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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梅林初遇 ...

  •   金芒穿云至,白雪映辉来。雪后大晴,金缕入缀白毯,剔透晶亮。

      这雪遇上阳光,美则美矣,可这冷冽却是毫不妥协。

      道上的雪是化了,可泥泞的难以下脚。夏煦趁着告假的机会,带着婢子松青一起,去了苍云山。

      刘湘云没想她会真去,转眼这行头都备好了,也只能由着。临行前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要夏煦路上小心,让她看了梅花就早些回。

      夏煦也是一句跟着一句应答,千万次保证了之后才出门。

      辘辘马车在泥道上匍匐行驶许久,戛然而停的位置,乃苍云山上,善鲁寺外的一处空地。

      松青掀了帘子确认一眼,“小姐,到了……”

      从未往这梅花林来过,只听府内婢子说是到了善鲁寺往西行就是。揉了揉眉心,夏煦起身稍稍整理身上皱巴巴的螺旋芙蓉暗纹斗篷,便轻撩褶裙悠悠跳下马车往西。

      松青见此,慌忙提起曳地裙角快步追赶,“小姐,您走的慢一些。奴婢不及您的步子,要追不上了……”

      夏煦停步看了一眼……

      府内婢子无论资历大小,皆按固定规格定服制,每一人都着暗红珊瑚纹的交领曳地长裙。这地上到处都是泥,随便一踩就是一水坑。照松青这么提着裙角慢行下去,别说是天黑前回府,能天亮前回去就不错。

      “你穿这衣裳不合适,原地等着!”说完,夏煦自顾自转身。

      走过善鲁寺门前的大片空地,见一条崎岖的石阶小路蜿蜒而上。夏煦想也没想,提步顺着石阶向上走。

      幸好她这褶裙刚及脚踝,就算真蘸了泥也只显个色,不至于到无法迈开脚行走的地步……

      穿过大片松林,便是纯天然的参天古木。石阶至尾,延伸的小路被积雪掩盖。两侧冰雪如晶玉悬头,幽然低垂。

      如此走走停停,也不知行了多久。越来越荒凉的地方,夏煦不由怀疑是自己走错了路。

      好在耐性将要耗尽的时候,隐约中有梅香借风力钻入鼻息,瞬时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能将梅花栽植在这样高的位置,可真够闲的!

      夏煦轻声笑了笑,,微抬双眸,终是望见了不远处绵绵雪白中透出的点点红来。

      头次见这么大片的梅花林,她不由的便想起前朝流传下来的咏梅诗。

      万物经冬凋零去,一树红梅独自开。

      凛寒九天不畏谁,倚留暗香浮幽来。

      她缓步在梅林间,伸手轻触可及处正随风颤动的花枝。素裹银装里,百花凋零,草木枯萎,只有她迎寒而绽。

      她不畏寒冬凛凛冽风,不怕冰雪飘零,就这么无所畏惧地凌寒吐香。

      她,也是孤寂的。独自绽放,独自凋敝……

      听哥哥讲过,说母亲爱梅,早年为哥哥缝制的衣衫,领口处都有清浅梅枝伸展而开。

      所以哥哥也爱。

      “阿暖,你好好照看家里,等哥哥回来……”

      犹记得三年前,哥哥出征时千千万万的叮咛。她尽己所能,如他所愿照看好了夏家上下,可他……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夏煦拭去眼眶中的迷雾,抬眸环视四周,寻了一株稍显粗壮的梅树。

      她伸手轻轻拍打枝干,便稍退后几步,约摸着距离可以,利落踹起一脚。趁着积雪抖落坠地,挽起袖子便爬了上去。

      “谁?”

      积雪扑簌坠地之后,一声低沉而又清灵好听的嗓音穿过冷风,在这空旷的梅林间来来回回。

      夏煦微微一怔,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淡淡瞥了一眼,没应声。她摇摇晃晃地踩着还不太有力量的枝干,从袖中取出一条月白发带,在梅花开得最好的一处绑上……

      “哥哥定会看到的……”她合目默念一声。

      “你也不怕摔下来?”

      轻缓的脚步声停,从梅林一处走来一位着青色宽袖长袍,身披淡绿云纹大氅的男子。

      夏煦抓向一侧的枝干,垂眸瞰去。

      只一眼,她便觉得这男子生的真美。眉若冬日清松,墨眸晶亮澈明如深山清泉。薄唇微勾,清冷中又含着一分淡然笑意。皑皑白雪中,他缓带轻裘,如瓷面容映着梅林微微泛起红光,就好似不理尘世的仙家,周身尽显轻灵超脱之感。

      看他这衣着,应是个归野隐士。

      大周上下,依身份着束。皇族男子多以密锈上层锦缎为衣,多以深暗绛色为主。世族官僚则是着次级锦袍,也是暗色多些,不过都是穿群青、熟褐者甚。

      也有衣裳鲜洁明亮的,可也大多为世族子弟所偏爱。平民则是着粗布及膝麻衫,颜色偏淡,偏灰。

      而隐士向来随行自在,多都是文人雅士不受拘束以远离城镇喧嚣为由,遁迹山林。常以宽袍长衫为衣,悠哉山间。

      所以夏煦勉强能分出一二。

      可他究竟是不是真隐士,夏煦就分不出了。

      最主要由于,大周的隐士实在太多,真真假假掺杂一团,总是让人乱了耳目。

      其中也总有那么一些,面上依山而居,不理尘世。闲来无事没少批判这世道。

      话说:“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这大周情势危机,多灾多难,但并不是无可回旋。若真有因国家利而力者,与其有那心思埋怨,为何不尽己所能重出山间呢?

      就怕是些“虚隐”之人。做一些沽名钓誉之举。

      历年来,这也确实不在少数。自陛下登基起,这类人也没少让他头疼。

      眼前的这位,夏煦左右瞧着,也分不清到底是真是假,是虚是实……

      不过单从他周身自然流露的气度来看,绝非是刻意而为的。她想着,他应不是那种人罢。

      她敛回神,张了张口,正想道一句“不怕”。

      可手背一阵麻木,接着就是如夏日雷电般的刺痛。紧抓着树干支撑身体的左手没了力气,她便像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失控下坠……

      “小心——”

      不待那男子上前,夏煦已经重重地栽在雪地里。“噗通”一声,雪花飞溅而起,锦履入了雪水,褶裙也被一层绵白狠狠埋没。两边粉嫩的脸蛋也没能幸免,敷上一层薄雪,上头还沾着细碎红梅。

      她想,这可能是有生以来最是狼狈的一次了。

      夏煦咬牙爬起身来,像只淋雨的猫儿,随意扑棱两下脑袋,便想伸手拍去身上的冰凉。

      不远处的男子唇畔勾起一抹柔和浅笑,如同云后暖阳,初露头角便被覆盖下去。

      看她衣着,并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只觉得一个闺阁女子来深山里就已经挺奇怪了,这上窜着往树上爬可真是够野。

      她脸蛋娇俏清丽,双目澄澈含水,眉如远山晕黛,唇似雪中红梅映晨阳。原应是端庄秀雅的深闺女儿家面相,可隐隐却透股子凌厉之气。方才抖雪时,又无意散几分童真可爱的孩子气。

      一个人汇集多种矛盾,竟也如此和谐。

      不知不觉间,他眸中的笑意更为明晰悠远。

      爬出雪地,正当夏煦缓缓抬起麻木的左手时,才发现手背上平白多出来一条山脊般的大块青紫。顺着手背上的筋脉,里头还有个什么东西在蠕动着,且一直往上攀爬。

      “别动!”男子觉出异样,眸中一暗,快步走了过去。

      “这是螎血虫,以血为生。原本如针头大小,允血而长,吸的血越多,便会长的越来越大。”

      夏煦盯着手背上正蠕动不止的一处,双眸圆睁,脊背一阵阴寒袭来。

      难怪以她的身手会失重跌下树来。这东西也不知是在何时就已经爬进去了。

      男子面色陡然凝重,微微蹲下身来,也顾不得礼数,垂首拉过她越发红肿的左手。

      已经开始青紫了,这也就说明,虫子体内的毒素借着血液在往外散发。

      夏煦看了看手背,又偏过头,像是不忍打搅他认真的模样,小声问道:“先生懂医?”

      和着清风的嗓音悦耳如滴泉,入耳一阵酥软。他怔然之后,点头回应说:“略懂。”

      一般能说略懂的,大多不是真正的略懂,而是擅长。或者是精于此道。夏煦巧笑侧眸,问:“那先生可知,该如何引它出来?”

      他是知晓,可这螎血虫已经钻的太深,必须划开皮肉将它拽出来,再以药草外敷。

      可她是女子,女子向来娇柔,怕是不能用此法。眼下又身无一物,实无法逼那虫子自己钻出来。

      夏煦凝视着他的脸,安静等待。

      他拧眉垂目,却是好半晌的沉默不言。随意束着的墨发顺着肩头丝丝滑下,在冷风中左右摇摆。发梢如同轻羽,扫过夏煦青紫的左手,顿觉阵阵酥麻。他鼻梁立挺,薄唇微抿。凝思会神的样子,也是这样好看。

      好似过了许久,见那虫子胀的越来越大,超出了控制,他才温声开口说:“划开,取出。”

      还以为是要多困难,夏煦噗嗤一笑,便拔了头上一枚银簪下来。

      这银簪非比寻常,乃是父亲夏岩早年从西越外商手中所得。远看着,只是雕着海棠,普通再无其他。可只要拔下另一头,便是如针头一般,尖利非常。

      正当他发觉她的动作抬眸之时,夏煦已经拔开且握紧了海棠银花一头。紧接着,她淡然从他带着寒气的掌心中抽出手,眼睛眨也不眨的划向手背。

      轻微的呲啦一声,银簪竖向划过皮肉,一股殷红随之翻涌而出。夏煦咬牙挑起伤口两侧,左右拨弄着。螎血虫没了藏身之处,便突兀暴露在外。趁此机会,夏煦擦拭簪上殷血,将其重没发间。而后拇指与食指微弯,精准对着它快速捻起。

      粘连着皮肉的螎血虫拉扯出一道红线,指间稍稍用力,“噗嗤”一响,圆鼓鼓的虫子刹那间崩出一股子血液化为一滩薄皮。

      男子睁目,双手僵硬停留在半空,清眸望着夏煦垂着的粉白两颊,和额头上冒出的一层薄薄细汗。不由地,隐生出几分疼惜。

      这样清丽的女子,又有这样好听的声音。它合该是深居宅院,娇弱柔美的。可她竟对自己如此狠辣?难道就不觉得有丝毫的疼痛吗?

      收回神,他慌忙从袖带中取出一枚青瓷小瓶,“这虫子有毒,还得当心些。”

      说罢,再次拉过她的手。瓷瓶拔塞开启,斜对着那道血气翻涌之处,倒出些灰白.粉末出来。

      夏煦唇畔勾起,一抹不太明显的浅浅红晕悠然浮于两腮。他手指冰凉没有温度,却是让她不知怎的,觉得分外的温暖。

      待上好药,男子扯下阔袖一角,轻柔将伤口包上。唇角幽然弯起浅浅的弧度,面映红梅,温润打趣:“姑娘在府内,也时常爬树吗?”

      她不止爬树,还挥拳头打人呢!夏煦撇撇嘴,“这梅林,是先生的?”

      他点头,道:“算是。”

      “先生不会是心疼这几棵树吧?”夏煦低声笑笑,继续道:“先生种下这成片的梅花,会心疼合乎情理。反正我爬也爬了,被先生撞上,自然狡辩不得。先生若怜惜这被我毁了一地红梅,想让我相赔,尽管开口,我定不推脱。”

      她话说的极是诚恳、谦和,可怎么听着,都有种“我就是爬了你的树,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意思。

      男子垂眸轻笑,像是无奈。浅思片刻,他面容温润不减,看向夏煦时,展颜道:“姑娘的意思是,怎么赔都不介意?”

      哪能不介意。要是他提些过分的请求,她总不至于为了这几棵树、几朵残花,什么都要答应了吧?

      略一思量,夏煦硬是厚着脸皮道:“先生树上的虫子方才还吸了我手上的血,按理,我也该拽着先生才是。可我自知有错在先,未向先生索赔,想来先生仁德,不会多加为难,对吗?”她抬起头,殷殷直视着他的眼睛。

      这样迥然坚定的眼神,还拢了层清凌水意,毫无杂质沉淀的澈亮中,笼上一抹狡黠的薄云。他忽然觉得,竟是有些无言以对。隐约中,好似,不忍更多些。

      收了刻意流露的趣意,他声线柔和,似是叮嘱,道:“我自然无心为难。林中虫蚁无处不在,望姑娘往后当心些,莫要再往树上爬了,危险。”

      轻缓的声音迎着山间冷风,清然寡淡,丝丝入耳,像是春风拂枝般。夏煦听得面红耳赤时,又生出几分伤感,几分触动。

      哥哥在世时,也曾与她这样说话。

      一样的轻缓,一样的温柔。千叮咛万嘱咐的,都在百般为她考虑。

      她也已经,许久不曾听过……

      发觉她眸中划过的异样,他心生的怜惜更胜之前。性子使然,他并不多问,再看一眼她手背上凝结的血色,确认无事,才默然将手中瓷瓶塞在夏煦手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梅林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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