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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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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于书院外的藏经阁是将近四百年前的建筑产物。
平时罕有人光顾,堆积在深处的卷轴书籍有的年代过于久远,被时间磨损得枯黄纤脆,久而久之无人翻阅,便渐渐被遗忘了。
厚重的木梁将稀薄的阳光阻隔在外,二楼的藏书室极静,陷在昏昏欲睡的阴影里。
诺大的空间内回荡着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八重从这一排迷宫般的书架晃到下一排,视线漫不经心往左侧一掠,凝住了。
果断横移过去,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手指往上够,指尖堪堪触到藏青色的书底,在那里摸啊摸努力了好半晌,在将书皮抹下一层灰来之前,一只苍白的手越过她的头顶上方,悄无声息地将那本书取了下来。
“……谢谢。”八重从胧手里接过那本沾满灰尘的书。
发色灰白的男人沉默颔首,算是有所示意,转身便要离去。
“你的伤好点了吗?”
八重叫住他。
脚步一顿,胧侧过身来,雾一般的尘埃在静滞的空气里游走,他整个人隐匿在书架之间的阴影里,单薄的枯野色和服与其说是被人穿在身上,不如说是套在了瘦削的骨架上。
沿着手腕消失在空荡袖口里的疤痕浅而淡,男人的手指苍白而骨节分明,有种锐利而脆弱的矛盾感,像使用次数过多即将折断的刀刃。
“这点小伤,无足挂齿。”
胧以叙述他人伤势的口吻如是回复。
八重往前小跑几步,非常熟练地一个转身拦到胧面前。
“这样啊,我看你如今养着伤没什么事做,既然都晃到藏经阁来了,”和善地微笑着,她举起手里的书,“不如陪我聊聊天?”
胧下意识地往陈旧的书封上看了一眼,视线触到《伊势物语》这几个字时明显停顿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这种书怎么会在这里?”
《伊势物语》写于距今九百多年前的平安时代初期,其中记录的两百多首和歌,十篇里面有八篇和男女之情有关,歌颂的尽是些千百年前的恋爱故事。
八重:“想知道?”
“……”
“想知道这种风花雪月的书籍为什么会出现在天照院奈落的书架上吗?”八重继续微笑:“那就和我聊聊天吧。”
胧沉默半晌,古井无波的声音沉沉:“这是命令吗?”
“……不,”八重眨了一下眼睛,随即,她放下手中的书,“一定要是命令你才会和我聊天吗?”
“……您知道我的伤是从何而来。”胧抬眼,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心底在想什么。
玩政治的、从事暗杀的,学会不露声色是生存的基本。从天照院奈落的最底层一路爬上来,面具自然是要戴得牢了,牢到融进骨血里,到死都剥不下来。
“我知道。”八重摩挲着书面上的灰尘。
她知道江户城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落满历史尘埃的藏书室将每一寸呼吸声放大,没有记录时间的钟晷,时间依然如沙漏里的流沙在静谧中往下坠去。
“你们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八重的声音接近叹息,“早就成年了。”
如果他们还只是私塾里的学生,打架的时候由笑眯眯的老师拉开一人一个入地拳就好。
手心还是手背,要怎么做出选择……她不知道。
“如果你是想要一个答案的话,抱歉。”八重最后只是言尽于此。
胧垂着眼睑:“您误会了,我没有想要答案。”
八重跟着一起了沉默一会儿:“我说啊,你一定非得用敬语不可吗?”
“和五年前相比,情况有所改变。”胧表情寡淡,言简意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根本就没意识到里面的弦外之音。
“……等等,什么情况有所改变?” 八重懵道。
胧镇定地别开视线:“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这些下属该贸然谈论的。”
这个人的态度太认真了,就算真的是在一本正经地揶揄她也完全分辨不出来。
“……”八重简直想抬手揉脸:“你们奈落这方面的墙角听得是不是有点太溜了?这种时候的效率是不是太高了点?”
胧低下头:“不敢。”
然后他又抬起眼帘,以平淡的陈述句道:“您没有否认。”
八重:“……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说起话来这么棘手。”
不管外表看起来如何像一板一眼的忠犬,能成为天照院奈落十三代目的人,怎么可能是好对付的傻白甜,切开来绝对都是黑的。
胧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八重抬起手又放下,难得有种自己败了的感觉。
“请把敬语去掉,算我拜托你把敬语去掉。”
胧:“恕难从命。”
“……”半晌,她扬起头,深深叹息,选择了破罐子破摔:“那就当这是命令好了——请你坐到那边的书桌边去,在我带着茶点回来前坐着不许动。”
天照院奈落的十三代目不愧是天照院奈落的十三代目,论执行命令的完美程度,五百年来无人能出其左右。
藏经阁离她现在住的书院不远,八重出去一趟又回来,便见胧果真如她要求的那样,一动不动地等在原地。
雾一般的阳光越过屋檐落下来,他保持着她离去时的姿势,背脊挺直,双手静置膝头,像打坐入定的僧侣,光看背影让人有种想上前探一探他呼吸的冲动。
八重将深灰色的夹棉羽织递到他眼前:“披上吧。”
葱绿的树影在木地板上投下一片阴凉,春日不算寒冷,但只穿单衣还是有些少了。
“就算你自己无所谓,剥削员工的劳动也应该有个限度。”
胧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八重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她也不介意,漫不经心地继续道:“我看你前几天筋脉还没扭过来,就被天道众直接提走了,汇报事项的时候没有吐血吧?”
“……定定公这个棋子废了,政局有变,他们感到焦灼也是理所当然。”
垂下眼帘,胧抬手接过她递来的羽织。
“这种时候还在体贴上司,不愧是天照院奈落的十佳好员工。”八重坐到桌边,看胧暖和起来的模样似是顺眼不少,她托腮笑道:“接下来的几天既然没什么事做,你还是好好休息吧。天照院奈落若是少了你这个劳模,损失可就大了。”
胧沉默了一会儿。
“您……”接触到八重的视线,他微微改口,“你说了些什么?”
几天前他被天道众传唤了一次,之后就再无动静。
这不正常。放在如今政局不稳的时刻,更显诡异。
八重捧起仙贝,咔滋咔滋吃了起来。
“唔……什么?我没说什么啊。”
看不出她在装傻,除非一个人瞎。
胧面无表情地看她,眼底写满不认同。
吃完一块仙贝,八重拍掉手上的碎屑。
“话说起来,我也有事想问你。”她拿出抹茶饼干,撕开包装袋,“你做了什么?”
胧:“你是指什么?”
“一年。”八重漫不经心地举起一根手指,“我一年前在吉原的时候就被奈落发现了,但到如今才被抓回来。奈落的效率是什么时候低成这样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愧是在宽政大狱的血风中摸爬滚打一路晋升上来的人,胧的表情纹丝不动:“那是因为有高杉晋助从中阻挠。”
八重的动作稍微顿了顿:“是吗。”
鬼兵队的踪影难觅,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见到高杉了。偶尔,她会在新闻上看到鬼兵队相关的只言片语,知道他还在精神十足地搞破坏扯倒幕,心里便会感到安定一些。
如今她回到了天照院奈落,就不只是没办法常常见到高杉了。
考虑到奈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她曾经做了二手准备,一封信交给公寓的房东,一封信交给打工的便当屋的大崎太太。
如果桂沉不住气了又去翻她家阳台,如今也能在阳台上找到她未还给房东的钥匙,稍微搜一搜房间,就能发现内容相同的信笺。
应该说是道歉好呢,还是出远门前的便条好呢。
总之——「请不要担心我的事情。」
无法承诺归期,但只有这点,还希望能清楚地传达。
八重望着树影间零星的阳光。
片刻后,她转回头来:“说起来,我们现在算是在聊天吗?”
胧一时不答,她将抹茶饼干往他的方向推了推,仿佛在交换谈话的主动权:“那么,机会难得,我给你限时优惠好了——只要是你感兴趣的问题,你随便问。”
山间吹起风,云层投下的阴影掠过地面。
檐下的青铜灯发出悠远的声音,像被风鸣响的古老乐器。
就在八重以为她不会听到回复时,胧忽然微微开了口:“你……认识多久了?”
仿佛跨过了哪条禁忌的界限,伸手触及了本不能触碰的事物,男人披着深灰色羽织的肩膀绷紧起来,像即将受到处罚的人那样,本能地做出防御的姿态,但压抑的动作间又有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期盼。
他垂首敛目,声音暗哑而晦涩:
“和……那位大人。”
对面一时没有传来回应。
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八重在那个瞬间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
“……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出神的刹那短暂又漫长,八重回到现实的时间点上。她张了张口,听见她自己慢慢道:“是延久三年,将近八百年之前的事。”
掠过山间的风平静下来,葱郁幽深的树影投在木地板上,洇开墨一般的痕迹。
“不过那个时候,我们也说不上认识。因为种种原因,那个人为了躲避村民的追杀,跑到了深山的神社里。从那个村庄里逃出去之后,我就没再见到他了。”
“……是吗。”胧的声音很轻。
不知想到什么,八重笑了一下:“那个人……当时和现在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见过乌鸦的幼崽吗?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
衣衫褴褛、又瘦又小,她一开始还以为对方是哪个人类家庭丢弃的孩子。
“再次见面的时候,”八重的声音顿了顿,“已经是两百多年后了。”
“他……变得很不一样,不如说是彻底变了个人。”
满身血污的男人立在战场的尸堆中,眼神阴郁,表情冰冷,对于语言的反应异常缓慢,仿佛只剩下杀戮这一个本能。
那个人当时的状态是如此糟糕,以至于她都说不出一句——“你怎么了?”
天照院奈落成立最初的那一百年,她几乎就相当于在对着石头说话。
敲一敲石头还会立刻有回音,但名为「虚」的存在,有时候她说上十几句他也不会抬抬眼皮。
那个人眼中映出来的,什么都没有。
到底在看着哪里呢?
她整天围着那个空壳,跟在那个被憎恨和愤怒驱使的存在身边。
——她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如果说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肯定是骗人的。
但是她留下来了。
说不清为什么,但就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要让那个人再次独自去面对世界,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于是她学会了单方面的聊天,学会了在压抑阴暗的杀手组织里待下去,学会了和死活不理你的人讨价还价。
她学会了观察一个人,一直看着一个人,五百年不移开目光。
“你知道吗?”八重忽然抬起视线,说出理所当然、但现在看来又有些不可思议的事实:“那个人以前是不识字的。”
读书习字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统治阶级的特权。不为人类社会所容、只会遭人憎恶畏惧的「鬼」,自然不可能得到教育的机会。
成为天照院奈落的首领,开始为统治阶级所用,「鬼」也依然是「鬼」,永远不可能摆脱卑贱的身份和人类同席。
接受教育是少数人的权利,无法习得人类的文字,会将自己置身于非常被动且不利的局面。
既然人类不愿意,那「鬼」就自己学。
没有老师,就将刀架在对方脖子上。在性命攸关的选择面前,人类永远妥协得非常迅速。
“……你等我一下。”
不知想到了什么,胧看着八重忽然兴冲冲地跑出去,过了一会儿捧着什么又兴冲冲地跑了回来。她将那堆东西往他面前的书桌上一放,那都是些古老到看不出具体年头的书卷,有批注过的佛经,也有记载天照院奈落历年事件的古籍。
八重小心翼翼地掸了掸上面的灰尘,翻开其中一卷,伸手往页脚上的批注一指:
“你看到了吗?这个「幾」字。”
汉字的「幾」以前被用来标记「き」的音节,是最常见的万叶假名之一。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说出去哦,说出去的话会被砍的。”八重的表情很严肃,似乎又隐约含着点笑,“就这个字,那个人要写好,曾经还练了一阵子。”
她翻开另一卷书,这卷似乎相对新一点,书页损毁得没那么厉害,墨迹也没有晕到难以辨认的地步。将两卷书一起摊到胧的面前,八重兴致勃勃道:
“你看出差别没?这一本,和这一本里的笔迹,后来明显有进步对不对?”
胧抬起眼帘,八重已经明显沉浸到别的世界里去了。
她将虚以前着笔过的书籍文件按照时间顺序排好摊开,从三四百年前的佛经注释到近期的幕府文书,那些承载着历史本身的纸张很久没有接触到阳光了,脆弱纤薄,枯黄似深秋的落叶。
“你之前不是问我,天照院奈落的藏经阁里为什么会有《伊势物语》吗?还不是因为那家伙整天看这些干巴巴的书。我好心建议他多看些《源氏物语》之类的经典,陶养陶养文学情丨操,结果全部被他扔到书架上吃灰去了。”
八重摇摇头,眉间依然带着笑。她抬手拂去卷上的积灰,将记载了延享年间历史的卷籍在桌面上翻开。
“那个人——更准点来说,是一百多年前的那个人,连着写「り」这个平假名的时候,有个小习惯会在尾巴那里打个圈。”
她一边说一边笑,意识到胧一直没出声,这才忽然打住。
“啊,不好意思,”八重直起身来,她合上书,“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一不小心就说得多了。你一开始的问题是什么来着?”
“……不,”胧闭了闭眼,哑声开口,“这并不是无关紧要的事。”
……
虚穿过耸立的楼门,缓缓开启的门扉发出厚重的声响,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
走上石阶,行过曲折的回廊,每每经过一处,都会有奈落无声地停下来以金属禅杖触地,屈身向他行礼。
虚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五百年重复看着同样的景象,用眼角的余光去捕捉都显得多此一举。
“虚大人。”
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胧披着羽织出来迎他,垂首敛目,神情一如往常恭敬。
眯了眯眼睛,虚还未开口,八重已经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她在笑。眉目舒展,嘴角弯起,仿佛等他回来已经很久了。
“这次怎么去了一整天?天道众那些老头子就那么唠叨吗?你听我说,我今天在藏经阁……”
八重拉住他的袖子,叽叽喳喳说得欢快。
虚漫不经心抬起眼帘,胧不发一言地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
“……我在说什么,你有在听吗?”八重仰起脸。
虚不紧不慢地收回视线:“那么,然后呢?”
八重:“……根本就没在听吧你。”
“不,我在听。”虚挂起微笑。
掌握在天道众手里的钥匙,如今已有半数落到了他的手里。
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发动星际范围的战争。
“……瞎说。”
八重笑了一声,上前一步抬手抱住他的背脊,将脸贴到他怀里。
“没办法,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吧。”
身形微顿,虚垂下眼眸。
软乎乎地靠在他怀里,八重高兴地眯了眯眼睛,笑着跟他说:
“欢迎回来。”
但现在还不是发动战争的时候。
暂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