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四月生

8、【柒·安倍】

　　“那个～～龙马君～～”樱乃望着面前的浅川浩，眼睛被他白衬衫上缥缈而凌厉的反光填满。刚刚烂熟于心的对话，竟然在他回过头对自己微笑的一刻消失无踪了，脑海里满满的，是午后阳光般柔和的灿烂。

　　“龙崎，有事吗？”浅川浩的目光飘落到樱乃绯红的脸颊，轻盈又温柔。

　　“龙马君，我，希望～～”樱乃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那种近似抓狂的悸动几乎让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自己的所有，都笼罩在熟悉的他的陌生笑容里。

　　“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抬起头说话，要不然我可看不清你可爱的表情了。”浅川浩柔和而略带调侃的声音卷进楼顶呼啸的风里，但樱乃却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龙马君～～在开玩笑吧。”樱乃怯生生地抬了一下头，浅川浩弯弯的眼睛，嘴角流畅的弧度，好看的洁白牙齿，都一下子涌入她的眼帘。

　　“还有，和别人说话时最好看着对方的眼睛，”浅川浩墨绿的额发随风扬起，双眼温存明亮，“这是礼貌哦，像这样。”

　　清澈的琥珀色瞳仁，荡漾着温柔的鳞波，深深浅浅，似春风掠过。在那两泓深不见底的真诚里，樱乃看到了自己。不仅仅是那个影像，仿佛自己真的深陷在这个深邃的注视里，一点一点的融化掉了。

　　“这样就对了，有什么事吗？”浅川浩面对面前少女呆呆的凝视，轻描淡写地继续着谈话，“还有，龙崎的眼睛很漂亮。”

　　“哦，我是想请龙马君，可不可以不要推出网球部。”樱乃看着浅川浩的眼睛，一口气说完了她以为自己即便鼓足勇气也说不清楚的想法。只是因为他的眼神，还有里面从未有过的鼓励与温柔。

　　“为什么？”浅川浩的视线飘忽起来，眸子里的悲伤掩盖了柔情。

　　“因为，因为网球是龙马君最重要的东西呀！”樱乃望着他脸上迅速凋零的笑容，急切地回答。

　　楼下响起隐隐的预备铃声，嘈杂的操场渐渐安静下来。天边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形状。

　　“上课了，快走吧。”浅川浩拿起自己的制服披上，飞扬的衣角掀起清爽的风，撩动着樱乃的头发。

　　网球，只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最重要的东西吧。浅川浩靠在椅子上，眼前黑板上的雪白字迹在强大的反差下模糊，模糊。

　　虽然自己曾经抓住他冰冷的手歇斯底里地呼唤他醒来，但是在记忆里，他的手永远是那么暖，就像第一次拉勾时那样。

　　他不顾自己身体一次次重复着单调的示范，他在自己练球累得抬不起头时伸出的手，他坐在场边拿着干爽的毛巾向自己招手，他逆着酷辣的阳光走过来递上冰镇的绿茶，他在自己落后时微笑着轻轻地拍拍自己的肩～～～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鲜活地在浅川浩的记忆里重现，无限循环。

　　总是想起他，想起他的梦想，那个他无法完成却执着一生的梦想。

　　也会想起那个秋天纷纷扬扬的落叶铺满的街道上再没有他同路的冷清。自己曾经试着寻找他的脚印，可是，落叶太多，太多，看不清。

　　是不是该把这一切删除掉？

　　如果我四岁时没有遇见你，一切将会怎样呢，安倍宇宁？我还没叫过你教练呢，安倍宇宁。

　　夕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边一片阴霾。像是谁皱起的眉头，又像是谁噙着泪的眼眸。风雨在一片灰色的平静里酝酿。

　　浅川浩一个人走漫无目的地游荡。阴冷的风里，尚是绿色的树叶翩然而下，脆弱而年轻的气息夭折在这个沉闷的傍晚。川流熙攘的车水马龙里，红绿灯频繁地转换，都市的喧嚣湮没在汽车的刹车和鸣笛声里。

　　如果我现在回头，能不能看到一直在我身后的你？穿过形形色色的面孔和匆匆忙忙的步点，浅川浩的回眸里一片涌动的苍茫。

　　记忆里那个英挺俊逸的宇宁，再也不会回来了。也许，他的手不再温暖时，真的要试着自己走下去。

　　纸醉金迷华灯初上时，独自踯躅在街头的人会寂寞，如果再有飘零的雨滴，那寂寞里就会有悲伤。浅川浩喜欢淋雨的感觉，空气里的尘埃全都沉淀下去，只有新鲜潮湿的清爽，路边闪烁的霓虹被雨水冲刷，有一种铅华荡尽的释然。雨落在他黑色的制服上，一片更深的黑慢慢扩散开来。周围的行人撑起五颜六色的伞，像一条奇异的河流，流动在街道上。

　　记得有一天，霏霏春雨里，一个女孩子曾为自己撑过伞。她叫小林玥，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他一直都没有对她说起，她曾经拯救了自己，用她横冲直撞的性格，用她肆无忌惮的笑声，用她花样百出的小把戏，还有她从不出口的温柔,心有灵犀的沉默～～～蓝颜知己，浅川浩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只是，他不会说出来，只是对那个女孩子不厌其烦地微笑，他想做的，只是让她开心的那个吊儿郎当的无厘头房客，仅此而已。

　　他一直弄不清楚，是小林玥一直在自己身边，还是自己一直在小林玥身边。

　　谁都能陪谁一程，但是没有谁能陪谁一生，不记得宇宁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了。

　　现在想想，也许他早就想到，会有那么一天，猝不及防地，他会看不到第二天的阳光。或许，早就在生于死的罅隙里挣扎的他早早洞悉了一切，所以在死亡的巨翼滑过长空时，他才会微笑着捡起掉落的黑色羽毛。宇宁，你比我坚强。

　　天才网球选手安倍宇宁，在高歌猛进的12岁时由于先天性心脏病手术失败而永远离开了他深爱的网球场，带着他支离破碎的梦想。后来，20岁的他发掘了极具天赋的少年浅川浩，以教练的身份回到了阔别以久的球场。这些，曾经是日本少年网坛的一段佳话。而现在，佳话的主角浅川浩，在滂沱的夜雨里仰望混沌的苍穹，寻找住在云端的另一位主角的目光。

　　浅川浩闭上了眼睛，这样雨水就不会流进眼里了吧。我没有哭，你不要担心。

　　雨突然停了。

　　浅川浩睁开眼睛，粉红色的洋伞下，是一块属于他和龙崎樱乃的晴空。

　　“龙马君你在这里！”雨中樱乃的注视有些湿漉漉的，脸上的红晕因为焦急而不那么明显，“南次郎叔叔，还有奶奶，还有大家都在找你呢！”

　　“龙崎，让你们担心了。”浅川浩头发上的水在不断地流下来，氤氲中缥缈的眼神让樱乃心痛。

　　“快回去吧。”樱乃柔声说，慢慢抬起头，碰上浅川浩的目光。龙马说过，和别人说话时最好看着对方的眼睛。

　　“谢谢你。”浅川浩接过樱乃手中的伞，“和女孩子在一起，怎么能让女孩子撑伞？”

　　“咳咳～～”浅川浩摸索着拿起水杯，轻轻润了一口，缓解喉咙里的疼痛。窗外，雨滴敲着玻璃，重复着同一个节奏。

　　目光又落在那张青学网球部的合影上。刚刚，那些面孔都曾在自己面前，他们眼里的温暖穿过厚厚的雨幕，到达自己的胸口。浅川浩可以从他们明亮面庞上淌下的雨水和裤脚上的污泥想象他们是怎样穿过一条条街道马不停蹄地寻觅的。那一颗，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就算他们找的是越前龙马也好，起码在那时自己不是那么孤单了。

　　在那些陌生却亲切的声音的呼唤下，浅川浩竟然想走到他们中间，重新拿起球拍。从宇宁离开后，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热血沸腾的想法呢。

　　可是，可是那个噩梦般的记忆，挥之不去。

　　秋高气爽，白云浮动在如洗的蔚蓝天空。

　　浅川浩看了一眼记分牌，糟糕，如果再被破发，就～～

　　明黄色的小球高高抛起，在阳光里发出耀眼的光芒，球网对面对手的容貌已经模糊在一片金黄中。一定要成功啊！浅川浩暗暗对自己说。

　　“双发失误！”裁判威严的声音刹那间响彻浅川浩的大脑，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难道自己真的要倒在半决赛吗，那么，你的梦想～～

　　习惯性地望过去，却没有看见熟悉的身影，宇宁，你在哪里？在这个爆满的万人体育场里，我只在意你一个人的位置。你轻轻的颔首，就胜过千千万万的呐喊。

　　回想起刚刚宇宁越来越苍白的面容，难道～～～不行，我要尽快结束。

　　宇宁，宇宁，你不要有事，我请你不要有事，我会漂漂亮亮地赢下来的，刚才，让你担心了。

　　“好一个6比4，真不敢相信浅川浩奇迹般地大逆转！真不愧是天才～～”不顾现场评论员的大肆渲染和观众翻江倒海般的欢呼，浅川浩冲进了更衣间。

　　“宇宁呢？”浅川浩急切地问眼圈红红的母亲。

　　“他～～救护车已经来了～～”第一次，浅川浩看到妈妈这样沮丧无助的神情。

　　快点，快点！浅川浩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呼喊～～可是，最终只能看着救护车消失在远处，连闪烁的灯都模糊在泪眼里。残阳里，车轮的烟尘，蝶般的落叶，痛哭的少年，一切都凝固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自己刚才不是那么失常，如果自己能一开始就占据优势，如果～～宇宁就不会有事了。拳头重重的砸在地上，却没有疼痛，只有殷红的血，沾染了那个悲怆的黄昏。左边胸口像是被锋利地割开了，悔恨，悲哀，逆流成河。

　　停下来，停下来！浅川浩强迫自己停止残酷的回忆。窗外，幽暗的光照进来，落在那张合影上。

　　是时候停下来了吧，宇宁，如果我要开始自己的生活。

　　雨还在继续。下雨的时候，你在天上会淋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