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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弱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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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战场。
荒凉的平原上,抬头望见的天空漆黑一片。喉轮被长箭射穿的武侍、蒙着头巾的僧兵、腹卷开裂内脏流出的足轻,来自不同时代的尸体叠靠在一起,血迹黯淡的断刀插在战场上,像从大地生出的尖锐骨刺。
没有时间的概念,八重只觉得自己走了很远。
被人类切碎、烧死无数次的青年不见了踪影,越往这个意识深处的边缘走去,这个世界的逻辑和架构越崩坏得厉害。
首先褪去的是色彩,接下来消失的是日月和星辰。
苍穹永远漆黑,黑白的世界只剩下这个堆满不同时代尸体的战场。
空荡荡的平野上没有风,八重转头望去,荒芜的景色伸向地的四极,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是一样的。
……去哪了?
八重往前一步,忽然一脚踩进漆黑的水里。
周围的尸体浸入那片漆黑的色泽,荒凉的战场倏然成了漆黑无垠的大海,她一脚踩在水里,来时的方向已经成了遥远的彼岸。
触不到摸不着的回忆世界在此戛然而止。像水中化开的墨,大片大片的黑色蔓延而去,八重孤身一人立在空广寂寥的黑暗中,一缕轻到恍若幻觉的风擦过脸颊,只是眨眨眼,那触感就消失了。
……往前。
没有声音和色彩的世界里,唯有心底的这道声音越发强烈。
八重踏进水里。
像是迫不及待想拉她下去,黑暗的海水立刻涨了上来,很快就漫到她的腰际。
前方空荡荡的,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八重逆着水往前走,漆黑的水越涨越高,不知何时可以回头的彼岸也不见了。
她一个人涉过漆黑无垠的大海,在冰冷的水即将漫过喉咙的那一刻,忽然踩到了略微上倾的坡度。
沿着那道坡,八重再次踩到了平坦的地面上。
黑暗的水从后面漫过来,她伸出手,摸到了冰凉的岩壁。
前方一片漆黑,周围依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她摸着岩壁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又好像只是人打盹的小片刻,前方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来另一个存在的声音。
说是声音并不确切。
铁链拖过地面的窸窣,更像被囚在黑暗深处的兽类移动时发出的轻响。
奔跑的过程中,她不小心在黑暗中撞倒了什么,那个架子一般的物体在洞穴的地面上碎裂开来,她一脚踩上去——极脆的,已经被时间腐朽的焦木。
篝火架。
这里——也许不能说是这里——但这里曾经有过人。
被拌了一跤,摔出去的时候八重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牢门一般的东西。
——这里曾经有过看守者。
说是牢门,那个格状的障碍物已经相当腐旧了,她稍一攥紧,便有粉尘碎片簌簌下落。
八重在黑暗中摸索着往旁边探去,找到了低矮牢门上的挂锁。
用力扯了几下,那个早就应该朽坏了的挂锁纹丝不动。
身后传来汹涌涨潮的水声,八重蹲下身,往周围的地面上摸去。
碰到了。
不知道是刑具还是夹木炭的铁钳,周围太黑了,什么看不见,人和瞎眼无异。
站起身,八重往后一步——铿锵一声,金属碎屑飞溅,手臂被反向的作用力震得骨头发麻,牢门上的旧锁依然挂在那里。
冰凉的水没过了她的脚踝,逐渐朝这洞穴的深处漫过来。
“……喂!!”
八重抓住牢门,金属的挂锁随着她摇晃的动作哗啦啦地响了起来。
没有回应。
以后会被称为虚的青年窝在极深的黑暗处,仿佛气息已经死去的野兽,只是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黑暗的水接连涌进来,狭长的洞穴愈发逼仄。
被汹涌的水流压着,八重几乎是贴在牢门上,她伸长手臂,透过木格的间隙,仿佛要去抓那藏身于黑暗中的青年,拼命将指尖往前够去。
……把手给我。
声音好像也被一并吞噬了。
把手给我。
……
喂。
喂,听得见吗?
虚?
……不,不对。不是这个名字。
那是在虚这个名字诞生还要之前的,更远之前的时间。
那时候,他还不叫虚。
微微一怔,八重忽然开口:
“……”
——小怪物?
黑暗中传来极其细微的一声。
像钥匙转动,也像牢门开锁的声音。
身前骤然一空,牢门消失了。
八重以为自己会落到水里,但没有。
黑暗的水流倏然将她往前一推,她被推得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想要找到支撑——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什么都看不到,但贴着掌心传来的,是属于活物的心跳声。
八重仰起脸。
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在黑暗中清晰起来,对方就像沉默的兽,只有心跳和呼吸可闻。
她抬起手,柔软的发丝落在手背上有些痒,指尖触到的是温暖的皮肤,黑暗无光的环境里,她试探性地碰了碰对方的脸,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亦或只是无意识的举动,对方微微侧了一下头,正好将脸贴到她掌心里。
“小怪物?”
她感到对方垂下眼帘,像入睡似的轻阖双目。
黑暗的水越涨越高,不大的山洞几乎已经被全部淹没。
这次可以碰到了。
八重伸出手——
漆黑的水没过了一切。
……
并不痛苦。
不会无法呼吸,也没有窒息的感觉。
时间仿佛是水流没顶的那一瞬,又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世界都足够从基础构建重来,八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坐在白茫茫的空间里。
天地浑然一体,广袤的空间没有界限,触目所及全是空白,除了空荡荡的白色还是白色。
她松开手,长发的青年,亦或是以前的虚,微微阖着双眼,像被定在了原地似的,一动不动地垂首坐着。
八重站起身,就在那个刹那,她的脑海中闪过一道意识——
刀。
她需要一把刀。
意识形成的瞬间,手中忽然握上刀柄。
寒冷的杀意骤然暴起,铿锵一声,手中的刀和另一把直直撞上,刹那间迸出无数细碎的金属火花。
“……反应倒是够快。”
身着黑色和服的男人露出毫无温度的微笑,刀锋轻盈地一转,像灵活的毒蛇一样,贴着她的刃面陡急削来。
一侧首,八重避开擦着她耳际而过的刀尖。
后面。
攥紧刀柄,她倏然转身扬刀,虚的攻击快得如同凭空闪现,瞬间便落了下来。
令人牙酸的金属鸣音在空气里四散荡开,三次被阻,虚优哉游哉地收起刀锋,往后退出一步。
“也是,毕竟五百年了。”
他望向手中的刀,光滑冰冷的刃面映出猩红如血的瞳孔,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裹着散不开的寒雾。
指尖触上刀锋,虚欣赏着这把纯粹为杀戮而诞生的利器,唇角浮现出令人背脊生寒的笑意。
“我的刀,你见过很多次了。”
从单纯地复刻着人类暴行,到后来杀戮的刀法臻于化境。
朝廷赋予天照院奈落给予死亡的权利,这五百年间,没有人比虚更加彻底地贯彻这个信条。
“你真是跑得够远的。”似是欣赏够了,虚微微放下刀,刀尖垂在身侧,“竟然连这个地方都找到了。”
带着游刃有余的神情,他不急不缓地握刀朝八重走来。
“托你的福,我倒是记起来了,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话音未落,就在那个瞬间,熟悉的重压又按了下来。
随着割裂空气的清啸,两把刀再次在空中相撞。
见她挣开束缚,虚好像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握刀的右手稍稍一压,他凭着绝对的力量迫使八重往后退了一步。
“你这是在干什么?放弃进攻一昧防守——”
越过僵持的刀锋,虚倾身凑近,几乎是贴在她的耳畔凉声道:
“可是会死的。”
“……你又在干什么。”
八重抬起眼帘,她露出微笑,以同样嘲讽的声音回道:
“这个撩起碎发的发型,是彻底放弃了吗。”
压在刀刃上的重量忽然一轻,八重再次往后一退,应下虚挥手就斩来的一刀。
“你看,”虚微垂眼帘,嗓音低沉森凉,“天真到用刀背对着敌人,就会发生这种事情。”
刀有两面。
用来砍杀敌人的刀刃,和用来保护自己的刀背。
一直反手握刀,在虚施加的力道下,八重的刀刃已经快要贴上自己的脖子。
再往前,殷红的血珠就会溢出来。
就在那个刹那,虚倏然收回刀。
来不及喘息,在电光石火间明白了虚的意图,八重扔开刀就往回跑。
森寒的刀光乍现,令人头皮发麻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
在将要触上青年脖颈的前一瞬,刀尖停住了。
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八重抬起眼帘,虚的刀尖堪堪停在她眼前,再往下一寸就能劈开她的脑袋,再横斩一刀就能将她背后长发青年的脑袋也一起割下来。
“……你到底在干什么。”
游刃有余的神情和微笑都消失了,虚居高临下地握着刀,漠然的红眸幽深得令人胆寒。
“连完整的人格都说不上,这只是「我」过去的一个碎片而已。”
没有意识没有情感。
只是藏在那段黑暗时光深处的,不断抹消自我的过程中遗留下来的一个碎片而已。
“……你就那么讨厌吗,”
八重看着他。
“这个过去的「你」。”
那个曾经任人类宰割的、弱小的自己。
被反复虐待折磨,在无尽的痛苦中连心志都曾被磨灭的,那个过去的自己。
“五百多年前,再次遇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
八重的声音微微一轻。
——“那个孩子,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被人类斥为恶鬼、无处可去也无处可依。
没有真正的名字也没有感受到过爱的,那个孩子去哪了?
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猩红的瞳孔深处一片虚无。
半晌,他开口说出两个字:
“碍事。”
停在她眼前的刀尖往下一移,抵在了她的喉咙口上。
“你似乎忘了,你现在是以真实的姿态存在的事实。”虚漠然道,“在这里死了,你就真的死了。”
沉默片刻,八重真心实意地笑了出来:
“那就杀了我吧。”
她抬起手,紧紧攥住虚的刀,刀刃锋利,殷红的血很快就渗了出来,滴滴答答地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沿着刀刃一路滑到刀尖,化作血珠落了下来。
“你连「自己」都能下手斩杀不是吗?那就先杀了我吧。”
啪嗒啪嗒,殷红的血不断落在白茫茫的地面上,像寒冬盛开的红梅。
“要不然的话,不会让你杀掉的。”
仿佛没有看到从手掌心里不断渗出的血迹,八重表情不变。
“不会让你杀掉「自己」。”
“我不知道杀掉所有的「你」之后你想做什么,但像我这样不可掌控的因素,可能会对你的计划造成一点小麻烦。”
她仰脸看着虚,攥着他的刀,将刀尖抵在自己的喉咙口上。
“能够彻底杀死我的机会,错过可惜了。”
只要再往前一点,就可以戳进去了。
八重攥着刀的手微微发起抖来——用力的。
无论如何,刀尖都没有前进分毫,仿佛被冻在了那里。
虚垂下眼帘。
攥着刀的手掌心全是血,因为攥得过紧,刀刃深深嵌进肉里,隐约已经触到坚硬的手骨。
“哦?”半晌,他低声开口,“那松阳的弟子呢?”
虚慢条斯理道:“这种时候,你反而要弃他们于不顾吗。”
这种时候。
“……松阳怎么了?”
攥着刀的手无意识地一紧,更多的鲜血涌了出来。
“看来,你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虚的唇边浮现出极冷的笑意。
“吉田松阳不会再出现了。”
未来得及深思对方话语里的含义,抵在她喉咙上的刀尖忽然消失了。
虚收回手,没有刀没有鞘,作为这个意识世界的主人他只是站在那里,立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时间,但现在还不是终结一切的时候。”
“我不否认你之前的观点,你的存在的确有些棘手。”
冰冷的红瞳微微眯起,他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神色。
“那么,不妨来做一个交易吧——以松阳那些弟子的性命为注。”
……
回到现实世界时,八重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失火的夜空。
滚滚黑烟腾空而起,架起的木堆熊熊燃烧,赤红的火光映在众奈落的禅杖上,烫得仿佛能融化金属。
在周围人惊恐的注视下,死而复生的男人从火海中走了下来。
被灼烧焦黑的皮肤瞬间就恢复如初,就像火焰无法近身的神祗——不,这个男人是恶魔。所有人心底浮现出同样的声音。
除了一人。
“怎么?”
从火海中复生的男人有着猩红的眼眸,唇角勾起的笑容比寒冰更冷。
他看向面色苍白沉默不语的奈落。
“回来的不是你的老师,失望了?”
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动不动地僵立着。
熊熊火光交织,三度笠在对方的脸上投下阴影,八重没有见过比那绝望更深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