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疏影》薄荷棒糖

2、一种清孤不等闲

　　号称江湖第一大帮的枕霞阁并没有秀叶原来所想的那样兵刀林立文彩辉煌，反而小桥流水，翠竹掩映，也没有提刀带剑江湖人穿梭往来，看着倒像是个文人的别苑。
　　秀叶跟着周主事三人沿着九曲回环的小路走去后园，只见一色粉墙黛瓦，雕花窗棂映着四季花草，步步生景。一时间竟看得痴了。忽然想到，若是能在这里终老，那也不枉此生……
　　“沈姑娘？”周彦见秀叶发呆，轻轻叫了一声:：”我们快到了。”
　　“哦。”秀叶颇不好意思的回过神来。怎么自从到了金陵，就总是胡思乱想呢？秀叶有点怪责自己。

　　澜园的凉亭里，两个人正在下棋。左边一个少年脸色颇为苍白，已经是暮春时节，却仍然披着雪狐的斗篷，更显得脸上毫无血色。虽然眉目并不十分出众，却自有一股清华之气。
　　右边的男子穿了一件玄青暗纹长袍，拈着黑棋不知如何落子。和那少年相比，这人简直平常得紧，掉进人堆里怕是便再也找不出来了。只有嘴角一道笑纹，似乎永恒性的挂着微笑。这便是枕霞阁主云默。
　　那少年轻笑一声：”阁主何苦再偏劳为我请医生，我自己就是大夫，身子怎样，我清楚得很。当真没事的。”
　　云默把黑子落下，道：”就是知道你，才找别的人来”，说着叹了口气：”你要是能说实话，哪会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我当年若说了实话，事情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慕华，我说过了，那不是你的错。”云默习惯性的笑，眼睛里却想哭。
　　“罢了，不说过去的事情了，你这次别又把大夫丢出去，人家也不是有意的，我这个毛病，寻常大夫哪里理会得？”
　　“这次不是那些江湖郎中，我找了名医谷的兰君来，或许能有点办法。”
　　那少年听见此语，拈着棋子的手略僵了一下，张了张嘴，终究也没说什么，只把白子放下，这一落子，让他的棋死了一大片。

　　穿过一道垂花门，秀叶随周彦等人在一个名叫澜园的地方门口停了下来。
　　“沈姑娘稍待，在下去通传一声。”中年人进去院子。
　　“在下斗胆求兰君一件事情。”周彦突然说道。
　　“周主事请讲，若是秀叶做得到的，定当尽力。”
　　周彦叹了口气，道：”对于那生病的人，兰君若是….. 难以施救….. 还请不要告诉阁主实情。兰君只要尽力，余下的事，交由我等处理便可。这对于兰君，不过举手之劳，却攸关枕霞阁数十年基业，还请兰君应允。”
　　看来那人似乎病得不轻。秀叶本是不惯说谎的，见周彦一双温和的眸子在眼前，竟迷糊答道：”秀叶不懂江湖事，待见了病人，依形势而定罢，若真有必要，秀叶会依周主事所说处置的。”是什么大人物呢？秀叶猜不出。
　　“如此多谢兰君了。”周彦的表情轻松了不少。

　　此时中年人出来，施礼道：”阁主有请沈姑娘。”
　　周彦问了一句：”慕华今天精神可好？”
　　中年人道：”似乎不错，在和阁主下棋。”
　　原来这叫慕华的人，就是病人了。
　　秀叶进去园子，见到那少年，暗叹，这清秀两个字，若是用在他身上，怕是没人敢再用了。
　　“阁主，名医谷沈姑娘到了。”秀叶想，就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普通人，居然能掌控江湖上最大的势力，当真人不可貌相。
　　那两人转过身，云默站起来，脸上挂着经年不变的微笑，道：”有劳沈姑娘跑这一趟，云某感激不尽。”那少年陈慕华却依旧坐着，含义复杂的看了秀叶一眼，微笑道：”别让沈姑娘站在园子里吹风了，我们进去说罢。”说着似乎不胜其寒的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也好。”云默说着绕到少年身后。秀叶才发现，那清秀绝俗的少年，竟然是不能走路的。

　　“公子可是中了寒毒？”待众人坐定，秀叶也并不客套，开门便问。不论那少年如何出众，在她眼里，此刻就只是病人。
　　“也算是，也算不是吧。”陈慕华答道。把秀叶弄得一头雾水。到底是还是不是，怎么枕霞阁的人说话不是只说半句，就是含糊其词？秀叶气馁。索性直接说了：”既然来诊症，还请让秀叶诊脉。”
　　云默又笑：”果真是杏林谷的高足，沈姑娘倒是爽快呢。”唇边的笑纹更深，虽然知道他不是真心的笑，仍旧令人如沐春风。
　　周彦和那中年人对望一眼，道：”阁主，那属下等出去候着了。”便带着小何与那中年人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秀叶三人并两个侍女。
　　秀叶拿出迎枕：”公子请。”
　　“在下陈慕华，不过无名小卒，沈姑娘不必公子公子的。”慕华说着，把手给了秀叶。
　　那狐裘底下的手腕，苍白纤瘦的似乎一碰即折，看的秀叶有一点心痛。触手，冷的如同大理石一般。
　　秀叶把着脉，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也算是，也算不是”。结果令她有点冷。
　　“怎样？”云默问。
　　“陈公子的确中了寒毒，不过不是被人下药，似乎是长期服食什么性寒的药物，日积月累所致……”
　　“那可还能解？”慕华替云默问了那一句，可是脸上的神气，却不是焦急，而是漠然。
　　“这个…… 公子的情况复杂，容秀叶仔细思量再做打算。不过公子的腿，是外力阻止气血运行所致，如果治疗得当，还是能够复原的……”
　　“不要管腿，你只说他中的毒就好。”云默突然打断她，插了这样一句，把秀叶弄得莫名其妙，再看陈慕华，也丝毫没有不高兴的表现。秀叶只得说下去：”公子所中的毒，秀叶以前未曾见过，两位可否待秀叶参详之后再告知两位”
　　云默舒了一口气：”杏林谷当真名不虚传，外面那些庸医上来就说不能治了，连中没中毒都说不清楚。如此便劳沈姑娘在此盘桓几日了。”已是不容分辨的口气。这枕霞阁的人，怎么都不讲理的，秀叶抱怨，所幸她性子冲淡，也不曾与云默多加理论，便随侍女下去安顿了。况且，能看到周彦，也是件好事呢。毕竟还是双十少女，由得江南的风吹皱一池春水。

　　吃过晚饭，秀叶坐在院子里纳凉。枕霞阁招待贵客，饭菜极尽精致，她却如同吃了一堆石头下肚，下次，决不这样欺骗病人，即使是周彦来求，不过，今天怕是又能见他一面呢。想到这里，秀叶不由得一笑。
　　少顷，周彦果真不出所料的来了，身边没有带人，礼数依旧周到。
　　“请问沈姑娘，陈公子的身体如何？”
　　“周主事所料不差，陈公子，多半是…… 不好救的。”见惯人间生死，秀叶此时竟觉得自己不忍把这话说出口，是谁不好，怎么偏是这样一个纤秀得让人看了就心痛的少年。
　　“他中毒太多年，身体已经被这毒拖的接近崩溃了，即使解了毒，也活不了多久。加之他的腿疾阻滞气血运行，更加难以处理。不过秀叶倒是可以先让他的腿好起来，即使…… “即使他没有几天好活，能站起来走路也是件好事吧。
　　“不必了，沈姑娘。”周彦一脸忧郁的打断秀叶，”慕华的腿，是他自己弄成这样的。”
　　“怎么可能？”秀叶此时却不顾形象的叫起来：”他，他的腿是极高明的手法封住气血所致，哪是随便点几个穴道就了事的，即使是杏林谷，也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
　　“沈姑娘有所不知，慕华自己，当年也是医生呢。”周彦说着，想起当年坐在对面沏茶的少年，那时时不变的淡定眼神和一身梅花一样的幽香，竟然有点感伤。匆匆的告辞出去。

　　“听说公子自己也是医生呢？秀叶昨天献丑了。”过了几日，秀叶去澜园复诊，云默没有出现，陈慕华坐在轮椅上见她，依旧裹着冬天的衣服。
　　“哪里，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给人看过病了。沈姑娘出身名门，这点雕虫小技，又岂能入你的眼。”
　　“很多年？你今年刚多大！”这人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秀叶迷茫。
　　“我….. 该有二十七了呢。多活了这许多年，也该够了。”
　　“怎么会！我、我以为你不过十七八岁！”
　　听秀叶这样一叫，慕华忍不住笑起来，一口茶呛得他有点咳嗽：”咳咳，是我长的小罢了。”秀叶看着他，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笑起来也这样清淡。忽然想到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也该够了，难道你知道自己的病？对啊，你的医术那么好，怎么会不知道呢？”
　　“咳咳，沈姑娘”，慕华突然正色：”我是知道的，可是阁主不知道，你答应过周主事的，不要告诉他，要不，怕是会惹好大一场麻烦。”
　　“原来是你叫周主事同我说的。不过你的病，也不是完全没救的啊？”
　　“能医不自医罢了，况且我这个样子，多活两年少活两年，又有什么区别。阁主觉得他欠我的，实际上并没有，让他知道了，不过徒增烦心事而已。”
　　“你怎么会…… 把自己的腿搞成那个样子？”秀叶不想搅进枕霞阁的家务事，便换了个话题。
　　“为了…..逃避一些事情吧。沈姑娘，杏林谷…..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你比我大许多，还是叫我秀叶吧。杏林谷是很漂亮的地方呢，谷中到处种的都是杏树，春天开花的时候象下了一场粉色的雪。气候也好，夏天不是太热，冬天也不是太冷。不过就是进去的路难走了点，不知道师傅们当年为什么要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去.不过也亏得我那几个师傅隐居避世，要不他们看见公子这般人物，少不得要死拖活拽的收你当徒弟呢？”
　　陈慕华低笑一声，说：”尊师身体可好？”
　　“好倒是好，只是几个人老了脾性更加古怪，整日闭门研究奇方异药，谷中的大小事情都交给谢师兄打理，把他烦得不行。”
　　“难为竹君那样风流潇洒的性子，被这许多俗务纠缠，怕是烦的很了。”
　　“陈公子认识谢师兄？”秀叶纳罕，自己并没有说就是竹君谢朗，陈慕华如何一猜便中？
　　“年轻时候见过。”慕华没有再多说。

　　秀叶本是性子安静的人，岂知与陈慕华相处这几日，倒说了半生不曾说的话，反是见了周彦，少女情怀，却说不出一个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