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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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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栖真全留了心,百丈内任何动静,自信绝逃不过他眼睛。可现下,这笑声来处不过三十丈远。齐目看去,明花花一人,在道边乱石堆上坐地好整以暇。
两人对视一眼,心生警惕,也多少带出点惊奇——光头纳衣,那分明是个和尚!
本朝扬道抑佛,泰山上道观众多。佛家庙宇,却不过山下小小几座。当日圣驾未至,封山令已传遍岱地各县,每条山道皆派士兵严守,莫说和尚,就是菩萨亲来,只怕也难遂愿。
神不知鬼不觉,这一个,又打哪儿冒出来?
“什么人,在此放肆?”栖真暗运真气,以防万一。重责在身,他自不敢掉以轻心。
那和尚却入了佛定般,只是抬头望天,瞧得极是专注,好似天上浩渺,皆逃不出他的寸长细眼。
不愿搭理,又何需怪笑扰人;引来注意,又为啥不作理睬。这番怪异行径,让两人莫名万分。可奇的是,自目光沾惹上他,吸引住了,再摆脱不开,片刻后,竟跟着专注起来。
不知不觉,周遭氛围渐变!
流云蔽日,艳阳渐逝,整个山头阴沉下来。悄无声息的,丝丝白雾,静谧地漂浮,与山风相和,氤氲出一片诡异。
眼前著色山水,世间鳞鳞万瓦,皆似褪去浮华颜色,只余惨淡本相。
栖真和赵恒痴痴站在雾里,一股陌生的情绪风般灌入,流转间,让人喘不过气。耳边隐隐约约,罩了片密密颂经声,如亘古开天之梵文,细听,却分明是自己声音,丝网般,把过往岁月全笼在身后。
“痴儿啊痴儿……。”和尚从容起身,朝迷雾中去。衣衫膨大,双袖鼓风。从头到脚,无一样不存于虚无飘渺中。
唯风里一阵歌吟声,切切实实,悠悠扬扬,撩拨着一障山川,撩动着郁郁寸心。
“ 熏风南来,心生微凉,无寒无暑,可自浓?
寂古池塘,蛙入水中,泼刺清响,可听懂?
纵横暗室,一灯白朦,成佛开悟,何者重?
天地悠悠,皆不过,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和尚反复吟唱最后一句,边歌边行,洒笑而去。
音渐杳,雾渐消,光天白日下,四周青山含媚,白水流涎。适才一切好似南柯一梦,两人定下心神,只觉全身疲累不堪。眼前实物,虽形迹相融,在心头偏化作清风,摸不透彻,看不玲珑。
两人面面相觑,只道那半刻异相,不过自己心头,全不知对方遭受,实一模一样。赵恒回味那词,似懂非懂:“一朝风月,万古长空……什么意思?”
思绪游离未回,栖真瞧着皇帝,摇了摇头,竟也雾水重重。
事过无痕,待两人回到玉皇顶时,已不复适才浑浑噩噩。追思自笑,权当遇见个疯和尚,私下再不提及。这般又过三日,一切题举赏赐之事皆毕,大驾启程,回到山下,积土筑坛祭地神。劳顿一日,于酉时准,礼毕。
御驾驻扎山下行宫,齐鲁六百士绅在当地知府带领下,奉旨入见。是以从这日起,赵恒又开始马不停蹄,忙得没了人影。可即便如此,每日傍晚,他仍会挤出一时半刻给栖真,两人独处,谈些私密之事。
这日申时过半,栖真照例入宫,却在显仁殿前被傅悦客气拦下,问其缘由,只说是枢密使吴大人和殿前都指挥使尚将军正在内里见驾。
栖真听了一惊。
尚吴二将此次带队出征,一趟任州,少说也需十日方能回来,现下才八日过半,这两人怎会……难道战况有变?
栖真心下揣摩,也偏着不定起来,索性站在殿外等候。
岂料二人入殿时间极长,直至日暮西山才见出来。但看两人步态轻松,脸有笑容,栖真悬着的心才稍稍安定,迎上去寒暄。
队行车水时,皇上召见授兵布阵,当时,贺兰大人也是在场的,是以两人见了他也不规避,连说战事顺利,不愧圣上亲给的阵图,当真运筹帏幄,决胜千里云云。
栖真微笑静听,直到两人歇停,才点出心中疑问:“两位将军骁勇善战,凯旋而归,自当庆祝,唯一事下官却不明白,请教二位……当日我们合计行程,十日尚觉紧张,可现下大军不过八日便从任州往返,可是当初计划有所遗漏之处?”
尚有致正当壮年,心直口快:“是啊,这事是邪门……。”话才起头,便被边上人暗中一扯衣角,断了话题。吴伟老脸上憋出堆笑,慢条斯理对栖真一揖:“贺兰大人,这具体战况,由咱们来说不见妥当,您想知道什么,尽可去问皇上。”说着,对尚有致递去个警告眼色,不等栖真开口,两人匆匆,联袂告退。
瞧他们模样,栖真心头暗生疑窦,可细细斟琢,却摸不到路数,怕是自己疑神疑鬼,便暂且放下。让傅悦入殿通报,前去见驾。
显仁殿里,烛火明显刚起,晚风一吹,在墙上投射出恍惚的黑影。赵恒站在窗边,背影流连于烛火与暗夜的交线上,织出一片虚幻之感。
听到身后动静,他回身,脸上是无法遏捺的欢喜,不待见礼,上前拉着栖真道:“两位将军前来报捷,栖真,这回咱们可打了个大胜仗!”
“恭喜皇上,一番苦心孤诣终有所收获。”见皇帝明明白白的笑,栖真受其感染,心头也跟着轻松起来。
“苦心孤诣?唉,也只有你是明白的……坐。”赵恒回殿上坐下,端起茶盏喝了口,“一万禁军对五千流匪,我从不担心赢不了。可要说全胜,也不见得……你可知,李常逃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皇上眼里流露出的遗憾,让栖真不得不想起他“独江荡舟”之话。豪言犹在耳,当真帝王心。此次挥兵东来,不就为拔掉一根心头刺,眼中钉。当初布阵时,皇上曾特地交待,主谋李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现下主犯在逃却成了不争的事实。
栖真心下想着,全没留意上首之人判研的视线,正定定锁住自己,脸上每个细小变化皆逃不过其利眼捕获。他就事论事道:“李常虽逃匿,可经此仗,他手下兵马全数折损,大势已去,想来不值为虑。”
“若是独自逃脱,自不值为虑,可若是被人救走的……你想事情还会如此简单吗?”赵恒埋首喝茶,眉眼低垂,隐在升腾的茶雾里。
“救走的?”栖真有些意外。
“照你我先前所定,禁军走的北路山脉,果然在骨碌山中段遇敌,五千对一万,无疑以卵击石,这一仗我们伤亡极少,贼匪却被全灭。”赵恒抬首,状似不经意间看了眼栖真,“但李常却由手下掩护,逃离战场。据尚有致说,当时他派了一队士兵前去捉拿,可追到林子里时,平空出现十来个蒙面黑衣人,把他救走了。”
栖真沉吟片刻,边想边道:“之前见死不救,挨到最后一刻才出援手,瞧这些黑衣人的行事作风,不似李常手下。”说到这儿,他迎上赵恒目光,一词一句清晰而出:“其实,臣以前便在怀疑,近年来任州并无天灾人祸,怎奈贼匪势力仍迅速壮大,当真让人匪夷所思。但,倘若他们背后有更大的势力支撑,鱼目混珠下乘风造势,那这一切,便自有了解释。”
好一句自有解释!
赵恒禁不住大笑,笑声中得意之情一览无遗,出口调他道:“栖真啊栖真,朕一日少了你,岂是鸟无翅膀不能飞?……卿当真料事如神!”
鸟无翅膀不能飞?你是苍鹰天空独翱翔吧!皇帝话虽未道明,可栖真听了,前后一想,立时恍然。对面前赞扬,双耳不闻,转过眼,淡淡开口:“是,臣早该想到的,五千流匪,何须叩劳一万禁军。皇上,您醉翁之意不在酒,一招引蛇出洞,栖真佩服。”
佩服是场面话,不舒服才是真。
那日,赵恒冒雪探访,和盘相托;为此,自己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只道这些日子来两人齐心协力同策同谋,可结果呢,他们谋策的岂是同一件事?
这感觉便似两人隔雾喊话,原以为都站在相同小丘上,结果雾一散,才发现对方哪是你这层次,人家可端坐高山俯视苍生呢!
若是从前,一切皆理所当然。可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栖真心里却十足怫郁——怫郁到连他究竟为何怫郁,都懒得去深究了。
赵恒察言观色,心知不妙,忙陪笑道:“引蛇出洞,还不是学你来着?若非你聪慧在先,我又岂来借鉴?如今这背后势力现了身,我便有办法查个透澈。若将来扫灭成功,不消说,立头功的绝对是你贺兰栖真。”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更是火上浇油。
他算出什么力?敢要这头功?栖真心里霹雳啪啦地怒,脸上更是冷了,极快地回:“微臣不敢邀功。”
被一句话顶回,赵恒也是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苦笑的份。
其实,赵恒之前透其一,隐其二,全不关“信任与否”这等“大事”,说穿了,不过为他男性虚荣玩的一个小小把戏。
人与人相互吸引,本就遵循强者至胜的道理。他原本期待的,是栖真得知真相后,对自己“心思缜密,深谋远虑,诸葛再世”的佩服——若能升华成别的什么感情,那再好不过;若不能,好歹也算在心上人面前出了次彩。
哪想到,竟弄巧成拙!
虽终于听到句“佩服”,可由那冰冷语气道来,没人会傻到以为自己真被佩服了。栖真眼里一时的疏离,着实让赵恒苦了脸。
这事换作别人,皇帝架子保准祭出,偏生对着这个,是心里早已紧紧缚定的,让赵恒怎么狠得起来?
信任来之不易,倘为一番自作多情便全数毁去,他还不如给自己一刀。望着栖真波澜不惊的侧颜,赵恒起了一丝心慌,竟连栖真为何这般反应,都来不及深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