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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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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媒
01.
又是一年春好时。
柳色染开了冷暗的隆冬,南飞的倦鸟也归了巢,叫响了隔楼少女的一片清梦潇潇,少女起身便是推开了一片大好春景,吱呀作响的窗也引来了飞来落脚的鸟。
即使春喜尚报,也是使不住令人喜爱这一片美好的自然手笔。
不远的桃花坞茶楼又是座无虚席,人满为患。春暖不及人心暖,人们赶着去喝开春的第一碗热茶,便是将侵骨的微凉压下脚底动弹不得,楼里久坐,便是虚汗生头,抹着一把方巾,顺手又是一口热茶微呷。
这就是世间人生啊。
“诶!恭喜恭喜!您又是拉扯一出好姻缘啊!”那茶楼老板话落便是又添上一斛新茶,胸前盘扣未系,空出了手挽袖作揖。
“不敢不敢,不过是碰到了时机,说动一对本有意的痴情人。”被恭喜的男子低头轻扬嘴角,双手接过那碗清茶,却是一尽饮罢。
“老叶你可是我们兴欣的金牌媒人啊,什么时候给老汉我们来凑合凑合,动点心思啊?”
“你这可是逼得我选择退隐山林啊。”叶修答道。
“哈哈哈,看你这话说的!”
“呵呵呵。”
那浅笑男子面色发白,却稍有微胖,带点市井的懒散却出口有法有章。身边围绕着尽是这茶楼的常客,每每叶修促成一桩婚事,便是拿来作为这场茶前的谈资。
“哎。”角落一处却是闪过一抹清浅的目光。
男子闻声便是与身旁人道了个招呼,慢慢走过,将刚才那盏新茶搁在了这角落的桌边处,神情却似换了一般:“我说,蓝先生,唉声叹气可是不吉利的,尤其对于你们这些对书人啊。”
只见桌前正提笔落锋的手顿住,一名清秀的少年,微微抬首:“蓝某不才,尚不敢称先生。倒是叶媒氏您颇有几分先生的意味。”
叶修落座旁位:“诶,你们读书人说话都是这样一句拆成几句说吗。文绉绉的。”
蓝河终是无心聚神抄写,放下狼毫便是郑重得紧看着叶某:“也许对于叶先生来说稍显繁赘,但于蓝某,便是一字一句皆自于心,出口有理。”
话语才落,楼下楼外又是一通炮仗的乱响,红色的迎亲队伍如水龙般,红矫摇晃,白马微踱。这知府的女儿出嫁地可是风风光光。
轿旁的伙计扫眼茶楼,果真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连忙掬手弯腰,道:“叶大人,我代我家老爷小姐谢谢您了,有时间,还请您赏脸,容我家老爷招待您一番。”
叶修挥手回应:“好好好,记得有酒有肉,有酒有肉噢。”
语罢,那伙计鞠上了一躬连忙跟上队伍。
蓝河凝视着这迎亲长龙,如火般红艳的颜色仿佛烧着了这曲折长街。
“蓝先生,我们还要这样敌对下去吗?五年,还是十年?”
恍惚间,那红色的潋滟之中,叶修的话语与声音都变得朦胧。
“也许,只要我还不信媒人,不信你。”
02.
这是蓝河寄居兴欣小镇的第三个头年。
不问功名,不求利禄已是蓝河的追求。所谓文人,便是君子之心,知礼知节,不昧于己。天涯飘荡,或居或留,哪里都囚不住一颗冰心,一颗渴望纯粹而不失初念的心。
本就知晓行旅艰苦,又是业台高筑,这一路的奔波终是让蓝河落脚在此。
收拾好房间的蓝河便是听得小二唏嘘,这兴欣有一位媒人,牵的姻缘尽是百年之好,琴瑟之约,无一不是羡煞旁人。
这话便是让蓝河听进了心。
对于世人来说,媒,谋也,是来谋合二姓。妁,酌也,是以斟酌二姓。媒人之职说来美差,但对于这家长制的社会,哪里讲求着一方有意,二人同心,总不是双方家长看对了眼,将门户对比,八字一合,这没见面的两人便是一轿抬到了高堂,奉了婚,匆匆结下了余生。
而所谓月老红娘,哪个不是和钱权看对了眼,哪里顾得全郎有意或妾无情,这人间美事却倒好,落成了一桩买卖交易。
所以蓝河不信媒妁,不信牵丝搭戏。
客栈的对面便是这城中最大的茶楼,桃花坞。喝茶的,听书的,赏客们会聚,便是这城中最大的信息交换之地。
叶修之人,也就从中听说了,认识了。
楼内算是窗旁的景色颇佳,让人尚存安谧能够品茗抄经。蓝河这一坐,就是成了常客。
巧的很,叶修也是常来于此。
叶修算得是官媒,却偏爱为百姓办事,说是官人,又稍显一丝侠气,倒是好让人喜欢,于是,这叶媒人牵成的缘倒是成了说书人的压箱的佳话,给辗转而来的客人们说上一段鸳鸯与月老的传奇。
可无论如何,蓝河都信不得,信不得叶修。
久而久之,被众星捧月的叶修,总能发现角落窗旁与别人不一样的蓝河,那个少年清秀白净,眉宇间展露出书生才气,一笔一顿的文思流转都在双眉上展现的一览无余,尤其别人将自己夸得正好的时候,那个少年总会哎上一口,像是完美切合。
虽是让叶修有些哭笑不得,但总归是知了,这人对自己有意见。
“在下叶修,您如何称呼?”
待旁人散尽,周遭显得不那么杂乱了,蓝河感到对面一阵暗沉压来,抬头便看得那被夸大赞美过的人就坐在自己眼前。
“不才姓蓝,单名一个河,溪河的河。”蓝河也是恭敬地答上。
“哦?蓝先生,可是外来游客,初来兴欣,可需人引导四处看看?”叶修耐心说着。
蓝河凝眸,那个男人似乎总是带着微笑,一颦一眸还算是让人可敬,不像是别的媒人那般媚俗讨好。
“谢谢叶大人好意,在下也来此多日,总归是看过了。”
“那我们不妨来谈谈,为何蓝先生总是对着我唉声叹气?难道是怪我太好看?”叶修愁眉道。
蓝河不语。这人哪来的自信,但这打趣倒是真是让人气不来,但终归还是回答了,说:“不过是不太信媒妁之约,不过是家长的门当户对,不过是无可奈何的买办婚姻。”
“那您是不相信一见钟情?”
蓝河的笔再也无法落下。这个问题他没想过,读书人尽是读万卷书的心,虽说没有佛家人那般看空万物,置之红尘外,但是也没主动去思虑。
“大抵,是不信的吧。”
“我也不信。”叶修立刻对语,“没有人希望余生过的是平淡如水,人们以为相敬如宾是最好的生活方式,却不知没有情感的如宾,只不过是与一个陌生人同住屋檐,不时满足彼此的肌肤之亲。”
“……”蓝河算是完全停住了,有一个片刻,他不敢相信这是一个职业媒人说出的话,难道是因为出身官媒吗?
叶修侧首,窗外的光芒柔软铺泄下来,打在了紫色檀木杆上,折在叶修的耳鬓旁:“我也希望,那些姻缘双方,都能来的是称心如意的命中人,无论贫穷或官贾都能走上正式的过程礼节。不会草草地拜了高堂,却是一生不可同心。”
“能走完六礼,一般的百姓可是担负不起的。”蓝河思忖。
叶修转回头,认真地压下一口茶:“我即是官媒,竟然又说得出无论贫穷百姓或是官贾贵人都是如出一辙,自然在做媒礼金上区别对待。”
这次交谈,终是让蓝河不语而终。他不再回答,虽是第一次正式交谈,但是于蓝河心里,或说在这城内每个人的心里,总觉得会无比心安,会坚信着在这里也许都能找到一个能够寄托一生的人,不谈买卖,只付情肠。
春日暖光遍洒大街,楼外的百姓家家,也似都是融洽完好,男忙女织,也绘成一副人间佳画。
03.
又一日,蓝河便是又裹着纸墨来到了桃花坞。楼下的小二眉笑颜开地与蓝河问好,蓝河便是一句“如常。”答覆,便又轻步踏上了老木梯,去往那个老座位。
今日尚早,楼上没有往常热闹,木梯的咯吱作响声,在清晨里颇显清脆。
蓝河刚落稳脚,便见熟悉的位上早有了人影。
“蓝河先生,您早。”叶修笑如往常。
轻点颔首,蓝河便是走到了跟前,只见桌上铺下两张红帖,上书:素仰壶范,久钦四德,千金一诺,光生蓬壁。
“这是,纳征时的龙凤帖?”蓝河惊讶。这不是男女说定亲事后择定吉日换帖确立关系用的吗?
“正是,因正帮一户人家料理亲事,但两家便是寻常人家,对字句不太擅长,便托我找到相关帖子,以完成托请。”叶修阖上红帖,便是展开另一张,只见上书:一枝幸附,三生契合,七襄愧极,九如庆祝。
“真美。”蓝河忽然道出。
叶修轻抿嘴角:“这多亏了你们这些读书人。”
蓝河却不知该如何接话。这世间媒人做事尚且不尽人意,走的程式也只是简单而不完整,龙凤贴早已失去意义,上层如此,更何谈百姓。
这叶修,却将一桩普通媒人的俗世态度培养出一股文人的清冽文气。
“这两良人也是暗生情愫好些时,偶然得知两方父母想了解亲事,观察许久,也就撮合了。”叶修自语,却又好似说给他人。
这话不知是否是为解开蓝河的心结。蓝河尚还唾弃媒人对钱不对情,这下,便是因自己对叶修的不了解,有些脸红了。
楼梯传来了小二轻巧的脚步声,紧接着两碗香茶摆上了桌角。热腾的气扑扑向上。
叶修轻启杯盖,淡淡说道:“记得第一次交谈,问到您是否相信一见钟情,您说不是,那便是说,日久生情来的您能接受?”
蓝河脸更加红了,却是没想到叶修会问的如此直接:“也许吧。”
叶修端起一杯,举到两人眼前,茶香萦绕在那抹浅笑旁:“不如,让叶某人也为您牵一桩好事吧。”
“什么?”蓝河措手不及,连忙挥手说罢。
叶修捏过蓝河手腕,将茶端到了其手心,拉近了距离,轻语:“您看三年来,我一直陪着您唉声叹气,也算是看过你的百态,对您颇有理解,您看,我怎么样?”
清风一阵响过了阁楼的铜铃,蓝河片刻的怔住让自己放空了思绪,却是没有回答。
叶修迟疑:“难道您还不信媒人?不信姻缘?”
那个书生文气的面孔却是柔软下来,不多言笑的蓝河也终是笑了出来:“是,我不信媒妁,不信姻缘。”
“但我只信你。”
这稍短的搁浅让叶修同样发怔,却是在最后一个字节被念出时,叶修也举起了自己那杯,对着蓝河举起,笑说:“可是,我请不起媒人了。”
“没事,既然您说文人有所偏好,一场无字媒也算是别处一格。”
无字为据,杯茶立名。
楼下的小二叫卖着暖身的热茶,讨好的叫卖逗笑了过路的旁人:“淡中有味茶偏好,清茗一杯情更真啊情更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