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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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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月,栖真新官上任,却不见任何大动作,每日只在御史台三院间走动,察看文书,熟悉属下。
湖水表面越是波澜不兴,下面越是波涛汹涌。
朝中言论虽已歇下,可背地里,几百双精亮的眼睛齐齐观望,这破格提升的年轻御使,究竟掂得几斤几量重。纠察百官,肃正纲纪,他手中权责,让众人如感芒刺在背,心中俱在揣度,不知这贺兰氏是否依旧如其上任那般“好说话”。
大事庭辩,小事弹奏。每月必须上言一次。这是开国初太祖便定下的铁则。
这日早朝,奏了两轮,上了几张奏疏。栖真出列,躬身乞求奏事。
金殿内,涣散的神经立时集中,若有若无的目光像一片织网,全都向他身上拢去。
御座上,赵恒一见殿下走出的修长身影,也是精神一振,笑吟吟地开口:“本月有何检举之事,卿尽管道来。”
栖真不紧不慢道:“臣此次参奏之人,系三司盐铁使吴大人。”
“所犯何过?”
“有二。此月正值清明,百姓忙于上坟祭祖之时,怎奈整个汴京城内猪肉奇缺,市上有摊无货。据下官调查,只因吴大人府上为办喜庆,将全城猪肉囊括一空,致使百姓怨声载道,无肉可吃,此为一。其二,吴大人独子连日来流连烟花之地,出手阔绰,萍聚阁众妓,为贪赏银,争风吃醋,甚至大打出手。使得这风月之所不得不歇业数日,以示整顿。此二事,盖因吴大人生活奢靡,教子不严所致,望陛下明察,以示警训。”
他一番话吐音俊亮,字正腔圆。却实实让在场文武百官全都傻了眼。有几个大胆的,不顾君主座下何等庄肃,竟闷声嗤笑出来。
端坐龙椅之人,早在听到“猪肉”两字时,脸上已经一阵红一阵白,若非坐得高远,看不真切,百官面前,他这皇帝脸面,还真不知要往哪里搁。
这算什么弹奏?
此等鸡毛蒜皮之事,他居然也好意思拿来公开言论?赵恒心下盛怒,若非制于帝王威严,准会当场发作出来。
朝堂内,原本紧张的气氛犹如松了的腰带,再无拘束。人人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不过如此”的轻蔑。
盐铁使吴大清主动出列,红光满面的老脸上颇显无奈,话虽说得谦恭,仍难掩半分玩笑之意,“贺兰大人尽心竭力,所奏之事,确是为臣疏忽。今日回去必当严加管教犬子,约束仆从,定不会重蹈覆辙,教城中无肉,有害风纪了。”
赵恒勉强点个头,也记不清说了什么安慰话。朝议完后,一撩衣袍,甩了大队仪仗,转身便回资政殿,直直坐在椅上生气。
当日提拔贺兰栖真,他花了多少心血,顶了多少非议,可这番心血和努力,于今日金殿上,十足成了一个笑柄。怎能忽略,下面众臣子眼中饱含的轻蔑,好似无形中对他的嘲笑,直指龙椅。
赵恒抬头环视殿内,当日正是此处,那人一番言辞,何等英勇,今日又怎会……?
这么一想,他心里忽慢,不禁觉出几分蹊跷来。
他所知的贺兰,岂是如此平庸卑琐之人?那份清才敏绝,识人知性,栖真的眼界,怎会只局限于此?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头脑一热,居然连这点风度都扔了,当真要不得。赵恒再抬头时,眼中已恢复清明,立时招傅悦去传人,他决定当面问个清楚。
栖真跨进资政殿时,着实让赵恒一愣,没料他居然来得如此之快。
细看来人,一双凤目,单刀直入,毫无局促。跪下行礼,动作间透着十足淡定。
“就在门外候着不成?这般快!”
下面的人闻言即笑,“微臣猜想皇上必会召见,是以散朝之后没有走远。”
“你到料事如神,既聪明至此,朕确是想知道,今日朝廷之上,你又怎会奏出那等不入流之事,莫非无话可说,拿来敷衍朕的?”
“微臣不敢。之前庭上所奏之事,句句属实,但那些事……。”栖真眼里闪出一丝玄机,“……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怎么说?”
“此事容臣密奏。”
赵恒挥了挥手,殿中内侍立时退得干净,整个殿中,唯君臣两人相对。
见主上已经宁定,一副准备倾听之态,栖真这才启口,娓娓道来:“汴京城中,东西二街,共有两个肉摊。臣偶然得知,本月初有人前去,指定要买整猪,数量多达二十五头。两个摊主一时拿不出,便说到邻近村子去调。于是来人留了条子,要求将之后送来的那些全数运至城外数十里的破庙中。”
“破庙?不是吴府?”
栖真点头,“那两个屠夫隔天便将货物送去。却没进到庙里,下了货,立即被看守之人赶了回来。第二日,有人见到吴府家丁分两批,将那二十五头整猪,全用竿子挑了,于卯申二时,运进吴大人府上。”
赵恒凝目想了片刻,忽道:“这事的确不寻常,数量既多,运送也隐秘……你的意思,可是说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整猪不过掩人耳目的工具而已?”
栖真微笑,眼中流露赞赏之意。当今天子,年纪虽尚轻,但一点便透,聪明才智,绝非俗人可比。
“至于吴大人独子,原本便是一介纨绔子弟,但在近日,忽然出手阔绰起来,吴大人官列三司,每月俸禄不过三百千,可这吴小清每日在妓院中所花白银,竟抵得上平常人家两月食用。”
“两月食用?”赵恒听了也动容,“那这半月之内出手的白银,岂非超过他们府上半年俸禄?”这下再也坐不住,赵恒从书桌后起身,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低头任思绪流转,沉吟道:“两件事偏巧不巧,都撞在同月里,其中必有联系。栖真,你怎么看?”
“吴大人时任三司盐铁使,掌管天下山泽之货,江南东西两路及淮南两浙之地,最过富庶,尽数在其辖责之内。据臣所知,当日前去买猪之人,操的正是浙南口音。两月前,浙南盐帮闹事,抗议朝廷派收税赋过重,后来这事便是吴大人压下的。因此臣大胆揣测,这内里莫非另有蹊跷?若地方与京里勾结牵连,采用这等计策也并非不可能。至于那猪肚子里运的,只怕即是好处所在了。”
“这分析的确在理,但现下一切仅至于猜测,你手中可有真凭实据?”
若推论属实,这事牵扯必广。没有证据在手,他们便占不到主动。
铁枪夜探吴府,在银库里见到的东西,其实早让栖真心里有了底。但就此指证,未必站得住脚,当要另谋证据才是。想到这里,栖真不禁一笑,目光紧随着面前双臂当胸一抱,满脸严肃的皇帝,心知前番分析,他真是听进去了。此时两人思路同拍,实力倍增,便如出鞘利剑,直指问题症结所在。
“证据尚未到手,但以微臣所见,此事当双管齐下。五日前臣已派人前去两浙探查,相信不久便有佳音传回。至于京里,今早上朝之时,这番‘打草惊蛇’,皇上您看,可还使得?”
赵恒一听,心中急转,脑中顿现事情全貌,不由赞道:“好一招打草惊蛇,栖真,亏你想得出来。说吧,要多少兵力?”
有这样的主上,办事的确省心。
眼中闪着钦佩,栖真谦逊一哂,“不敢,不过想借皇上神卫军中一个营罢了。”
赵恒二话不说,当下回座,写了圣旨,在其后加上“密令”二字,让傅悦递到殿前司去了。等一切布置妥当,这才心里略感轻松,望着栖真笑问:“那买猪之事,你怎会知道的这般详细?”
栖真莞尔,如实回禀:“其中一名屠夫,素来与微臣有些知交,那日前去市集买猪肉,听他抱怨,因此得知。”
闻言,赵恒着实惊讶:“你怎会连这等朋友都有?府里没仆人吗?要你亲自去买……猪肉?”
栖真却回答地极认真,“市井之中,虽是三六九等,却也有不少有趣之人。平时闲来无事,到处走动走动,自能发现很多东西。”
不禁想起与之初遇萍水阁,也曾听过类似的话,赵恒心里透进几分了然,好似又多识栖真一点,于是调侃道:“是否在卿眼中,妓院市井,并非九流,皇宫大内,也算不得高尚?”
他这话问得并无任何责怪之意,只是纯属好奇,脱口而出。哪料听话之人却心里一紧,虽是一语中的,但毕竟问得敏感,哪敢直白点头说是。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回,栖真心中窘迫,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全不复平时镇定自若侃侃而谈之态。
这模样如虹光惊现,明媚而暗含羞恰。年轻天子心弦被拨动数下,看痴了。张口,下面的话竟再也接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