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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完美的替代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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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烬寒心下一松,“师弟——”
他的呼唤戛然而止,正对上一双睁开的黑洞洞的双眼,没有眼白也没有瞳仁,诡异得仿佛某种从地底爬出的生物,身上没有丝毫人气。
地底的骤起,无数血藤从陵澜身后虬曲而出,楚烬寒立刻抓住陵澜的手,却抓了个空,只看到“陵澜”诡谲的笑意如烟消散在黑暗中,藤蔓紧随而至,犹如捕猎的蜘蛛丝,瞬间抓住猎物,活物一般吐出细小的倒刺,钉入猎物体内,用力拖拽往迷雾更深处!
只一个呼吸,楚烬寒切断藤蔓的时候,足底也踩在了雪地上。
这里也有一个巨床般的树根,陵澜还在这里,紧闭着眼,面色苍白得仿佛是已经没有一滴血的尸体,血色藤蔓是一条条爬在艳尸身上的鲜艳毒蛇,毫无顾忌地随意窜入他所有破开的衣衫洞口。
无数细雪洒落在他身上,仿佛冥府路上的殉葬花。
红的血,白的雪,漆黑的发,全都纠缠在一起,比起方才纯粹诡谲的妖异,却多了一分出乎意料的安宁。
这一次,才是真的陵澜。
血藤再次缠住楚烬寒手腕的时候,他没有再砍断,而是走前几步,顺着血藤的意思,将自己的手腕递到了陵澜几近没有血色的唇边。
陵澜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但身体却像濒死野兽,本能地抓住任何靠近的生机,尖利的牙齿刹那刺破楚烬寒刚刚愈合的伤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吸食鲜血,喉咙深处都发出了野兽般剧烈吞咽的声音。
果然,那些藤蔓,在吃他。同时,又在为他找来猎物,步步拉入他的狩猎区。
滴答,滴答,多余的血落在雪地上,渗入雪下,渗入纯白的雪底埋葬着的无数“猎物”的尸体,又钻入树根深处,激发出隐隐不易察觉的骚动。
失血过多,楚烬寒有些微的眩晕,不得不撑着树干稳住身形,在手掌接触树干的刹那,他的身体忽然僵硬。
不知道过了多久,陵澜松开了口,苍白的脸终于勉强恢复了一丝红润。
楚烬寒单膝蹲在他身边,手指轻轻擦去陵澜唇边的血迹。
此刻他的血就流淌在他冰冷的身体里,他这样想,心中竟然觉得格外温暖,仿佛在这天寒地冻里,他的心口燃烧了一簇火把。
他的血,是不是也能温暖他那颗冰冷的心?
吸饱血液,陵澜的嘴唇也重新变得红润。他依然闭着眼,沉睡的面庞有一种纯真的澄净。
万籁无声,楚烬寒低头亲吻他染血的唇角,他的冰凉与他血液的余温混在一起,他的长发交错着他的长发。他尝到了血液的腥气,来自他的嘴唇,仿佛带着蜜糖般的甜。
他轻轻抚摸,从唇角到脖颈。他的脖颈很纤细,当他长开手掌,他脆弱的脖颈就严丝合缝地填满他的掌心,如此契合。他可以一下子就扼住他的咽喉,杀死他,就此永远沉眠。
他会陪着他,他们可以就这样一起腐烂在世界最深处的地底,就这样一起化为灰烬,就像一切从未开始。
只有雪地看到了这个无声的吻,也只有雪地窥见了这一丝稍纵即逝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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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国王城之中,最受宠爱的皇子正在书房练习笔墨,虽然才七岁,可他的学问已经非常不错,太傅们无一不是赞不绝口,父皇母后对他也十分看重,对他的重视远超其他皇子皇女,甚至隐隐有着一份难以言喻的敬畏。
这独有的一份特别,招来兄弟姐妹敬重的同时,也同样惹来不满与嫉妒。
——比如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王城下着大雪的一天白日,他在房中认真地抄写经书。
整个未国都信奉月神,从皇帝至平民,无一不是月神的忠实信徒。他此刻抄写的,自然也是从月神殿流传出的整合成经的神谕。他准备完整地抄写一遍,送给即将到来的母妃寿宴做寿礼。
他是个格外认真的孩子,从小时起,做事就从来一丝不苟,也不会有任何一点懈怠,说要抄经,就认认真真,一笔一划都要写到最好,但凡有一丝不满意,都要从头再来,如此抄了足足一个月,小小的皇子才堪堪满意,此刻正要写完最后的一页。
这时,他的弟弟推门进来,闹腾着要哥哥带他打雪仗。他向来很少拒绝这个弟弟,这时也没有拒绝,只说要抄写完最后一页经书,这是即将要给母妃的寿礼。
他好声好气,可弟弟却不领情,非要现在就去,争执之下,弟弟故意打翻了墨台,眼看墨汁就要泼上快抄写完的经文。
他着了急,伸手赶忙将弟弟轻轻推开,却还是慢了一步,只差一页就要完成的经文就此被毁得彻底。
他到底年纪不大,愣愣看着,不知所措又十分难过,想着母妃寿宴将至,他平日都要温习功课,哪里来那么多时间从头抄起,于是怒从心起,转头就怒气冲冲地去看弟弟,却发现他摔在桌角,正捂着流血的伤口放声大哭。
他的怒意还留在脸上,哭声已经引来了母妃,她着着急急地赶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满脸心疼,却没有把小儿子扶起来,反而马上按着他跪下,让他给哥哥道歉。
小儿子不服,哭着大声嚷嚷,“是哥哥推了我,我不道歉!”
妃子却不肯松手,虽然心疼,却说,“那也是你做了错事,惹了哥哥生气,还不快道歉!”
她的语气充满着敬畏与隐约的惶恐,押着小儿子道歉,半句也不提小儿子额头的伤,也不问理由。
一个正得宠的妃子,却对自己年仅七岁的孩子如此敬畏与恐惧。
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母子,心中本来有许多话要说,比如他手里被墨渍染得一团黑的手抄经书,比如他虽然推开了弟弟,却并没有用力,弟弟只是晃了晃,其实很快就站稳了。比如他分明看到,弟弟是在站稳后故意摔倒,自己去磕的桌角。
他想解释,可母妃却不需要他解释。她默认是弟弟惹祸让他生气,他怎么发泄都是应该的,还让弟弟给他跪着道歉。
他们已经这样了,他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他还能有什么不满的呢?看着母子俩相携而去的背影,他这么对自己说,默默把那本染了墨水的的厚厚经文收了起来。
那之后不久,他就被月神殿的长老看中,带回了月神殿,那份经书自然也没能再送出去。
离开那天,他曾回头看过。
他的父皇母后,并许多兄弟姐妹,全都乌压压地跪成一片,每一颗头颅都低低地贴到了地面,可他们的影子却像松了一口压着多年,让他们时刻胆战心惊的气。
……
楚烬寒睁着眼,从久远的梦里醒来,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父王母后从小就对他如此敬畏到惶恐,从前他也问过长老,长老只说,修仙之人向来亲缘淡薄,让他不必介怀。
在触摸神树根须的那一刻,他全都知道了。
他是月神用自己的一缕精魂塑造的分身,本身就是为了继承月神的意志,替他扺掌月神殿。
即使是月神,也会厌倦日复一日没有自我的守护,在漫长的岁月里,或许月神也滋长出了属于自己的私心,他迫切地需要有一个或许比他更完美的替代品,他要拥有与他比肩的责任感,拥有心如磐石的意志,拥有绝对无私的奉献之心。他要他取代他的责任,替代他的所有,包括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投入人间,是为了让他可以正常获得一个肉身,也是为了让这个替代品饱含对人间割舍不去的感情。
七年,已经是月神可以忍受的极限。从他出生起,月神殿就已经将神谕传达给他的父王母后,却从来不敢真正告诉他。
月神精魂所铸的肉身,自然令人畏惧,即使是自己十月怀胎所生,一介凡人又怎敢以月神母亲自居,所以她才如此小心翼翼,如此敬畏恐惧。
他的人生,在被创造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在母后的心里,他从来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月神尊贵的精魂。
在月神殿长老的眼里,他也不是楚烬寒,而是月神未来的替代品。
他的人生,他过去的一切,都只是被神一手编纂好的工具,使得他能完美成长为他所需要的那个替代品。
楚烬寒看着水中自己的眼睛,看到这双眼睛的瞳孔竟然在慢慢变成月光般的浅灰色。
陵澜也曾说过,他给他的感觉总是很像师尊。所以,他才会偶尔地突然来找他,亲近他。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作为他的替代品而生的。
原来,如此。
“噗嗤”一声,修长的手指突然刺入眼中,双指发力,几乎要把整个令他厌憎的眼球都挖出来。眼中的血液滴滴答答地落入水中,晕开的血如鲜红的墨汁。
楚烬寒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地笑了笑,将手指慢慢又伸了出来。他的双手沉沉浸入溪水,看着水中自己染血的浅灰色眼瞳,地底深处最冰冷的寒意从掌心穿透,蔓延而上至全身的每一寸。
的确,他本来就是他的替代品,又怎么会不像他呢?
……
月神殿的处刑台,八大长老齐齐到场,都是满脸怒意地看着同一个人。
谢轻随双手被缚,却没有被抓的自觉,很是随意地站着,漫不经心地承认,“对,都是我做的,全部都是我的指使,是我忍无可忍要弑神,既然成功了,那随便你们处罚吧,我没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