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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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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御宴,是连带家眷同庆的。
未时过半,当贺兰两兄弟赶到轩辕门接老夫人时,这里早已热闹非凡。织了锦的,挂了玉的,香车宝马,熙熙攘攘,直直排到半里外的地乾门。此次中秋大宴,便算正式除孝。宫中张灯结彩,一片铺奢,群臣并其眷属个个华服,十足猛扎猛闹的样儿。
两人尚在四处张望,耳边传来小六的叫声。转头一看,只见人群中,他和铁枪正护着贺兰夫人一路往这儿来。
兄弟俩忙迎上去,接了娘亲。兼济眉眼一瞪,对小六抱怨:“怎么让娘步行过来?”
小六脸色不善,嘟囔道:“马车多,过不来,只好停地乾门了。”
铁枪对两人招呼后,在边上一言不发,冷觑着前方檐角比邻的宫宇,表情略显深沉。
栖真对他打量几眼,让兼济先陪娘亲进了宫。待两人走远,才回头问:“怎一副狼狈模样?发生何事?”
随着他的视线,铁枪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铁灰色的袍子上淡淡一道沾了土的鞭印,正是先前没拍干净留下的,忙抬手拍去,对栖真勉强一笑,“没事,赶车时不小心弄的。你快进去,别误了时辰……我先走了。”说完也不等对方开口,转身便行。
望着他离去的沉肃背影,栖真一把揪住边上也要抬脚走的小六,拉到角落里责问:“给我老实说,铁枪到底怎么了?”
小六眼往别处一歪,闷声闷气道:“刘大哥不让我说。”
给他头上一个重重爆栗,栖真不由沉下脸:“不当我是你主子了?”
若非铁枪警告在前,小六早在看到他时就想嚷嚷。此时审时度势,见他脸色,不敢再瞒,于是委委屈屈全说了,“我们到地乾门时,见车多人多,没法过来,便将车停在那里。谁想车还没停住,就有人上来呵斥,说咱们停了他们的地方,硬是要刘大哥把车赶到别处去。刘大哥和他们争执几句,没料道那车上的公子哥儿派人上来就打……我就没想明白,凭刘大哥的功夫,居然打不还手……还硬生生吃上一鞭……。”
“是什么人?”
“他们自己说的,‘瞎了狗眼啦,吕相家的人都不认识?’”小六一捏鼻子,学着样,恶狠狠地尖着嗓子道。
不等他说完,栖真赫然转身便走。
主子临去前满脸寒霜,透出的森然怒气,己全然不复向来的和煦。小六呆呆站着,心里一抖,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来,竟全没注意他离开的方向,压根不是朝着宫里去的。
酉时稍过,桂芳园门口,子韶一把拉住匆匆赶来的栖真,对他上下扫了一眼,栖真白色袍角上沾的灰尘成功地让他皱起眉头,“跑哪里去了?御宴开始好久了。”
“出去办点事……没人注意到我吧?”栖真朝热闹的园中张望。此时天色虽已擦黑,仍难阻满园宫灯装点这繁花之地,一片烁烁。缤纷彩灯间,欢声与笑语齐飞,华服共喜庆一色。
“谁说的,皇上适才还问起你。”子韶一面说,一面弯腰为他拍去灰尘。重要场合,衣衫不洁也算一种失仪。
栖真低头看了看,他也没注意,不知何时沾上去的,道了声谢问:“你怎么回的?”
子韶眨了眨眼,“我说你吃坏肚子,那个去了……。”
栖真听了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理由好。”
园中人群随意走动,湖边一排宫灯上扎着字谜,吸引大家争相竞猜。不时有喧哗声从湖滨传来,整个园子洋溢着轻松欢快的气氛。
但显然,这轻松欢快并没有感染所有人——至少有一个,此时此刻就不怎么顺心!
坐在宫前御座上,赵恒手里端着酒杯,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眼睛却在面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着痕迹地寻着什么。
为贺佳节,宫中大宴,他这做皇帝的,本应是那兴致最高的一个。事实上,他确是如此——在群臣宫前集聚,发现独漏了某人之前。
拉肚子?这也能用来当借口?太敷衍人了吧!他可清楚得很,上午栖真便已进宫,却不知为何一眨眼不见了踪影,难道是谢阳阁那一巴掌……?想到这里,赵恒捏着酒杯的手不觉紧了紧,一如他初闻此事时的震惊。
无法想象那个场面。清傲如他,大庭广众下出了这般丑,现在还不知怎生心情。难堪,害羞,还是装作若无其事?
赵恒叹口气,只怕不亲眼见到人,自己是怎生都放不下心的。
独自坐着,唯身边两排长长的空席相陪。原本想留下陪驾的老臣们,全被他赶去猜灯谜了。这番作为,理由只有一个——不想有人窥出他的不快,尤其引他不快的理由,还如此不可告人。
是的,不可告人。
近几个月来,赵恒心中变化委实太剧,简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若半年前有人预言,他未来的日子会这般患得患失,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回,你可是脑子坏掉了。可现在,这却是他每时每刻都在问自己的。尤其过分的是,他还为这荒谬的想法暗暗兴奋不已。赵恒看着杯中红酒,不自觉笑意浮现。罢了,坏就坏了吧,只要能让自己每日都见到他……。
忽然灵犀一闪,赵恒抬头朝门口望去,眼前顿亮,犹如礼花在心中盛放。
这人总算出现了……
一身白衣,俊爽如昔,目光已不由自主,全引到栖真身上。赵恒忽然微眯起眼,望着远处,看他让子韶拍灰,看他与子韶笑谈,看他亲热地拍着子韶肩膀……就这么……不是味道起来。
赵恒表面滴水不漏惯了,心中越沉,御座上的身形越发纹丝不动,只是冷冷噙着酒,盯着两人穿过人群,向远处同僚走去。
莫名地,心里忽起一丝怒意。
简直岂有此理!坐这里足足等他一个时辰,好不容易人出现了,难道他就没想先过来问候自己一声?还当不当他是皇帝?
赵恒举杯猛罐,冰冷的酒水下肚,倒也成功压下几分怒火。
干吗计较至此?拂拂如风,洋洋如水,以前的赵恒,可从不这样!
这段日子来,每次和栖真独处,他总竭力在言语间缩短两人身份上的距离。当然,这相当困难,可他偏不甘心——皇帝臣子,难道就不能为友?纲常森严,难道连句亲近的话都不能出口?与人相处,就如揽镜自照。诚心相待,才能形诸己身。作为东宫太子,他从小学的帝王之术,说穿了,不过一个操控人心。虽然他并不愿将“操控”两字加诸栖真身上,可几个月的努力,总不会一点回报都无吧?
望着远处一片热闹,赵恒不由苦笑。向来自诩不做无用之功,可今日看来,这几月所花心血似乎与那无用功,相去也并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