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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光之庭

      绪方宽人是个FREETER族。

      姑且社会上是这样称呼他这种年轻人的。FREE(自由)+ER(人)。
      可绪方宽人并不这样认为,他不认为整日打工累死累活的自己有什么自由可言。

      他只不过喜欢在大半年的辛苦工作之后,带着钱,背上相机和眩晕药,远走他乡,没有旅伴,没有向导,甚至连自助旅行的书都没有。钱花光了,再回日本,重新开始新一年的辛苦工作。

      头发花白的学者在报纸周刊上大肆指责这些没有正当工作,到处闲晃的年轻人,称他们应该为日本的经济低迷负责,他们竟然不愿意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做一只勤劳的工蜂做一颗维护社会运转的齿轮,简直颓废至极。

      每当这时候绪方宽人就想起常来自己打工的寿司店只点一盘渍黄瓜寿司的学者,这类人通通长着比别人长的食指,以便说话时候用来指责别人。

      只是,懒的爱,懒的承担,懒的负责,懒惰到没有理想不知道算不算错误。可燃烧起来,仍然会造成刺目的疼痛,实在讨厌禁锢,独自一人在路上就仿佛沉到深深的海底,紧张,窒息,恍惚,却有极端的自在快感。

      背着沉重的大包,走在异乡的街道上,全凭命运的安排,去看这世界上的另一些人,看充满往事的博物馆,有未知阴影的教堂,那些阳光遍地,咖啡馆靠窗户的桌子,甚至桌上前一位客人撒下的砂糖。

      只有糖霜完整可以证明曾经的甜美。

      所以一直沉迷在路上,每一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最后一个城市。可当拿到钱,或多或少,回家的夜里,望着头顶被街上景物剪裁出来的碧空,星星点点,找到北斗,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抬头都能望见,这世间仿佛罩在同一块墨黑的幕布之下。所以知道自己又要上路。

      当你去了一个城市,便想去第二个,然后更多,所以有的时候,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开始的好。

      当绪方宽人察觉过来的时候,ANA的班机正在滑行,离开航站,很快,飞机腾空而上,刺穿云层。怀里抱着旅行的帆布包,装着护照签证,乙一先生的小说,药片,干净的饮用水。他将头靠在窗子上,徒劳的等待入眠。

      这里有人么?

      绪方转过头,并没有回答,那问话的人已经当作没有人的样子自顾自的在自己邻近的空位坐下了。

      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男生。同样染了多次严重受损的金黄发丝,涂鸦体恤,洗的发白的仔裤,布鞋,帆布包,不是身材比自己略高,差点以为是在照镜子。

      小原一将,千叶县来的,目的地法国巴黎。他微笑的介绍,随手递过来一块口香糖。

      绪方把口香糖接了,并没有吃,塞进旅行包的侧袋里。

      接着长达一个小时的沉默,小原听音乐,绪方注视着自己布鞋上的一块污渍。

      你在看什么?小原拿下耳机,疑惑的问。

      我在看星星。

      别骗人了,哪里看的到星星,你在看地下吧。小原笑了,露出不规则的前齿。

      因为我们在飞机上,星星在我们脚下。

      小原愣了有一分钟之久。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真是个有趣的人。

      谢谢夸奖,不过这话是米兰昆德拉说的。

      于是小原尴尬的停住笑,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于是这次换绪方宽人开始笑。止不住的大笑。也露出不规则的前齿,仿佛在照镜子。

      笑累了,他重新倒回靠背,闭上眼睛。

      他想像飞机正飞过广阔的中国大陆,飞过有巨大佛像的尼泊尔,飞过海神正在歌唱的爱琴海,想着想着就沉沉睡去。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枕着小原一将睡着了,他也睡着了,脑袋歪向另一边,他的肩上有细细的胛骨,抬起头来扭动脖子才发现酸痛无比,真是绝对不要使用第二次的劣质枕头。

      只是大概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在巴黎机场下了飞机,注定不会再见。

      是第三次来巴黎,第九区的古老街道,整街整街,都静静的立着大房子,人经过它们身边,显得软弱和敏感。一次也没有去过凯旋门和艾菲尔铁塔,只是整条街整条街的走着,漫无边际,却觉得幸福。

      从破旧的小旅馆醒来,决定去看看卢浮宫。

      金色的阳光照耀标志似的玻璃金字塔,站在大厅的阳光中,眩晕。

      身旁几乎全是旅游者,尤其多数是上了岁数的日本人,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导游的带领下经过一个又一个华丽的展厅,嘴里啧啧称奇。绪方宽人一瞬间以为不是在浪漫的巴黎,而是在鸭巢的欧巴桑早市,而另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日本人是个无论见到什么都说好可爱好漂亮好便宜好好吃的民族。

      世界如此丑陋,甚至没有人愿意起死回生,可日语里竟然少有形容不好的词,从女子高中生到大叔大婶,从来不说不可爱不漂亮不便宜不好吃。是真的没有,还是装点人与人之间的面具,心里自然各自分明。

      这可真悲哀。

      绪方宽人想着,摆脱同胞的队伍,可卢浮宫实在太大了,怎样转似永远没有出口似的。他又感到天顶的阳光照射所产生的眩晕。前面的大屋子里挂着镇馆之宝: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可周围游人如织,根本靠不到前面去,他抬起手里的相机,按下快门,可发现只照了身前一位游人的秃头。他转身想离开。

      却看见熟悉的金黄发丝和那个不大舒服的肩枕的主人。

      小原一将在人群的另一头垫着脚,不输人后的张望着。

      转头的那一瞬间,小原一将也看见了自己,他赶紧抬起手,费力的招了起来。

      又像照镜子,明明周围拥挤的动不得,却仿佛雷达一般清楚的望见他,于是周围的人都消失了,只剩小原一将焦急的垫着脚尖招手的身影,镀了一层光晕。

      这时,被导游带领的队伍到了观赏时间,纷纷朝两边鱼贯而出,后来的新的队伍补充而上,人群就像波涛汹涌的浪,骚动起伏起来。于是,站在那边的小原一将和站在这边的绪方宽人被越推越远。

      一瞬间竟开始恐慌,有走进便有离开,可离开了会不会是决绝?被身边健壮的欧洲人推着几乎是倒着的向后退,却想逆流而上,因为喧闹的大厅可以清晰的听到他用日语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看见他焦急的挥着手想挤到自己身边来。

      中庭的咖啡馆!用进全身力气的朝他喊。中庭!

      就看见他消失在人群里,消失在大门的另一侧。

      失望的停下脚步,奇怪的是刚才那些仿佛故意阻挡在他们中间的旅人都不见了,只剩自己立在日光下。不可能听见的。对自己说,却莫名的难过。

      绪方宽人坐在中庭的咖啡馆给日本的朋友写名信片,一张写了两个小时。写完后,他又拿出一张新的,决定再写两个小时。

      什么破烂中庭,简直太难找了。脑后响起日语。手一颤,一滴大大的墨汁滴在洁白的名信片上。

      小原一将立在眼前,背着大大的旅行包,满头大汗。

      不是一样找来了?用手背把墨迹擦去,继续写。

      NE,绪方君,看见《蒙娜丽莎》了么,真是太美了。小原放下背包,又像第一次见面时候一样,自顾自的在他身边坐下

      想来小原一将果然是日本人,正符合自己总结的民族性,一瞬有些好笑。没看见,光看见前面的秃头了。

      什么?那么神秘那么美丽的画作……。小原又是一脸惊讶。

      多么神秘多么美丽没看出来,就是觉得那画太小了。绪方宽人没抬头继续说,他觉得小原一将张着大嘴望着他,于是心中偷笑。

      力量对比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了。

      只是,从那天起,两个日本人决定结伴而行。

      小宽,你看!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自作主张的改了称呼。

      干吗叫那么亲切。抬头望他指的方向,钟楼上有怪兽的雕像。

      你可以叫我将嘛。小原解释到。

      小原桑。清楚干脆的重复,绪方宽人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话。

      就看见小原一将站在原地猛跺脚。

      将……。心里怯生生的喊。S……HOU……。

      大概喊了一百遍。

      这是我的心灵和你的心灵对话,就仿佛我们都已经离开人世,两人一同站在上帝跟前,彼此平等---就像我们本来就是的那样。将面对巨大的歌特建筑,挥着双臂,兴奋的念中学课本里学的句子。

      将,这是《简爱》里的台词。宽坐在他身后的台阶上,撑着下巴。

      那又怎样?将继续振臂高呼。伟大的雨果啊!

      可我们现在是在巴黎圣母院,《简爱》也不是雨果写的。宽继续撑着下巴,无奈的望着眼前兴奋的旅人。

      于是,宽觉得将时刻在找机会报复自己。让《简爱》和雨果都去死吧,他小原一将无非要踩住绪方宽人的尾巴,跟他好好干一架而已。

      青年旅馆的招待微笑的问他们是不是日本人。

      上楼的时候小原一将边甩着钥匙,边不解的问。

      为什么一下子就知道我们是日本人啊,该不是从你的身高上看出来的吧。

      不,从你的英语上看出来的。

      于是,将就绊了一个趔趄。他踩到了自己的尾巴。

      于是,雕花的欧式旋转木楼梯,一只耷拉着尾巴的猫无声的攀爬着。

      就说过,力量对比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

      两人一起从巴黎转机去维也纳。

      住在维也纳大学附近的青年旅馆里。再三掂量钱包,还是决定合租一间房。

      屋子不大,一把椅子,一张床,一扇窗户。天棚很高,面向大街的窗上垂挂装饰着流苏的长窗帘。绪方宽人拨开窗帘往下望,有轨电车隆隆的开过来,灯光通亮的车厢里只有一两个乘客,坐在窗前的维也纳女子带着讲究体面又孤注一掷的表情。

      他转过身,习惯性的拿着毛巾拉开浴室的门。

      一分的沉默之后。对不起。他关上门退了出来。

      呀!你偷看人家!!浴室里传来小原一将杀猪似的尖叫。

      绪方宽人不想解释他实在对男人的光屁股提不起什么兴趣,可将叫的他仿佛当众非礼了他,绪方只好退回床边,拉开包开始吃巧克力。

      将洗的满脸红红的跑了出来。叫嚣着下次绝对不和绪方宽人住一个房间,省的莫名的被非礼,谁知道你这个不正直的会干出什么事情。

      宽也不想辩解,说了意外就是意外,你这个身高177公分体重120的庞然大物叫我怎么非礼。

      那么是洗完了?洗完了换我。

      日本人过分喜欢洗澡,这真不是个好习惯,就比如这样简陋的青年旅馆,只能洗冷水浴,实在不明白将怎么洗到满脸通红。

      拿毛巾擦着湿湿的发,发现将早就在床上摆了个大字型的睡着了。像推动一团猪肉一般把他翻了个个儿,于是他就很听话的脸冲墙继续打呼噜,倒出一人大的空隙。在黑暗中在他身后躺下,可以闻到他发上水果香波的味道。

      维也纳的夜实在太冷了,梦里大概会梦到老家的暖炉桌,于是宽翻了个身,面朝将,他温热的像火炉,姑且在遥远的异乡取取暖吧。

      梦里面是穿着礼服的妇人穿过通透的走廊,耳边响起教堂的圣歌。

      宽被一阵胸闷压的睁开眼睛。身后将很不客气的维持着一条胳膊一条腿上下夹击压在自己身上的姿态呼呼大睡。天已经亮了,欧洲独有的绚丽晨光从窗户外射进来。宽愤怒的把他的手脚扔回去,怎奈那手脚在空中作了一会儿直立运动,又稳稳的压回自己身上。

      是我被非礼了好不好。绪方宽人想着下一站绝对不要和小原一将合租一个房间了。

      买了地图。

      于是两人可以背着包在维也纳的大街小巷穿行。

      走累了,在露天咖啡馆坐下,望着在烟雾和咖啡香中交谈的当地人。温和的午后阳光撒满雕花的木桌,绪方宽人的手边放着一小束蝴蝶花,从刚才经过的小姑娘手里买的,他要了一杯黑咖啡,摊开日记本,开始写日记,小原一将坐在另一边骚动。

      终于他决定站起身子,去蛋糕柜台点蛋糕。他一脸幸福的挑了一块摆了水果和焦糖的核桃蛋糕,却无法和披着大红披肩的女店主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宽望着手足无措的将,也望着那维也纳女人。

      他开始幻想,也许这女人是茨威格小说里等待整夜的舞女,也许是弗洛伊德敏感的女病人,也许是克里姆特的红粉知己……可,小原一将站在那里,杀风景的要了一块核桃蛋糕,于是她就只是街头咖啡店女掌柜。好吧,他站起身来,决定帮帮他。

      宽继续记他的日记,将在另一头一脸幸福的吃他的核桃蛋糕。

      宽抬头望他,一丝焦糖巴在小原一将俊美的脸上不愿意离去,他轻轻的抬起手,帮他擦去。

      微风吹过,桌子上的蝴蝶花颤了颤,空气里有阳光和咖啡的清香。

      原来女店主是弗兰茨国王的小伊丽莎白。

      只要你愿意。

      他们决定在维也纳分道扬镳。

      原因是绪方宽人想去德国,而小原一将执意去比利时。

      结果是巴伐利亚黑森林和比利时圣罗森巧克力无法妥协。

      好吧,有缘再见。绪方宽人在青年旅店门口朝小原一将挥手。

      不,我们在荷兰会合,我看了你的旅行地图。

      呸,偷看我的计划,我不去荷兰了。绪方宽人暗想。

      你,在这里等我。小原一将塞过来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的标着鹿特丹一家旅馆的地图。完全命令的口气。

      绪方宽人接过那张纸,放在背包的侧袋,紧邻那块口香糖,转身,没有说再见。

      走了好远好远都没有回头,他数着脚下的大理石地面,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六块……我哪能被你赖上,我不去荷兰了,绪方宽人想。

      我想和宽一起旅行!小原一将突然在身后大喊,惊起一群白鸽。

      八块。绪方宽人数道。维也纳的阳光温热耀眼的撒在身上,头上一群白鸽盘旋。

      沿河的长途火车,欧洲之星。

      旧旧的,在描写二次大战的欧洲电影里可以看到那种火车,慢慢在铁轨上摇晃着,绪方宽人抱着大包,安静的望着窗外,望着经过的一个又一个小镇。

      他想他经过了一片熏衣草田 ,一个种满葡萄藤的山坡,一个彩色琉璃瓦教堂。

      Willian Armstrong说过,人生如马戏团里走钢丝的人,他必须靠着左右摇摆来保持自己的平衡,所以人们想看丑的东西,也想看美的东西。

      之所以喜欢旅行,是在这些安静的欧洲小镇,在这些尘世的角落里,人们按部就班的活着,老老实实的劳作,和和气气的指挥,什么理想的冲动,事业的狂热,乃至动荡政治,世界杯,追星族都不相干。

      只是生活。安静又丰美的生活。

      所以讨厌喧闹的东京,讨厌朝九晚五。

      就仿佛黑暗中细长的水管是通往理想和未来的通道,男人和女人都欢欣雀跃的往外挤,被某种可能性吸引,以为到了那里就会变成另一个崭新的自己。可出口是垃圾场一般的东京,人们被聚集,挤压,定型,最后混合一起被扔掉。

      真的那么有趣么?

      夕阳。

      在黑森林附近的小镇下车。

      买了面包和葡萄酒,坐在波光粼粼的河边。面包喂水鸭子了,酒是一定要自己喝的。
      绪方宽人知道自己不懂酒。

      一瓶酒拿来,喝醉了就好,至于什么酒,他不在乎。

      傍晚五时四十三分。

      绪方宽人觉得自己醉了。

      好吧,就这样吧,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后悔。

      不断告诉自己,所有一切已决定。

      只是,他躺下了,再也无力爬起。

      天色渐渐暗了。

      他躺着,嘴里发出单音节。

      开始想念一个人。

      想念藏在那些枯萎的草丛,深到根茎。

      在异乡的夜里,躺在潮湿的草地上,面朝星空,喝醉时只能想起最爱的和最恨的。

      可不幸,两者重合。

      就如一个玩着魔方的人,在经过大量尝试之后终于把所有色块一一对上。

      有些事情无非是喝醉的答案。

      他爬了起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于是,他去了荷兰。

      书里说人只有一次生命,所以他不能用试验证明假设,因此他永远不知道被自己的情感所左右到底是对还是错。

      绪方宽人躺在荷兰一家灰暗的小旅馆里,嚼着一块近似发霉的口香糖,手里反复对着灯光看一张发黄的纸,那上面有他的字,仿佛孩子笔端圆润的英文。

      小原一将好慢,他一定是掉到巧克力池子里去了。

      好失望。

      虽说失望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有所期待才失望。

      可,不可抑制的只是单纯的失望。

      无法延伸到任何非本能的哲学情绪。

      他盯着桌上的时钟,看时光从眼前流过。

      洗澡,头发湿湿的撒了一点巴伐利亚的玫瑰水,不刺鼻的香。光着脚踩过地板,扭开电视,英文节目,开始吃零食。

      生活里没有零食像小原一将那样的人一定会沮丧,可吃太多零食绪方宽人更沮丧。

      就如同夜晚最大的悲哀不是没有月亮,而是皎洁的月光下找不见谁的身影。

      敲门声。

      惊的一下子跳下床,打翻了一大盒纯味圣罗森。

      小原一将站在门外笑,脸晒成了巧克力色。

      最近怎么样?他问。

      我在等。

      等什么?

      绪方宽人没有回答,他又不能说他在等他。

      半个小时以后,小原一将以一个颇舒服的姿势躺在床上开始吃巧克力。

      嘴里喋喋不休的说着比利时见闻。

      绪方宽人靠着床,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眼睛注视着电视屏幕。

      你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小原一将突然抬起头,把鼻子凑的很近很近。

      绪方宽人转过头,差点碰上他高挺的鼻子,他的唇微微张开,索吻的形状。
      愣了三分之一秒,他很不客气的把他的头拍回床上。

      干什么,我被巧克力噎死了。小原一将喊了起来,咯咯的笑。

      夜里屋外下雨。

      街道湿润,路灯昏暗,传统的欧式壁炉燃着温热的火焰。

      小原一将维持着自己霸道的睡姿,手脚并用,抱着身前小小的身体。

      耳边是他微弱的呼吸,绪方宽人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听屋外雨滴打在大理石路面上的声音。

      他转过身,有些困难,全因他抱的太紧,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睛。

      真的很好闻。黑夜里响起他的声音,吻落在发丝。

      玫瑰水,德国买的。他在黑夜里闭着眼睛回答。

      比利时下了很大的雨,我坐飞机来的。

      花了很多钱?

      当然,够买一百盒巧克力呢。

      为什么?

      我不能让你等。

      我热爱巧克力,我热爱你发上的香。

      爱语呢喃与咀嚼食物的声音,只要尽情,同样是天籁。

      只是,这个世界有时候太冷漠了,两人一起,是温暖对方的身体,也温暖彼此的心。
      我们睡在一起,也许有一天我们想携手共度人生的颠簸和跌宕。

      白天雨仍在下,撑了透明伞去逛游乐场。

      古堡用的是真正的古堡,旋转木马上绘了查理二世的头像。

      买了大号的甜筒,在旋转木马对面坐下开始舔。

      绪方宽人默不作声的晃着双脚,白色的奶油冰淇淋开始融化,像温热的泪。

      他望着旋转木马,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一切都是圆的,小时候寂寞的时候就远远的望着它,仿佛从今有了永恒,只是,它旋转了一辈子,到底往哪里狂奔才是归宿。

      小原一将开始不合时宜的感慨。

      这里可是荷兰啊。

      荷兰又怎样。

      在荷兰一匹马和一头驴都可以结婚。

      我不要和一头驴结婚,我怕被压死。

      小原一将停了片刻。

      和我结……。

      绪方宽人抬手把冰淇淋塞进他的嘴里,用力太大,便溅得他满脸都是。

      喂,你想害死我吗?!他叫,站起身子,掏出纸巾,开始抖落满脸的冰淇淋碎屑。

      宽就晃着脚,大笑起来。

      不要以为在合宜的时间合宜的地点就想做不合宜的承诺。

      我怕自己会当真。

      争论来争论去,最后意见统一的去了瑞典。

      有高大的教堂。有极光。

      花儿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风儿睡了过去,瓦蓝的天静静的覆盖,远处山顶古堡屹立,教堂的钟声回响。

      古堡里是否有蓝丝绒的扶手椅,军官和发条娃娃,不朽的花朵开放,燃着蜡烛,亡灵们围成圆圈跳舞,永远看不到黑夜里的太阳。

      那是故事书。并排的在破败的石阶上行走,绕过无人烟的古堡,准备去看看山顶的教堂。

      不,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跟了我们好久。

      啊!急急转头。只有一只黑猫拱着背绕过墙角而已。

      你胆敢骗我!抬手抓身前人儿的发。

      怎奈人家早留下银铃般的笑声,跑远了。

      即使并非基督教徒也会被教堂的庄严气氛影响。

      一瞬间,灵魂仿佛被净化。

      神甫正领着当地的民众做礼拜,他诵一句,大家齐声重复一句,光从琉璃的彩绘玻璃外渗进来,上面画着面容慈祥的圣母。

      两人在最后一排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念祈祷文。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望见头上被涂成蓝色的苍穹。上帝在那里。

      你对上帝祈祷了些什么?

      不告诉你,你祈祷了些什么?

      我也不告诉你。

      于是,两人重新闭上眼睛,祈祷对方的祈祷同自己一样。

      我怕上帝听不懂日文,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我也是。

      教堂里的管风琴响了起来,一直在苍穹里回荡。

      夜里回城里的旅馆。

      放了行李,只带了水,又开始满街转。

      绕过夜里昏黄的路灯,绕过狂欢的人群。

      绕着绕着,就绕到当地的红灯区。

      哇,上帝怎么允许只穿内衣站在大街上。某人笑着说。

      上帝也是男人。另一个回答。

      绪方宽人注视那些女人,她们扭着用黑色蕾丝勉强盖住的屁股,男主顾上下打量,要求她们转几个圈。

      一瞬间,他想起牲口市场,某些人在挑选驴子时候总让它们转几圈,看看蹄子,看看牙齿。

      于是,他有点恶心,转身想离开。

      难得来一次,你不挑一个?小原一将问。

      您自便,我不奉陪了。他转身回旅馆。

      小原一将没有跟着回来,这使得绪方宽人和旅馆的门结下了怨恨,他用力摔打它。

      关门的声音在整个旅馆仿佛地震一样的回响。

      他仰倒在床上,在黑暗中开始吃巧克力,糖纸扔了一地。

      他开始回忆白天跟上帝说了什么,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果然他的英文很烂,上帝也听不明白。

      他开始想起巴黎,维也纳,荷兰和独自一人的巴伐利亚。

      怎么想,在不同的布景下竟然都站着小原一将。

      去死,他骂到,坐起身子,在床上打滚。

      可整个旅程就是他,无可否认。

      绪方宽人打开床头灯,摸地图,在上面查找刚才两人经过的那条街,然后扔了地图,没穿袜子,跳下床。

      “呼”的一声打开门,迈步的时候差点被绊倒。小原一将坐在门口。地上同样一堆糖纸。

      他站起身来。

      总算想起我来了?他笑着问,眼睛眯成一条缝。

      绪方宽人转身关门。

      他赶紧抬起手,挡在门缝里,他好聪明,知道他不会舍得夹他。
      于是,门缝越撑越大,大的容一个人轻松的钻了进来。

      你想去哪?明明知道仍然跟在他身后问。

      或是说,你……吃醋了?他坏笑的得理不饶人的继续追问。

      才……“不”还没说出口,嘴已经被唇封上了。

      长长久久的吻,无法呼吸。

      两人就势倒进软绵绵的大床里。

      他拉着他衬衣的衣襟问。既然发情了为何不去找漂亮姐姐?

      因为不想要漂亮姐姐,想要你。他仿佛贪恋嘴唇的味道,在他的唇上流连。

      轻轻分开又再度落下的吻,翘开小巧的嘴,让舌尖在口里回转。

      仿佛全身无意识的深深陷进床里面,任他吻自己。

      并不讨厌,可又说不上喜欢,突然被一些情绪闷住。
      就仿佛被冻僵一样,恐惧无法消失。

      他出发,像突然邂逅一场惊天动地的爱情一样,可只为在旅途中擦去理想表面的灰尘。

      我就像旷野里的鸟,在你眼睛里不可能找到天空。

      谁也无法囚禁我。

      即使,爱情。

      将,够了。他突然推开他。

      他的动作停在原地,愣住了。

      半晌。

      对不起。他说,翻身下床,扯了外套出去了。

      门重重的关上了,过了好久还一直在黑暗中颤动。

      绪方宽人在黑暗中闭上眼睛,安静的夜里仿佛开出了花。

      我惦念相思的绝美,也喜欢深情的压出胸腔空气的拥抱,更迷恋你糖霜一般的唇。
      只是爱的死去活来,到了最后,还是会走向孤单。

      有些爱情,开过最翻腾的花,却结不出果。

      他,绪方宽人就是这样的人。

      他怕贪恋了某个怀抱的温度,就像被折断翅膀的鸟,再也无法飞翔。

      所以。

      无所谓现在和将来,也无所谓永远,美丽的东西稍纵即逝。

      就像自己小时候一直相信有圣诞老人,他不来,只是因为家里没有烟筒。

      大了,才知道,有些事情信不得,每年为自己买礼物的。

      永远是自己。

      第二天早上,他独自一个人去看极光。

      他站在世界的尽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回家。

      于是,他回家了。

      像他一直那样,独自一人。

      绪方宽人在盘子上挤了洗涤剂,用手搓了起来。

      日子又重复,他回到熟识的寿司店继续打工,积攒下一次旅行的费用。

      如果形容无法感知。

      让人什么也看不见的强光和彻底的黑暗。在某种意义上等同。

      只是小原一将是让人什么也看不见的强光,绪方宽人是彻底的黑暗。

      他继续洗盘子,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是一次旅行,不过是一个人,就像在肩头栖息的一只蝴蝶。

      只要你肯等它总是要飞走的。

      下次去哪里好呢?去南美。在棕榈树下融化。

      金枪鱼中段寿司。

      如果可能,并不想以这样的方式重新相遇。

      小原一将穿着西服,和几个同事模样的人说说笑笑走进店里。点一盘金枪鱼寿司。

      他说过他已大学四年级,欧洲之行无非是最后的青春祭奠,如此看来,他果然已经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彼此注视有一分钟之久。

      然后。

      绪方宽人用干净的毛巾擦手,开始切寿司。
      小原一将给几个人倒茶,态度亲切。

      夜半,几个上班族早已莺歌燕舞的喝高了。

      于是,把毛巾绑在头上,开始跳阿波舞。

      绪方宽人频频看表,快到打烊的时间了,他心猿意马。

      小原一将正往一个年岁稍大的职员头上绑毛巾,高声笑着。

      于是,绪方宽人低下头继续洗他的盘子。

      绪方君最近好么?他的声音,椅子拉动的声音,他在近旁坐下,摆脱狂舞的人群并非易事。

      很好。并没有抬头。

      公司里的应酬,没想到这么凑巧。

      真巧。

      然后长时间的沉默,绪方宽人擦盘子,小原一将摇晃装了酒的玻璃杯。

      说不出其他。

      我无法和你说这半年来,我在夜里一直无法入睡。

      因为总是无尽的寒冷。

      小原一将一星期来三回,俨然寿司店变成了他们公司的法定休闲场所。

      他带领一群人跳阿波舞,有时候也会严肃的说些公司技术层面的话。

      夜半,他就有的没的坐在吧台边开始搭话。

      绪方君就不想找个正经工作?他问。

      我做着很正经的工作。

      无法继续下去的谈话。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差点以为是在照镜子,可这才发现彼此是多么的不同。

      就像果然没有圣诞老人。

      所以,多么乖的孩子也得不到礼物。

      圣诞前夜。

      他来寿司店,一个人。

      街上华灯闪耀,时髦的情侣一定是去了能看见海的包房,于是冷清的寿司店里他也一个人。

      于是,他点了铺了蒲公英叶子的寿司。在他眼前慢慢吃完。

      花蕊会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叶子竟然是苦的,也许是怀念不辞而别的花蕊。

      这真奇妙。

      一起过吧。他问。

      恩。

      我家在附近,打烊以后一起上去喝一杯?

      恩。他就只是恩。

      跟他一起上了楼梯也没有说一句话。

      他开灯,把西装甩在沙发上。

      公司的宿舍,小了点。他笑到。喝什么?

      酒。

      他倒了一杯威士忌,递过来。

      指尖和指尖碰触,带有他熟悉的温度,一瞬间松了手,杯子掉到地上打碎了。

      他突然把他推倒在沙发上开始吻他。加了冰的威士忌顺着地板流淌。

      为什么不告而别?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撕咬。

      为什么每次我伸出手你都要逃走?手指插进发里粗暴的揉着。

      你在害怕什么?粗重的呼吸,仿佛将对方吞食殆尽。

      我怕我们那么的不同,会成为彼此的牢笼。

      让那些笼子都见鬼去吧,我爱你,仅此而已。

      他吼道,发疯。

      我爱你,一直爱,从地球的这一头到那一头。

      我要阻止你逃走。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唯独剩下为你受苦。

      你带给我的撕裂心脏的痛苦。

      早上,仍旧在熟悉的胸闷里惊醒,他保持惯常的姿势抱着自己。
      紧紧相贴的肌肤有温热的触感,他的肩头和背布满自己的抓痕。

      起身,让他抱着被子,不至于惊醒。

      拣起散了一地的衣服穿好。

      推门出去了。

      天刚蒙蒙亮,于是宽开始在凌晨的街道上奔跑,听风呼啸过耳畔。

      如果张开双手是不是就能飞翔?

      只想要飞翔。

      他想赌最后一次。

      看他绪方宽人输给了小原一将,还是相反。

      无论是何种结果,他欣然接受。

      赌注,只有一次。

      请问绪方宽人在么?圣诞假期一过,下了班去喝酒。

      他辞职了。

      辞职了?

      好像说是去旅行了。

      这样啊。

      小原一将转身迈出寿司店。

      你是成心想让我被解雇啊,他笑了起来。

      只是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逃跑了。

      说什么想要自由,只不过是个爱玩的孩子而已。

      跑到西玛拉雅山上也好,沉到太平洋下面也好,你要坐火箭我也奉陪到底。

      你注定是要输给我的。

      胜负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

      小原一将掏出手机,老板,去巴黎那个外派任务能让我去么?

      六个月之前来卢浮宫这里人声鼎沸。

      六个月之后的星期三,走廊里寂静的仿佛听到自己的鞋子摩擦烫金地板发出的声音。

      绪方宽人沿着撒满阳光的走廊缓慢的走着。

      走廊尽头是《蒙娜丽莎》的画像,他想起有一个人曾经在这里焦急的用日语呼喊自己的名字。

      他在画像前停下脚步。

      他抬头望,画上的女人笑着,有人说这女人曾经是达芬奇的情妇,只有面对爱人的时候才能绽放出延续不变的微笑。

      所以这样的微笑引的所有人侧目。

      并非神秘,绪方宽人突然觉得美。

      这副画果然太小了。日语,说话的人从身后来,在自己平行的地方停下。

      抬头,望着来者目不斜视的双眼。

      你输了。他说。

      永远不肯相信别人的孩子得不到礼物。

      输的彻底,他带礼物来了,一枚戒指。

      转回头,继续望那副画,突然就笑了。

      原来。

      他无法折断我的翅膀,因为他就是我的翅膀,没有他在,我无法飞翔。

      就像。

      当你想和一个人一起旅行,你只想旅程尽快开始。

      当你决定和一个人一起共度余生,那么从这一刻起,生命重新开始了。

      穹顶上巨大的窗户透进耀眼的日光,两个人并排站着,立在阳光里。

      这阳光撒满庭院

      延续一个世纪不曾改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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