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金井梧桐秋叶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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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道安逸不过帝王家，却不知，皇宫里的一天，开始的要比寻常人家早得多。
卯正的时候，皇帝已经起身准备早朝，王子公主们已经走在去书房的路上，一旦迟到，一样要受责罚。而底下伺候的太监宫女们，自然要比主子们起得更早。他们在这座全天下最富丽的宅院里，服侍着一群拥有最高贵血统和最复杂心机的人，将自己的一生，虚掷在纷乱的漩涡里而不自知。
七宝今日不当值，却仍旧在寅时三刻起身，洗了头脸，正了衣冠，急急往长信宫而去。此时天色未明，只有檐下几盏风灯明灭，却让这寒露深重的早晨更加阴冷。他如所有宫中的下人一样，贴着入云的宫墙边上安静行走。
一阵风过，他下意识裹紧身上衣服。才入秋没有多久，怎么就这样冷了，果真皇宫里阴气深重。那个人说的是，这里，是天下最坚固的牢笼。
穿过一道游廊，已经看见了长信宫的九脊歇山琉璃顶，正脊上的鸱吻在晨光里有点狰狞。他脚步一滞，随即隐入一扇门里的黑暗。
这么多年，他还是不喜欢掌灯。
七宝循着层层珠帘脆响走到屋子里，只见那个笔直如昔的身影接过一旁小太监手里的毛巾擦手，窗外微弱光线把他的脸颊照得遥远而模糊。七宝收拾心情，过去接过小太监手里的淡青外衫，撑开。那双苍白修长，却并不柔弱的手拂过丝缎，滑进袖子里，主人这才转头，苍白脸庞似乎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他看见身后换了人，终于开口：“七宝，你来了啊。”声音低哑柔和。
“是，师傅。”
“皇上……不大好了罢。”
“…….是，太医说就这一两天了。”
“要不，你也不会一大早的来见我。”
“师傅，勤政殿那边，七宝实在撑不下来，您就过去看看吧。”
“是皇后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是皇上自己……”
他在黑暗里，久久盯着七宝，叹道：“罢了，我过去就是。”一双眸子明澈如琉璃，却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皇帝的勤政殿，金碧辉煌，一切都是天家风范，暗合九五之数，只是里面的主人，已经快到换届的时候。
七宝随他一路过去，宫人们小心翼翼把头低下。到了门口，看见总管王怀恩，他一笑，低下头，总管大人。
王怀恩叹气：“我请不来你，皇后娘娘请不来你，倒是这个猴崽子把你给拽来了。”
“没的事，七宝不过是来对了时候。”
“行了，皇后娘娘刚走，皇上见了你，该高兴点了。”
他让七宝等在门外，自己进去，偌大的寝宫，由于皇帝需要静养，只留下几个伺候的宫女，斜倚熏笼坐到明。见他进来，惊起，急急退到一旁。他挥手，叫她们出去。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避忌的。
皇帝还在睡，龙床宽大，却只显得上面的人更加寂寥。他伸手，抚上他眼角精致皱纹，原来，当年横戈跃马，安邦定国的那个人，也会老，也会死，可是，明明还不到风烛残年。这个枯朽的国家，值得你把全副心力，以致性命都投注在上面么？学那些昏庸君主纵情享乐，一辈子不也是过去，管他史笔如刀，管他千古骂名。
你虽不爱我，却是唯一在乎我的人。
所以，我才在乎你。
皇帝醒来，抬起冰冷手指擦去他脸上纵横泪痕：“锦夜，你来了。”
“我是青蘅。”
“从来就没有什么青蘅，锦夜，朕害你一辈子，你为什么还要来。”
“七宝说你想见我。”
“锦夜，太子登基以后，你要帮着他，他也，只信你一个而已。”
“皇上不怕廷臣非议?”
“那些人，还有几个不在你的掌握下的。”
他摇头：“你既早就知道，为什么还放纵我，留给太子收拾，让他当明君令主么？”
“祈儿哪里会杀你，锦夜，朕欠你良多，除了这天下，朕还有什么可挥霍的？朕不是个好皇帝啊，心里只有一己之私。”
“真是个疯皇帝，你们一家子，都是疯子。”
“怎样也好，锦夜，下一辈子，别让我再遇见你。”
“我也这样想，皇上，该吃药了。”
他出来时，天已经大亮。阳光刺眼，晃得他头晕，等在一旁的七宝赶忙过去扶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习惯阳光。
“七宝，我累了，跟我回去。”
七宝跟在他身后，慢慢朝太子的长信宫走去。
那座宫室的主人，由皇帝换成太子，唯一没变的，是他。
“七宝，曹舒怀那边，可有消息？”
“曹大人听见能搬倒闵王，高兴还来不及。自然是听您的。”
“明天把证据给他送去，叫他等太子一登基，就上折子参闵王。什么清流御史，还不是党同伐异。”
“是，师傅。”
“皇上神志清楚的时候，记得提醒他下旨叫德妃殉葬。”
“是，师傅。”
“七宝，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无情，连个女人都不放过。”
“徒弟不敢。”
“有什么敢不敢的，她既然口口声声说对皇上一往情深，那就跟着他一起走罢。我就是睚眦必报，七宝，我不是个好人，跟着我，你也不怕遭报应。”
“不怕。”
四周无人，他斜靠在血红宫墙上，一角淡青衣衫飞扬：“七宝，我真的，不是个好人，别离我太近。”
皇帝在两天后驾崩，他没有再去看他一眼。
正殿上，雪白丧服的群臣跪了满地，恭迎新皇登基。那少年不过十八岁，昨天还是太子，今天骤然坐上龙椅。
新皇登基伊始，就准了两道折子，一道是御史曹舒怀参闵王强占民田，引得朝野震动，另一道，是六宫总管王怀恩请辞离宫。
这两道折子，都不是他心中所愿。一道是太后叫他准的，另一道，七宝说，是青蘅的意思。这两个人，是他的依靠，他都不敢违拗。
王怀恩回头看看自己在里面过了十年的这座宫殿，心里一阵轻松，终于，可是脱离那棋局，不再连睡梦中也惧怕杀身之祸。自己在这里，也曾显耀过，如今离去，却没有一个人来送行，当真是晚景凄凉么？不过人心冷暖而已。
方要离去，长街尽头，七宝的声音响起：“总管大人，等等。”
他看见那一袭青衫缓缓行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当年害了青蘅，他也算是个帮凶罢。
“七宝，我与你师傅有话说。”
七宝识趣，走得远远。
青蘅微笑，声音仍旧是低哑柔和的：“这些年，青蘅让总管大人费心了。”
王怀恩却用了旧时称呼：“夜公子，你心里想什么，想要什么，老奴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只是，太子不同先皇，老奴只求您，别给他留下个骂名。”
“我不会的，我答应过那个人了。王总管，我这一生，无非是从一个男人身边，换到另一个男人身边，我以为我早就该失去伤感的能力，可是他死了，我居然会难过。”
王怀恩没回答，只是说：“保重。”
“您也保重。”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金井梧桐秋叶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