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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松阳 ...

  •   在天照院奈落那个死气沉沉的乌鸦窝里待五百年简直不是人干的事情。
      很遗憾的是,不论是她还是虚,都不属于正常人的范畴。

      虚至少还会换代解闷,但她就不一样了。
      在这五百年间,她唯一一次出走的原因是什么,如今已经记不清了。也许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也许是因为那一代的虚特别沉默寡言,阴沉到八重每天躺在地上装死求注意他也能无动于衷地直接走过去。

      原因不明,具体年份也不明,八重只记得那是一个炎炎夏日的傍晚。
      她撇下虚,一个人在世间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拒绝用“出走”形容自己的行为——说到底,天照院奈落哪里是她家了?——哪有热闹就往哪凑,回过神来时,她已置身于灯火的海洋。

      街道两旁是熙攘的人流,游丨行的队伍举着高高的竿灯,上面挂满了稻穗般饱满的灯笼,像是迎风涨起的船帆一样微微倾晃。跟着游丨行队伍的乐师打着太鼓,吹着笛,身着短打的举灯人将撑着四十八个灯笼的竹竿顶到额头上,引来周围男女老少的一阵喝彩。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出羽的竿灯祭。

      整个盛夏的璀璨都仿佛凝聚到了举行祭典的街道上,象征五谷丰登的巨大灯笼整齐地照亮了夏夜漆黑的夜空。挂灯的竹竿是如此笔直而高,幼小的孩童要仰着脑袋才能看到缀在灯竿最上方的祭神驱邪幡。

      周围成了声音的海洋,她瞪大眼睛,四处张望,满怀新奇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仿佛妖怪误入人世,又仿佛人类误闯了妖怪的庆典,迷离的灯火绵延成璀璨的光河,热闹的鼓点笛声和人们的喧嚷融成了祭典欢快不变的节奏。

      周围的人为举灯人的失误惊呼,又笑着摇头,在成功的那一刻爆发出整齐的欢呼。她也跟着笑,跟着竿灯跑,像是游鱼一般在游丨行的队列中横来穿去,仿佛热闹都是她的,喜悦也是她的,整个祭典的灯火都是为她点的。
      都是为她一个人点的。

      美好的时光行至末尾,祭典的热闹如泡影消逝,灯笼熄灭,满足的人群心怀着美好的记忆各自散去。
      她站在原地望着人群消失,知道这些人终究一日会化为枯朽的白骨。这场热烈而璀璨的竿灯祭会随着他们的记忆入土,世界会忘,但她却不会。
      她知道她会一直记得。只有她会记得。

      回到天照院奈落的时候,夜色很深,熟悉的房间内依然亮着烛光,燃烧了将近一宿,短得只剩下尾巴般的芯子。虚抬起头,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怎么回来了。”
      “……”八重背着手,努力保持生气,最后还是失败了。
      “你知道吗,出羽的竿灯祭真的很热闹。”

      猩红的眼瞳微敛,虚移开目光。“……你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才回来的?”
      “……对啊,”她忽然笑出来,“想要告诉你,所以就回来了。”

      她走到窗边熟悉的位置坐下来。几百年了,若是有实体,那个地方估计都得给她坐出一个微凹的痕迹来。
      “因为只能告诉你,就回来了。”

      *

      河流纵横、水路发达,名为堺的城镇自古以来便兴盛贸易,街道两岸商铺林立,大大小小的货船游船每日穿行河道,将来自各地的商品和人运往四方。
      战国年间,织田家和大阪本愿寺征战的时候,为了切断本愿寺的粮食补给,第一个封锁的港口就是堺。如今几百年已逝,这里变得比八重印象中的还要热络繁华,哪怕是在宽政年间,街上也冒着活泼的生气。

      不过,这份生机勃勃和她最近无关——她已经卧病在床好几天了。
      她小瞧了活着这件事的难度。
      经历了家破人亡的精神打击,自杀不成闹绝食,绝食三天又仓促猛吃,这具身体本来就被折磨得够呛,她还在干掉了三个成年人之后直接跑路,在没钱没食物的情况下,打算一路跑到天照院奈落远在天边的大本营去,结果毫不意外地在半路扑街了。

      这里的扑街,是真的扑街。
      据八重醒来后回忆,她当时往地上一栽,吧唧一下就失去了意识。
      如果不是路边旅屋的老板娘好心收留了她,她的尸体现在早都凉了。

      病了一场,她也冷静了下来。
      以她现在这幅模样,就算回到了天照院奈落,估计还没见到虚的衣角,就被其他奈落给一刀戳死了。天照院奈落这种隐秘的暗杀组织,随随便便能被人摸到老巢那还得了,见到生人砍了再说。
      以这个身体要体力没体力,要力量没力量的素质,遇到职业的杀手,说遗言的时间都不知道能凑够几秒。

      更重要的是她不能死。
      原先的灵魂消散后,这具躯壳里的生息全靠她的意识撑着。
      这个身体里的血脉,决不能这么断在她手上。

      在病着的几天这么思来想去,八重最后决定还是先凑足了寻人的路费再说。
      虚和胧不排除已经离开了天照院奈落的可能,人是一定要找的。不过等她找到两人,她一定要狠狠地吐槽虚当初把天照院奈落的老巢放在深山里的决定。

      打定主意,她厚着脸皮使出浑身解数,暂时赢得了在旅屋里留下来打下手的许可。
      她很幸运,宽政大狱年间谁敢收留来路不明的人,偏偏她就碰上了一个心软的。

      清早被透进房间的日光吵醒,楼下传来老板娘将旅屋的暖帘挂到门前象征开业的声音,八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坐到镜前。
      镜中映出一名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她半闭着眼睛拿起放在一边的月牙头梳,不太熟练地理起昨晚睡乱的黑发。

      第一次见到自己在镜中的倒影时,她曾像个神经病一样扒着镜沿观察了好久,最终得出结论:血缘果然是个神奇的东西。
      这具身体十三四岁的面部轮廓,如拼图一样,和记忆中的故人隐隐靠拢重叠,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是弯弯的模样。
      时隔几百年,她没想到还能再次看到这幅笑颜。

      “八重,”下楼的时候,老板娘掀开帘子从厨房中冒了出来。腰间还系着围裙,对方朝她招招手,嘱托事务时还不忘顺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酱油不够了,你去江口屋的老板那里打点来。”

      被年龄比自己小好几百岁的人摸脑袋是什么感觉?
      八重一脸严肃:“得令。”
      “就知道嘴贫。”老板娘笑呵呵地在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快去吧。”

      卖酱油的江口屋在堺西北边的出岛町,靠海,离大阪湾特近,距离旅屋大概也就小半柱香的路程。
      新的一天伊始,街道上摊贩已热热闹闹地吆喝起来,河道两旁载着垂柳,姿态袅娜地垂到碧玉般的水面上,缀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八重将手中的一枚铜钱抛起又接住,脚步轻快地走在前往江口屋的路上。
      圆圆的铜钱中间留着方孔,除了刻字的不同,历经千年,依然保留着她所熟悉的模样。

      转过街角,她信手抛起那枚铜钱。圆形方孔的钱币旋转着飞入上空,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一艘载人的川船此时从河道上驶了过来,如同飘在河面上的落叶,摇橹的船夫不需怎么费力,船只便已顺着水流轻快而下。

      “吧嗒”一声,翻转闪耀的铜币从空中坠下,落回手心。
      她漫不经心一侧头,在船上看到了一个人熟悉的侧影。
      就算戴着斗笠低着头,不,就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烧成灰,她也认得那个身影。

      身体倏然僵住,只是八重不可置信愣在原地的片刻,那艘小而轻便的川船已和她错身而过。
      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跑了起来,沿着河道一路直追。

      身上的和服,脚下的木屐都变得无比碍事,周围不断传来行人的惊呼,她来不及道歉,也没办法喊上一声,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用在了跑这件事上。
      携着湿润水汽的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八重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木屐落在桥面上发出咚咚的声音,河道旁的道路在此倏然截止。她提着碍事的衣摆飞快地跑上木桥,一只脚才踩上桥栏,周围热心的人民群众忽然纷纷扑了过来,能伸手的就伸手拉她,不能的就高声呼喊:“使不得啊姑娘,真的使不得啊!!”

      双手撑在木栏杆上,无法在大庭广众下直呼天照院奈落首领的名讳,八重拼命往前探出身子,做了有史以来最奇怪的一件事。
      朝着河道上远去的川船,她鼓足全身力气——

      喊了自己的名字。

      “八重——!!!”
      上半身都探出桥外,再往前一点,她就真的要掉河里去了。
      “我是八重啊你这个混蛋负心汉——!!!”

      人民群众炸开了锅,有热心的人跑向前方的码头打算截船。

      川船上的人站了起来,转过头。周围的骚动忽然都远去了,人影、声音,仿佛都融于河面碧玉般的倒影,变得柔软而不真切。
      隔着遥遥河川,八重在斗笠下看见了一双松绿色的眼睛。

      ……诶?

      没有了鸦天狗的面具,没有了天照院奈落历代首领都挂在脖子上的勾玉,没有了黑漆漆的大氅,那双猩红色的眼瞳变成了碧玉般温柔平静的颜色,从停于码头的川船上下来的身影熟悉又陌生,几日不见,却恍若隔了一世。

      八重站在码头的木板桥上,张口又闭上,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现在不能喊他虚,那她应该叫他什么?

      “……う”うつろ。
      忽然被紧紧抱住,八重当时就愣住了。
      来不及哀叹一下这下就真的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因为身高差距,被对方伸手捞进怀里按住时,她不由自主地仰起脑袋,下巴顺势就靠到了对方的肩窝里。

      没有说话,她从对方反常的沉默中感到了一种深刻到没有声音的哀痛。明明个子娇小被抱着的人是自己,她却恍惚间产生了被人倚靠着的错觉。
      八重终于意识到“虚”的身边似乎缺了什么。

      他是一个人。

      大脑空白片刻,八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对方的背。
      “……胧呢?”

      但在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她已知道了答案。

      ……

      天照院奈落的前十二代目现在叫吉田松阳。

      一身普通的行者装扮,肩上披着浅色的羽织,褪去了杀戮深重的血腥气,表情温和的男人笑起来时,和以前杀手组织的首领千差万别判若两人,八重见到他时都愣了一下,更遑论从来没有见过那张面具下的真容的奈落。
      没想到,对方最好的“伪装”就是揭下面具。

      在这种小镇上,消息永远传得飞快。回到旅屋时,老板娘二话没说直接表示这位吉田先生可以在二楼住下来,在八重解释之后,也依旧坚持价格优惠,伙食全包。

      “……你真的变了很多。”回到房间后,八重给松阳倒了杯热茶。在旅屋工作的这几天,她做的最多的,就是泡茶斟茶,以及跑腿。
      “是吗。”松阳接过茶,却没有立刻喝上一口,只是将那杯温热的茶捧在手中。

      八重在窗边坐下,漫不经心地打开窗子透气,街道上热闹的声音随着清风一同涌入室内。
      “看了五百年,这点变化还是看得出来的。”

      她回过头:“你吃饭了吗?这里的老板娘做得一手好菜,特别是煮海鳗,经常有客人特地为了美食而在这里留宿。”
      顿了顿,她继续说了下去:“不好好吃饭的话,身体会受不了的。突然扑街的时候我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松阳的声音温和而平静:“谢谢,我不饿。”
      “那点心怎么样?”八重再接再厉,“我知道一家和菓子屋,那里的老板是京都人,八桥饼做得特别好吃。”

      她还想说些什么,松阳放下茶杯,抬起眼帘,他的声音很轻:
      “我抛下那个孩子逃走了,八重。”

      无言半晌,八重再次开口:“那些奈落呢?你把他们杀掉了吗。”
      “……我和那孩子约好了,我不会再杀人了。”

      “所以我才说你变了。”八重打开一个小小的纸袋,倒了点金平糖出来,“你要是反悔了想回去,我们可以现在就走。若是你另有打算的话,就先吃点东西吧。”
      松阳看了她一会儿,缓慢地收拢掌心。
      “你这几天一直都住在这里?”

      “是啊,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八重挥挥手。
      作为交通枢纽,堺不止贸易发达,各种消息也传播得飞快。来自世间各处的商人聚集在这里时,带来的不止是商品,同时也带来了一路的见闻。她留在这里,也是希望能听到点什么风声。

      八重和松阳在旅屋里待了三日。
      到了第四天,两人坐在席桌边用餐时,街对面的茶屋中忽然传来争执吵闹的声音。一个浑身酒气浪人打扮的男人被店家忍无可忍地赶到了外面,就算这样也仍不忘大声嚷嚷。

      他说战场上出现了食尸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松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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