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渌水泱泱仙如月》雪山天文

166、无辜

　　“你也要一起去？”
　　薛曲正在擦弓的手顿了顿，随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烛玄曲夫人微蹙眉头，有些局促地用右手搓了搓左手手腕。薛罗鹤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珠转了转，走到烛玄曲夫人和薛曲之间，然后转了个身，对烛玄曲夫人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含有安抚之意。烛玄曲夫人看着薛罗鹤慢慢放松下来，也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薛罗鹤转身走到薛曲身后，“太欲来了大明，你最好还是和我们待在一起。”
　　薛曲不为所动地继续擦拭他的弓，良久才回道：“如果他的目的是让魔气吞噬四界，那他的主要目标就不是我，也不是你。”
　　烛玄曲夫人急急地走上前两步，表情忧虑而惶恐：“就因为这样，我们才担心你。那个姑娘，她……”
　　薛曲猛地回过身来，表情沉郁：“她怎么样？”
　　烛玄曲夫人愣愣地看着薛曲，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薛罗鹤目露冷意，挡在烛玄曲夫人身前，对薛曲冷冷道：“夫人是担心你。你很清楚，能够造出碌书的人，定然有造灵之力，拥有造灵之力意味着什么，不用我说了吧。”
　　薛曲突地冷冷地笑了出来，笑声中充满讽刺。
　　薛罗鹤突然一拳打了过去，骂道：“臭小子！”
　　薛曲被打地偏过头去，他冷冷地看向薛罗鹤，一字一顿地道：“你若是敢对她下手，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薛罗鹤：“当初就不该让你到人界来，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她，你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薛曲背起弓，向门外走，走到门口时，没有回头地道：“如果不是因为遇见了她，我早就变成了怪物。”
　　薛曲说完，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烛玄曲夫人眼中隐约泪花闪烁，她微微摇了摇头后，叹息着垂下了头。
　　薛曲走出房间后，长呼了口气，他有些烦闷地抬手胡乱揉了揉头顶的头发，然后转身打算去小蝶房间找她。结果他刚一转身就愣住了。小蝶房间门口挤满了妖怪。
　　小蝶坐在房间的大榻上，被一圈大小妖怪包围，她的怀里挤着好几只小妖，每个都哼哼唧唧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小蝶无奈地揉了揉它们毛茸茸的头顶，之后望向包围着她的妖怪们，迎着它们或担忧或冷漠或愤怒的目光，无奈地道：“大家放心，我只是出去几天，也许根本用不了几天，很快就会回来。”
　　这样的安慰根本没有用，大家还是不依不饶地盯着她。
　　小蝶无奈地皱起了鼻子，也哼唧了一声，之后揪着自己额前的乱发道：“妖界村很安全，那些之前一直在追捕你们的人绝找不到这儿来。就算我不在了，鱼工也会保护大家的。”
　　薛曲双手抱胸靠在门边，看着那些平日里对小蝶爱答不理如今却又不肯放她安心离开的妖怪们，很是轻蔑地嗤笑出声。
　　“你为何非去不可？那些地使的话万一是假的呢？”
　　小蝶还没回答，她身后的妖碌书已经自行升到空中，飞到小蝶前面，之后自行翻开，一颗硕大无比的黄牛头从书中升起来，看向那个发问的牛妖。
　　“兄弟，主子已经够烦的了，你就别不相让的逼问她了。若是能修复了大明的土地，大明之中，灵气也会更加充沛，对我们只有好处啊。”
　　那个酷酷的牛妖见蛮角丸看着他，眼神恳切，只好烦闷地退到一旁，不吭声了。
　　小蝶伸出手指点了点蛮角丸的牛角，笑眯眯地道：“谢谢你，蛮角丸。”
　　蛮角丸脸红了红，露出了一抹憨厚羞涩的笑容后，就缩回了书中。
　　妖碌书自行飞回小蝶手上，小蝶拿起妖碌书，“啾”的一声亲了一口妖碌书封面。
　　薛曲见状，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蹙紧眉头愤恨地盯紧了妖碌书。
　　小蝶背后现出蝴蝶羽翼，翅膀带着她离开大榻，飘到半空，小蝶环顾了一下在场的所有妖怪，之后信誓旦旦地道：“此番前去，其实我还有一个目的。”
　　妖怪们闻言，皆或好奇或不解地望向小蝶。
　　“现在大家还只能吃富含灵气的生肉，但大明如今正逢天灾乱世，此法不可长久。所以我想，若是我能想出办法，在妖界村种出一片可供大家补充灵力的田地，也许就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大家的吃食问题。”
　　鱼工赞同地点了点头。
　　妖怪们闻言面面相觑地思考了一会儿，没再提出异议。
　　“或者……”
　　薛曲突然插话进来。
　　大家纷纷看向他。
　　“或者……”
　　薛曲抬起微垂的头，唇边一抹狡黠的笑意，“你们都入住妖碌书，认小蝶为主人，就不用再担心填不饱肚子和被坏蛋抓走的问题了。”
　　妖怪们闻言纷纷呲出尖牙对薛曲怒目圆瞪，喉咙里皆发出动物发怒的声音，说实话，因为朝夕相处久了，这样的画面，比起吓人更可爱些。
　　小蝶偷笑，决定转移话题。
　　“我不在的时候，大家最好不要离开妖界村。若是有什么需要，交给鱼工去办就好。若是非要出去，一定要小心。”
　　妖怪们不作声，但鱼工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了不舍的情绪。
　　原来他们不是担心小蝶离开他们会不方便，而是在担心小蝶。
　　鱼工摸了摸胡子，走到小蝶旁边，低声道：“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小蝶还是有些忧心忡忡，但努力的露出了一抹勉强的微笑。
　　小蝶点了点头，“那就交给你了。若是度曲还在……”
　　薛曲闻言，半隐在长发中的脸上，嘴唇紧抿了抿。
　　鱼工也叹了口气：“若是梅神还在，哪里至于你稍稍离开一阵子都会让大家不安呢。”
　　小蝶和薛曲坐在妖碌书上，缓缓升高，小蝶低头望向妖界村的诸位，用力挥了挥手。
　　“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的！大家保重！”
　　猫妖靠在自己的房间门上，远远望向小蝶和送小蝶离开的众妖。看了一会儿后，很是无所谓地转身要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却在转身的瞬间看到了门窗紧关的犬妖的房间。
　　猫妖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很快便走远了。
　　小蝶坐在妖碌书上，看着眼前辽阔无际的景色，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薛曲安静地坐在她身后，奇怪地一言不发。
　　“啊！啊！啊！吱吱吱！”
　　突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小蝶和薛曲齐齐回头望去，就看见那些小妖怪坐在蒙魅变成的粉色大泡泡上，正急急忙忙地向她追来。
　　小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之后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妖碌书停在了空中。
　　等小妖怪们追上来后，小蝶敞开怀抱，一个接一个地将它们接到了妖碌书上。
　　蒙魅变成的粉红色大泡泡表面倏地出现了一双呆滞的大眼睛，大眼睛缓慢呆愣地转了转，之后向另一个方向缓缓飞去了。
　　妖碌书再次向前方飞去。
　　小蝶低头看向那些不敢看她的小妖们，鼓起了脸颊，似乎是在烦恼该说什么
　　薛曲一直安静地看着小蝶，见状微微扬起了嘴角。
　　那些小妖们中有的是半人半妖形的小动物，有些是小植物，有些是只有妖形，有些干脆就是原形。
　　小蝶不言不语了半天，等到刚要说什么的时候，小燕子突然钻了出来，一下子掐着腰出现在小妖们面前。
　　“你们怎么跟来了？”
　　其中一只应该是小狐狸和小柳树妖的孩子，因为他的狐狸尾巴是柳枝，身上的衣服也是柳枝。
　　他已经有了人形，大概有一尺高，但是耳朵尾巴还不能藏起来。
　　只见他迎着气势汹汹的小燕子，单手掐腰，一手指着小燕子，趾高气扬地道：“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们担心小蝶，我们要贴身保护她！”
　　小燕子不屑地冷哼：“你们是外来的吧。妖界村原本可是只有一些从牢里逃出来的大妖怪，是你们这些小妖怪自个儿厚着脸皮住进来，如今小蝶要离开几天，你们怕村里的大妖怪会欺负你们，所以你们才非要跟上来的吧。”
　　小柳狐不知是被说中了还是被冤枉了，脸涨得通红，气得咬牙。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厚着脸皮住在小蝶的妖碌书里，你明明不是她的式神！”
　　“我我我……”
　　“我怎么了？我说中了吧。看你那个笨笨的样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蝶见他们吵架吵得很凶，一直想插嘴阻止，可是又一直插不进去。
　　小燕子真的生气了，猛地飞起来，扇动翅膀，大喊：“流风羽刃！”
　　从小燕子的翅膀上飞出无数的黑色羽毛，每一根羽毛都是双刃的，直冲小柳狐而去。
　　小柳狐抬起双臂做出向外推的动作，大喊：“柳盾！”
　　许多柳枝凭空而现，相互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门一样的保护盾，将小柳狐护在了后面。
　　那些黑色羽毛都扎进了柳盾中，小柳狐毫发无伤。
　　小燕子见状还要攻击，小蝶真的生气了，猛地跪起身，喝道：“不许打架！！！”
　　小燕子和小柳狐被吼得愣住，反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乖乖停止攻击，垂着头站到了小蝶面前。
　　小蝶絮絮叨叨地教训了他们半天，薛曲在一旁掏了掏耳朵，很是无奈。
　　等到了目的地后，天已经有些黑了。
　　小蝶和薛曲坐在妖碌书上在空中往下看，看到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原始丛林。地使说，这里就是大明土地的生机之眼。
　　薛曲：“看起来很繁茂，不像是被污染了的样子。”
　　小蝶微蹙眉头，觉得很不对劲。虽然没感觉到邪气，可这生机之眼中的生力却奄奄一息，与其繁茂的模样很不相称。
　　“地使说我有净化之神力，想必是妖碌书成型后带来的特质力量。如果这里真的没被污染，我应该能试出来。”
　　小蝶闭上眼睛，二指抵眉心，眉心中的五颗彩色珠子发出五色芒，五芒相缠环绕旋转，小蝶睁开眼睛，二指向前拉长，将五芒拉出。随即二指向一侧用力一甩，五芒化作无数只彩蝶散开。
　　“灵使，带它们去看看那丛林之中是否有邪气。”
　　式神灵们自书中优美的探头游出，彩蝶们纷纷飞来围绕在式神灵身边。式神灵带着彩蝶飞向丛林。
　　丛林中，彩蝶们跟随着散发着银色辉光的式神灵游走在丛林深处。它们每经过一处，都会让那里的生力大大增强。直到，它们来到丛林的最深处。
　　像鲸鸣一样的声音突地响起，直入云霄，刺入人的脑海。
　　是式神灵痛苦的嘶鸣。
　　眨眼间，这看似繁茂浓绿的丛林变成了行将枯死的枯木荒漠。
　　小蝶和薛曲正襟危坐，看着自丛林深处冒出的散发着腐朽腥烂味道的巨大气流，眉头紧蹙。
　　薛曲：“是瘴气。”
　　小蝶：“看来地使说的都是真的，这里急需生力净化。”
　　薛曲扭头望向小蝶，见她垂首望着丛林的目光坚定，不由得担忧道：“这瘴气如此骇人，仅凭你……”
　　小蝶倏地扬起微笑望向度曲：“你不信我？”
　　薛曲扭过头去不再看小蝶，像是赌气一般没有作声。
　　小蝶有些愧疚地再次将目光移向丛林，但不过一刹，她的目光就再次恢复了坚定。
　　“薛曲，你知道我为何要造妖碌书吗？”
　　薛曲闻言有些微怔。
　　小蝶正沉思间，听到薛曲低沉温柔的声音自她身旁传来。
　　“为何？”
　　小蝶自沉思中清明过来，扭头看向薛曲露出一笑。随即安静地望向天边深蓝色的云幕，神情渐渐忧郁起来。
　　“因为，这乱世天灾中，最可怜的，当属那些无辜的生灵。不管是人，鬼还是妖，无辜的生命们因此而受尽苦难，导致无处可安。最美好的生命只能面对炼狱一般的现实，我不想再看到无辜的生命受尽痛苦而无声无息的消亡，我希望，至少，我能在这场乱世之中，多帮助一些无辜的生命。你说的对，仅凭我，能做什么呢？但是，至少，目前来看，也有，只有我能做的事，不是吗？”
　　薛曲微蹙着眉头，温柔地凝视着小蝶的侧脸，满眼的心疼。
　　小蝶说完这番话，放松地吐了口气，面上再次泛起浅笑。
　　倏地，小蝶感受到有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她的面，小蝶随即脸红起来。
　　薛曲轻轻将小蝶的头转向自己，小蝶的眼中似乎盛满了无数的星芒，璀璨的令人悸动不已。
　　薛曲慢慢靠近，小蝶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攥住裙子。
　　薛曲在小蝶额上极尽呵护的留下一吻，小蝶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雷震。
　　薛曲的另一只手揽住小蝶的腰，将小蝶轻轻拥进怀里。
　　小蝶的脸慢慢出现在薛曲的肩膀上，她僵硬地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恢复了知觉，随即亦轻轻地拥住了薛曲。小蝶微笑着闭上眼睛。
　　“做你想做的事吧，什么事都可以，我会一直守着你。”
　　薛曲的声音响在耳边，小蝶幸福地扬起大大的笑容，将自己更加贴向薛曲。
　　感受到小蝶的开心，薛曲也露出了笑容，听见薛曲迷人的低沉浅笑在耳边传来，小蝶的心不由得再次颤动起来。
　　小蝶慢慢离开薛曲的怀抱，薛曲有些奇怪地看向小蝶，小蝶的脸红得更甚，她抬起头，望进薛曲的眼睛，双手缓缓抚上薛曲的脸，薛曲的呼吸瞬间凌乱起来，他呆呆地渴望地看着小蝶向他靠近，眼中慌张与快乐四溢。
　　小蝶的唇即将要贴上他的时，清甜柔软的呼吸拂面，薛曲已经按捺不住地欲急切凑向那双缓慢靠近的唇……
　　“月泱……”
　　啊……
　　小蝶猛地仰起了头。
　　薛曲错愕地看着小蝶离开他的怀抱。
　　小蝶惊慌失措地四下张望着，之后慢慢将目光停驻在丛林最深处。
　　“蝶儿……”薛曲不解。
　　“长风……”
　　薛曲蹙眉：“什么？”
　　“我听到了长风神的声音。”
　　“你怎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那是长风神的声音。怪不得这里瘴气滔天，原来是因为他在这里。”
　　“月泱……”
　　又来了……
　　小蝶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她双手捂住头，痛苦地闭上眼睛，不住痛吟。
　　好难受……头好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掏空我的天灵，剥离我的灵魂……
　　是你吗……月泱……
　　薛曲见状，刚要去扶小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仿佛在灼烧的声音，“度曲……度曲……”
　　那个声音每响起一次，他的心就剧痛一次，薛曲恍惚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抬手去抚，玄色血液瞬间包住了他的手。
　　又开始了……是你在夺我的心吗，度曲……
　　“他无心，但他不会夺你的心，是你在夺他的存在，你的心要取代他，正在努力地试图侵占他空洞的神躯。薛曲，你知道的吧，你和他之间，必须得消失一个。你早已感受到了吧，半魔之体的你，不过是他的一个分身。”
　　薛曲瞪大眼睛，捂住心口蜷缩地倒在妖碌书上。
　　不，我从没想过，我只想……
　　“你只想活下去是吗？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如蝼蚁一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甘心吗？来依靠我吧，我可以帮你，我可以让你取代他，我可以让你成为这天地间最强大的存在。你不是渴望力量吗？我可以给你。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来依靠我吧。”
　　闭嘴……不要再说了……
　　薛曲颤抖着闭上眼睛，恍惚间，他感觉到有一双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的面颊，随即是一声怜惜的轻叹。
　　是谁……
　　他看到一双苍白的柔弱的手覆上他的胸膛，接着，一股如晴空下的阳光一般温暖的气流缓缓流进了他的胸膛，他那因冰冷而剧痛的心，慢慢恢复了正常。
　　“休息一会儿吧。”
　　淡淡的声音响在耳旁，薛曲瞪大眼睛，那个声音是……
　　妖碌书直冲丛林最深处。
　　扎着小辫子，穿着像凡人散修一般的男子正笑眯眯的等在那里。
　　见到她，他扬起笑容，清朗的声音划出：“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见到了你，月……泱……”
　　穿着白色僧衣端立在妖碌书上的女子正是月泱，她的左腕上戴着她的佛门法器连巧珠，略显苍白的面上是无情无绪的干净。
　　“没想到吧，你的转世造了妖碌书，反而一点点唤醒了你的那颗白莲之心。我已经等了许久，找了许久，如今，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看着因狂喜而面容扭曲的男子，月泱无动于衷地将目光移向他身后的，那个人。
　　朽烂的树藤支撑着他仅剩的一颗头颅，他闭着眼睛，惨白的脸上是安详的神情。
　　长风神……
　　“地使是你的人。”
　　小辫子只笑不语。
　　恍惚中，只有一颗头的长风神身前出现了两个孩童。
　　一个男童，一个女童。男童的身影隐约一闪，已变作两个小老头地使。女童的身影隐约一闪，变作了两个婆婆地使。
　　无需多问，答案已昭然若揭。
　　“长风神的半神式怎会甘愿为你驱使。”
　　小辫子男笑了笑，“长风神被仙算计，受了重伤，我好心带他来此修复元气，他们自然感激于我。”
　　好心……
　　月泱看着男子天灵中被浊染的舍利子，“无心无魂的魔物何时竟有“好心”了。”
　　小辫子男静笑不语，他贪婪地看着月泱心口，“很快我就会有了。”
　　“地使虽是假的，可这里的确是大明土地的生机之眼。我想我得将你赶走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