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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   6.
      陈深后来觉得,他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雨夜了。
      在毕忠良下达命令的五分钟后,他和唐山海已经站在沙逊大厦的门口。唐山海撑着徐碧城递给他的一把华丽的木柄雨伞,而扁头冲过来送雨披给队长。陈深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唐山海,歪着头让扁头再拿一件来。
      雨披是深绿色的,在雨夜中显得尤其幽静而惨烈。唐山海接过了扁头气喘吁吁拿来的雨披,显得毫无生气地看了一眼陈深,并向他点了点头。
      陈深突然有点可怜起这个男人。他知道自己要去剿灭自己的同志,但没有任何的办法阻止。刚有个想跑出去报信的侍应生,已经被射杀在大厅里。应该就是徐碧城去接头的军统的人。
      他看着唐山海从口袋中掏出雪茄,默默地又放回去。他静静地走过来,递了支樱桃烟给唐山海。唐山海抬头看了看陈深,陈深又掏出打火机。
      咔嗒一声,两支烟亮起来,在雨幕中显得尤其明亮。
      陈深突然有种想发问的冲动,问他和徐碧城究竟是不是军统派来的卧底,问他与她是不是只是伪装的夫妻。但落在脚边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扑面而来,周围喧嚣的背景音让他刹那间清醒了。他只能微微地借着烟头的细微亮光,看清了唐山海的眼睛。
      而那双眼睛,是在看着自己的。
      这时候,有三辆篷布军车开过来,在他们面前停下。陈深掐灭了烟,上了第二辆。而唐山海上了第三辆。陈深看着窗外漫漫的黑夜,车窗上映衬出他一脸不为所动的表情,就如同一切都不关自己的事一样。
      事实上,也的确不关自己的事。
      虽然现在属于国共合作时期,但两党之间的矛盾是不可调节的。一旦驱除了日本人,他们势必会成为敌人。
      而且…这也不失为对自己的一种考验。他叹了口气,对于毕忠良这个老狐狸,自己再怎么表现他也是不会真正信任自己的。
      也是,百分百信任一个人,在这个年代,只代表把自己的性命交了出去。有谁会那么傻呢?

      上海军统区的区长曾树被苏三省带人堵在了房间里,其余的人死的死,被抓的被抓。陈深安静地坐在洋楼外的亭子里,看着眼前这一出血染的戏码,感觉整个灵魂都被抽走了。他忽然想起了在发动抓捕行动前,与唐山海交换的那一眼,那是怎样的一个眼神,似乎是伤痛,又似乎是毫无波动,他看着唐山海如同戴着副面具般挥动着左手示意二分队的队员们往里冲,他在最后慢慢地走,每一步似乎都在踏着血。
      踏着由他心底里流出来的血。
      扁头递过一瓶格瓦斯给他,陈深艰难地咧嘴笑了笑伸手接了,然后看到唐山海慢慢地走过来,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又慢慢地走进亭子里。
      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
      陈深闭起眼睛,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那个黄埔十六期时的徐碧城,也是这样,总是面无表情一个人默默地呆在角落里,只对于训练科目投入,而别旁的事情似乎都与自己无关。
      就在这时,扁头不知被谁喊了一声,飞跑了出去,临走时带了陈深一下,他略晃了晃,一直被捏在手里摩挲的口琴就这样飞了出来,跌在唐山海的面前。
      他急忙忙地站起来想去捞口琴,却被唐山海抢先一步拾了起来。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口琴反射出诡异的星星点点,打在唐山海的脸上。陈深看到他扯出一个扭曲的表情,说不清楚那代表什么,也许是伤感,又或许有些怀念。
      陈深想,也许他是见过徐碧城拿这支口琴的,也猜到了这支口琴原来的主人是谁。
      “十孔布鲁斯,”陈深听见唐山海开口,他忽然想起徐碧城与柳美娜说过,唐山海当年也爱吹口琴,所以才认得罢,想到这里,又听得他开口,“是支好口琴,陈队长好雅兴。”
      他接过口琴,用衣袖使劲擦了擦才又放回口袋里。他突然对唐山海和徐碧城的真实身份又有了探究的意思。陈深借着取回口琴的劲头,又凑近了些唐山海,靠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刚才那个死掉的侍应生,是你们军统的?”
      他感觉到身边的这个人抖了一下,回过头来瞪着自己,于是他悄悄移开两步,又开口:
      “碧城去洗手间的时候,苏三省在门外抽烟——我也在。不过我可能看到了些苏三省没看到的东西。”
      他见着唐山海紧紧地握着拳头,然后突然松了下来。“啧”了一声,唐山海摸了摸鼻子,还是不说话。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两个人之间被空白填满了。突然陈深开口:
      “唐队长,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他深深地呼吸,“你和徐碧城不是真夫妻,对么?”
      “陈队长,”唐山海回答道,“碧城是唯一一个我下定决心要顾她一世平安幸福的女人,这点永远不会变。”

      徐碧城在沙逊大厦的十八层等得身心俱疲。
      刘兰芝看着她一脸紧张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慢慢地开导她:
      “唐太太啊,不要太担心了。毕忠良刚才也说了,就是去逮几个人,我们这里人手什么都是足够的,不会有危险的。”
      李默群也走过来,看着徐碧城,点着头:“碧城啊,山海这个孩子我从小看到大,是个有能力的,这么点小事,难不住他的。”
      她微微点头,手还是不住地颤抖,但还是勉力回答:“舅舅,我知道。他干的就是这个工作嘛,但知道归知道,担心还是免不了的。”回头看看刘兰芝,“毕太太你也知道,我年纪轻,难免会怕,真是不好意思,丢丑了。”
      很快,有人传回来消息,说是行动队收队,陈队长和唐队长已经回来了。徐碧城第一个冲出了房间,跑向电梯,急急地按着按钮,像是后面有人在追她一样。
      李小男在后面扶着刘兰芝,一边笑着说:“看唐先生和唐太太的感情真是好,这才出去几个钟头已经忍不住要见面了。”
      她自是听不到这一切的声响的,哪怕穿着高跟鞋跑步的姿势想必有些扭曲,但她还是顾不得其他的往外冲,却一下子撞到了一个男人怀里。
      竟然是陈深。
      她小声叫了下,透过陈深的肩膀看到了唐山海的身影。一时之间,她竟然看不清唐山海的脸。
      “碧城,”她只听得山海叫她的名字,“我们回去吧。”
      这次行动十分出色,上海军统站成员全部被捕——或被杀,没有一个漏网的。
      而三天后,一百四十名存活的上海军统站的特工人员,全部投诚,包括上海区的区长曾树。
      徐碧城尤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回到家里,唐山海默默地走到酒柜前,颤抖着双手拿出珍爱的威士忌,几乎是大口大口地灌,她害怕地一把扑了上去想抢他手里的酒瓶,却被他大力地推倒在沙发上,而酒瓶也顺势掉在地上。
      一地璀璨的碎片。
      如同他们俩,所有的结构瞬间分崩离析。而他们两个,已经没有退路。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唐山海如同孩子般哭泣。
      在她的怀中哭泣。
      也许是在悼念那么多无谓死去的同事,也许是在诅咒叛变的苏三省。
      又或许,是在发泄这些时间以来心中太久太久的压抑和崩溃,它们已经造成了太多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而他,终究也只是个有血有泪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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