些“慰问金”来,以示诚意。姚家上下自然是雨过天晴,喜不自胜,连何氏和思君的伤病也很快痊愈了。
时至年关将临,姚济民请人将新宅修缮完毕,搬家大业也开始提上日程。
起先是各屋各人先整理收拾自己的物件,分批依次捎去葫芦街的新宅,然后再合力搬运锅碗瓢盆以及大件家俬之类的东西,最后再将仓库里的药材一应打包运送过去。
俗话说大难之后必有后福,姚家这回被吴氏母女坑得不轻,竟一时生出些同仇敌忾的情绪来,就连平时好吃懒做的林氏也没闲住。全家齐心合力,遂将搬家诸事都打理得妥妥当当。
这一日刚用过午饭,思茹问何氏要来新宅的钥匙,自告奋勇扛了两床被褥过去。因着年关将至,城里城外外出办年货的人都不少,回程时见路上行人不多,已觉有些古怪。直至自家医馆门口,嘈杂声渐起,才发觉原来人潮都聚到了这里。
那处人头攒动,将医馆围了个水泄不通,外围还有些个矮的踮着脚跳起来往里看。
论常理,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医馆生意的淡季,大家都觉着赶在新年前后看病十分不吉利,能熬便尽量熬过这个把月。难道风俗易转,今年流行到医馆里来办年货了?
“真惨啊,啧啧,真惨啊。”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
“借过,借过。”思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群掰出条窄缝来,躬身钻了进去。
只见一男子约莫五六十岁,衣衫褴褛的,拄着一根竹棍儿站在医馆门前痛哭流涕。仔细一看,他只有一只脚落在地上,另一条裤腿里半截都是空的,那条空荡荡的裤管便如破絮一般在寒风中摇曳。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女子,穿的也是粗布麻衣,只比那断腿老汉稍稍整洁一些,满脸亦是悲愤。
“我爹爹被他们害成这样,大家伙儿都来评评理!”
一时群情激奋,叫骂声不断。
“家父以济世为怀,不慕名利,不攀权贵,这些年来诸位街坊都是看在眼里的。”思君刚刚痊愈,细细柔柔的嗓音几乎淹没在鼎沸人声中,“只是家父今日出诊未归,这位老伯又有伤在身,外面天寒地冻的,不如先进来喝口热茶,咱们坐下慢慢说。”
“医者无术,光有医德有什么用?!”说话的人头戴方巾,看上去像是个读过书的。
“对!姚大夫不出来赔礼道歉,说什么都没用!”人堆里也有围观群众大声应和。
何氏叉着腰出来撑场面:“赔什么礼,道什么歉,这个人口口声声说是我们家害的,你们就信啊?前儿个刺史府的人还赖上我家老爷呢,回头怎么样,还不是他们没理?你们一个个,听风就是雨,我且问问,陶伯,你认识这个人么?”
陶伯颤巍巍走出来,回道:“不认得呀,夫人,他们血口喷人。”
何氏又道:“听到没有,我家账房都说没见过这个人,他自己断了条腿就随便找家医馆赖上,你们跟着瞎起什么哄!”
那年轻女人一听,立即哭喊道:“他胡说,我爹爹就是在这个医馆瞧的病!他被害得好苦哇……”
“你们家账房当然替你们说话!”
“就是!”
“叫姓姚的出来!”
场面更加控制不住了。
思茹趁着他们义愤填膺地沉溺于咒骂之时,悄然走到思君后面,扯扯她的袖子:“到底怎么回事?”
思君知道是她,略一低头,低声道:“这老伯说他前阵子上山砍柴被捕兽夹弄伤了腿,后来找爹看的伤。可是用过我们家的药之后,就开始生烂疮,直到整条小腿全烂了,不得已只能锯断保命。”
“爹和长顺哥呢?”
“一大早就被州府叫到乡下去看诊,听说还非要长顺哥一起去,一时半刻恐怕还回不来。”
又是刺史府?还有完没完?思茹隐隐觉得这事没准儿又是吴氏那对母女造的妖。
正想着,人堆里又冒出来一个老妇:“照我说啊,这黑心医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媳妇儿八成也是给他们害死的!”
众人一听,当即静了静,听她往下说。
“去年我那媳妇儿生下小阿毛之后,身子骨不大结实,总有些头疼脑热。我儿子寻思着就给找个大夫,就是这个姓姚的,后来吃了他们家药,前前后后得吃了大半年吧,一点不见好,反倒越来越严重了。”老妇边说边擦着泪,“今年刚开春人就没了……我那可怜的媳妇儿哟……”
那读书人咬牙切齿:“庸医当真可恨!”
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不如我们把黑店给砸了吧!”
吃瓜群众的正义感一旦被煽动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谁也不管这些人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唯有一片叫好声此起彼伏。
“砸了!”“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