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璃子》袁敏之

12、第 12 章

　　望着那具尸体，她轻轻道：“爹。”十几年来这字一直在梦里睡里出现，到今日才第一次出口。施伐不知道，爱到极处也是一种恨。正因为太爱太期盼太渴望，所以到得头来，终究要亲手毁灭。
　　易施施痴痴楞了一会，方回过头来，轻柔地道：“巴布，我们走。”巴布此时已是怕了她了，只往后不断后退，易施施凄苦一笑，走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巴布自己的手已是冰凉，她的手却比他的更凉。易施施道：“巴布，你怕我么？”
　　巴布本来是要将手往后缩回，听了她这一句，便不动了，道：“我爱你，也怕你。”易施施道：“哦？那你是怕现在这个我了？”巴布道：“对。我爱那个在这片林中，和我手握着手，轻言细语的小姑娘。而现在同样在这片林中，我要说，我怕你。一个连自己亲生父亲都杀的女人。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你？你能不能告诉我？”
　　易施施轻轻道：“巴布，你不明白的，你永远不懂。我自己现在也不明白了，到底哪个才是真的我。也许你怕我，才是对的。”她慢慢松开了手，一根一根手指慢慢张开，直到五根手指全松开了，到底还是将巴布的手掌托在手心里，舍不得放。轻轻道：“巴布，我原先以为我是骗你，但是自从在林中，你为了救我不惜吃那毒药来给我试药，我……我心里乱得很，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还是不是在骗你，那时候，我真怕……我真怕你知道我最终的目的，可是我没有选择，没有。”
　　巴布忍不住大吼道：“什么没有选择！不过是天下第一的名头！这名头在你们江湖人看来，比人命还要值钱，比亲生父亲还珍贵，比人的真……真情还重要的多！一切你都可以放弃，就为了这小小的冰冷的珠子！”易施施苦笑道：“你不会明白的。”她说话间，长长眼睫毛上泪珠儿盈盈欲坠，却一直忍着，此刻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从那两片蝴蝶的羽翼上滑了过去，巴布看在心里，情不自禁涌出一股柔情，顿时将她种种可怕之处全都忘却，喊道：“施施，你变回原来那个你好不好？你离开你那个除了撕杀没有其他的江湖，我们……我带你去戈壁滩上，那里有塔尔玛大叔家种的成片的西瓜，甜得和蜜一样，那里有成串成串的嘟噜在藤条子上的葡萄，可是晒成干吃，那里黄昏有火焰一样的云彩，有传说是魔鬼居住的沙石城堡。那里……还有我家的大黄，我们可以一起种西瓜，一起收葡萄，晚上还可以一起并排坐着，看日落，看日出……”他起初不停地飞快说着，仿佛是怕易施施不给他时间说完，然而越到后面声音越慢，越到后面声音越低，渐渐低不可闻，他的声音呜咽起来，有什么在嗓子眼儿里一直堵着堵着，他心中起急，他要把所有的话都说给易施施听，他还要告诉她火烧云有很多很多种颜色，塔尔玛大叔家的西瓜总会被一种叫做小动物偷吃，每当这时候他们就带着银色的小叉去捉那小动物，那小家伙，被抓住了，只会呜呜地叫。他要模仿给易施施听，好让她觉得这是多么有趣的玩意儿，他要……
　　易施施轻轻转过头去，用另一只手抹去了脸颊上滚落的泪，道：“巴布，你回去吧，你过的日子是那么的幸福，你……应该回到那么幸福的地方去。”
　　巴布叫道：“施施！”他忽地翻转手来，想回握住易施施那只手，然而易施施赶在他前面把手收了回来，他抓了个空，只感到那冰凉的手指在他掌心中微微地停留了一瞬，划出一道无形的伤心的痕迹。他恍若有失地握紧手掌，仿佛把那冰凉的感觉握紧了，易施施的手就还会停在他手心一样。
　　易施施默默地走了开去，离他越来越远，他不敢抬头，只紧紧握着被她捧过的那只手，然而他希望她会回头，她也希望他能抬头，再看自己一眼，就一眼，然而他们两个人，谁也不肯满足对方的心愿。
　　易施施已经快要重走入林子了，正在这时候，地下的死人堆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一时间好端端站在地上的两个人，一个猛地回转身来，一个马上抬起头来，都对着那发出呻吟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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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施施立刻窜了过去，从死人堆里揪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委顿的人，正是韩老人。韩老人已是垂死之态，脸上却满是得意与愤恨交织的神情，勉强冷笑道：“你以为拿得了雪璃子就活得了么？我的毒药难道你就忘了？”
　　易施施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一松手，韩老人摔回地下，巴布听他一说，忽然想起两人都是服用了韩老人的毒药，却还没服根除的解药，不由道：“施施……”
　　易施施冷笑道：“老匹夫，姑娘怎会那么乖乖吃下你的毒药丸？你那药丸，我一拿到手里，就已经换了，至于巴布会腹痛，也是我根据你生死丸的传闻，那天在搀扶巴布时，在他体内注入了一道真气，你还真以为是你那药丸的功效么？”
　　一番话，说得巴布目瞪口呆，道：“施施……可是你和我说……那药你来不及换……”易施施柔声道：“巴布，这老贼耳目着实好使得紧，若我不故意对你那般说，我们早就死了。”
　　韩老人忽然哈哈大笑，直笑得浑身一阵痉挛，直到强忍得那阵痉挛过了，才道：“现在，被毒死的命运也是一样。”易施施道：“哦？”
　　韩老人冷笑道：“难道你忘了你们后来服的那枚解药？”易施施的脸色变了，那枚解药她知道只是治疗生死丸所用，根本没有毒，所以当时为了怕众人疑惑就服了下去。
　　韩老人得意道：“老夫看你眼珠乱转，就知道你想捣什么鬼，因此并不说破，将计就计，你们开始服的生死丸，其实什么毒性也没有，而后来给你们的解药，确是天下间无药可解的至毒‘情人血’” 不待他说完最后一字，易施施劈手一把揪起韩老人，叱道：“你说什么？”
　　韩老人冷笑道：“老夫刚才说到情人血，也就是说，你们两个要想活命，必须要自相残杀，哈哈哈哈，你们这对小情侣，想要开开心心分手，各自过快乐的日子去，只怕是不能了。”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易施施返手按住自己的血脉，只觉得血液仿佛正在逆流，暗青色的血管下，透出墨一般的黑色，且这黑色还在不断地沿着手腕向上延伸，正是江湖上传说中了情人血剧毒的征兆，不由心头一跳。这情人血普天之下无药可解，但是却有一特殊的方子，只有用情人的心头热血才能解开毒性，如此说来，她和巴布，到底是只能活一个了？还是两个一齐都死？她站在那，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结成了冰，凉得彻头彻尾。她杀了父亲，她骗了巴布，为什么老天还不肯放过她？为什么？
　　韩老人嘿嘿笑道：“老夫是快要死了，可是你们俩，老夫最少还要带走一个垫棺材！老夫要亲眼看着你们死。”
　　易施施心头大怒，冷然道：“你别妄想了。”纤足一挑，一柄长剑给挑得向上飞，易施施一伸手抓在掌内，指在韩老人的胸口，咬牙道：“我要你一寸一寸地死。”手上长剑缓缓而动，沿着韩老人肩井及足踝划落，一寸一寸地切割，韩老人嘶叫出声，惨叫声惊天动地。巴布忍不住道：“施施……”易施施忽然回头，怒叱：“住口！”她一张俊俏至极的芙蓉脸上，五官急剧地扭曲着，现出十分痛苦而狰狞的神色，巴布呆了一呆，韩老人又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易施施不住用剑切割着韩老人的身体，冷森森地道：“你也会叫？你也会叫么？不妨叫得再大声些，让我听啊。你有本事下毒，便没本事忍痛么？”越说越怒，忍不住提起剑来一通乱砍。韩老人给她砍得鲜血淋漓，却还没死，起初在地下叫得杀猪也似，渐渐声音转弱。巴布实在不忍，冲上来抱住了她，哭道：“施施，咱们想办法，想不出办法大不了死在一起，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易施施心道：你道还有的治么？没的治了。除非你死，或者我死。她给巴布紧紧抱住了，忽然之间，万念皆灰，挥剑砍掉了韩老人的头颅，手一松，长剑当啷啷落在地下，她忽然就那么委顿了下去，整个人化成了一滩泥也似，瘫在巴布怀里，一动也不能动。
　　巴布轻轻抱起她身子，远离这满是血污的地方，到了林子深处，方柔声唤道：“施施，施施。”直过了好一会，易施施才抬起没有神采的眼睛，看了他一眼，道：“巴布，我……”她这一眼中，种种感情，无奈，伤痛，心碎，愧疚，一齐涌了出来，这一眼的沧桑之意，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多，巴布心头一酸，道：“施施……”易施施伸手掩住了他口，道：“不要说话，你……能不能陪我在这里躺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