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书挽琴》兰女丑

1、001

　　三月的春风裹挟着料峭的寒意而来，望杆上青布织就的酒旗迎着风舒展开，清晨的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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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本是凡间的一座小镇，因为临近著名修真门派碧霄宫的地界，慢慢就也沾上了些仙气，平日里总有修行之人行走期间，端的是各有风骨，潇洒之极。

　　不过此刻正是晨光熹微之时，许多店铺都尚未开张，街上难免冷清许多。小巷的尽头渐渐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晨雾里慢慢显出个男人的身影来。

　　男人身材颇为高大，头上戴着个破破烂烂的斗笠，身穿不甚干净的青衣直，腰间悬一柄蓝布缠着的长剑，并一个满是油渍的酒葫芦，脚踏一双粗麻布鞋。这男人虽是文士打扮，却并不文弱，脸上连胡茬都未剃干净，整个人看起来既懒散又颓靡，似乎与寻常读书人略有不同。他抬起手打了个呵欠，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忽地在巷口站定，四下里望了望，似乎是在盘算接下来往哪边去。

　　正巧这时候又是一阵风刮过，卷着酒旗发出猎猎的声响。男人循声望去，见是一座酒楼，不由咧嘴一笑，他拍拍腰间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向悬着酒旗的方向走了过去。

　　酒楼的门敞着，男人压着帽檐，漫不经心抬眼往里看了看，见堂里已经有小二开始洒扫收拾，知道这是开张了，便径自迈步进去，也不等小二招呼，大马金刀往桌边一坐：

　　“一壶竹叶青，再来几个小菜。”

　　男人没摘斗笠，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些下品灵石来放在桌上。

　　凡间交易多用银两铜钱，修真者则往往偏爱灵石。小二见他出手大方，知道这位看着不大起眼的男人说不定便是个修真者，是万万得罪不得的，立时把手巾往肩上一搭，拿过灵石，眉开眼笑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酒菜很快便呈了上来，男人自己斟了一碗酒，仰头干了，又抬起袖子抹了抹嘴，正欲再倒一碗酒，酒楼二楼的楼梯上陆续走下三人来，想来是酒楼里的住客。其中一个小个子男人走到桌边坐下，招呼小二拿酒，笑道：

　　“碧霄宫那凌波仙子听说是天仙下凡，我若是哪日有幸得见，也不枉在这尘世走上一遭了。”

　　这小镇在碧霄宫辖下，碧霄宫自然便成了多数人的谈资。小个子男人提起的凌波仙子是碧霄宫现任掌门的亲传弟子，名叫周月如，因为其冰肌玉骨，貌若天仙，便得了个凌波仙子的雅号。

　　便有另一男子与小个子男人嬉笑道：

　　“你既已知那位周姑娘是天下下凡，我们这等凡夫俗子又如何能有此眼福。除非是拜在碧霄宫门下，否则又有几个能见到那绝世容颜的？”

　　小个子男人给在座几人都斟好了酒，夹起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含糊不清道：

　　“赵兄此言差矣，璁珑派那个废人以前与周姑娘不是还有婚约的？他肯定知道周姑娘的模样。”

　　赵姓男子笑道：“可惜了，有婚约又如何，那人还不是教周姑娘给退了婚的。”

　　璁珑派掌门首徒莫云书，据传天赋异禀形容潇洒，早早就与碧霄宫周月如定下了婚约。然而天妒英才，莫云书历练时一朝遇险，灵根尽毁，成了众人皆知的废人；周月如的修为却步步精进。若是这样结合，原本的金玉良缘怕是要结出一对怨偶，因此两个门派的掌门便出了面，解除了两个小辈的婚约。

　　小个子男人四下望了望，语气有着谈起宗门隐秘的兴奋：“那废人据说为此憔悴了很久，兼之修为尽散，差点连命都没了……也就他师尊怜惜他，总送了灵丹妙药过去，才将将吊住他一条命。”

　　修行不易，几人啧啧几声，一时都有兔死狐悲之感，酒桌上很是安静了一会。小个子男人仰头喝干了酒，换了个话题：

　　“小西州新出现的秘境又教那个揽霜剑客给破了。那揽霜剑客究竟是个什么来头？无门无派的，怎的如此厉害？”

　　几人转而七嘴八舌讨论起传说中那揽霜剑客的修为来。有说他是化神期的，也有说是合体期，甚至有说他其实是魔修走了邪路的，专靠吸食人精气提升修为。几个人说得热闹，戴着斗笠的男人却听得无趣，手中的酒壶被他倒得涓滴不剩，男人叹口气，取下腰间的酒葫芦交给小二装满，压低了斗笠的檐就准备起身离开。

　　然而就在男人起身的瞬间，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抬眼向店门外望了一眼，表情柔和起来。随后他理了理衣裳，好整以暇又坐了回去。

　　下一刻，一阵清香悠悠飘来。这香气不重，闻着却沁人心脾，一下子把酒楼里扑鼻的酒香也盖住了。香气的源头，是个提着裙角从酒楼门外款款走进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着约莫十五六岁，绾着双环髻，穿一身娇俏的杏色衣裙，看起来玉雪可爱，仿若仙君座下的小仙童。偏偏她一张巴掌小脸严肃地板着，朱唇也紧抿，活像是和家里闹了脾气偷跑了出来似的。

　　这小姑娘走进来的时候，小个子男人那一桌就停下了闲谈。明目张胆地盯着人看太过失礼，几人便悄悄用眼睛觑着小姑娘，看着她拢着双手，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斗笠男人的座位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斗笠男人似乎一点也不惊异于小姑娘的到来，气定神闲向她笑笑：

　　“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小姑娘哼了一声，垂下眸环视一圈桌上的酒菜，半晌道：

　　“给我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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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楼外的酒旗还在猎猎作响，酒楼内，男人和小姑娘相对而坐，小二送上来一坛花雕。

　　男人拍开酒坛的封口，给小姑娘倒了浅浅一盏，好心嘱咐：

　　“别喝多了。”

　　小姑娘横他一眼，接过酒杯仰头就灌下一口，当即被呛得咳嗽起来。男人耸耸肩膀，抬起手给她拍了拍后背，道：“我说什么来着。”

　　小姑娘费劲捯匀了气，脸呛得通红：“狗嘴吐不出象牙。”

　　男人听见这话也不恼，只笑眯眯伸出手捏了捏小姑娘的下巴。

　　小姑娘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横眉竖目道：“你干嘛！”

　　“哎你看你，小姑娘家家的，不要总这么凶。”男人缩回手，好声好气道，“别生气了。”

　　小姑娘面无表情：“谁和你生气了，我生气了吗？”

　　“我错了。”男人说，“我冷静了这些天，我想清楚了，琴琴，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也忽略了你的感受……”

　　琴琴一动不动。

　　男人重复了一遍：

　　“我错了。”

　　琴琴抬眸看他一眼：“还有呢？”

　　男人说：“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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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这才能坐在一起好好说会话。

　　琴琴的酒杯还是回到了男人手里，男人另给她要了壶茶斟上，又把小菜往琴琴面前推了推。琴琴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饿，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手在两人周围捏了个隔音的结界：

　　“小西州那个秘境，你觉得怎么样？”

　　男人不再嬉笑，神色凝重起来，沉声道：“不妥。”

　　两人对视一眼。琴琴放下茶杯：“我在云来国的秘境里看见了金丹修者的尸体。”她小声叹口气，“还是三具，胸口黑色反旋卍字印记。”

　　男人说：“小西州秘境，三具元婴修者尸体，印记一致。”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

　　琴琴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茶杯：“反正我们也要去碧霄宫见周姐姐，这事情要不要和她先说一下？”

　　男人微低着头，正好看见琴琴缀着红宝石的发髻。他伸出手拨弄一下琴琴的发饰，对她的提议不置可否：

　　“你和周月如讲，周月如转头就告诉赵晓娴。以赵晓娴本人的碎嘴程度，不出一天，整个修真界都会知道，最近有几个秘境陆续出现了以三人为一组的修者尸体。”他“嚯”了一声：“哇，到时候人人自危，有意思。”

　　琴琴问他：“那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还是不想？”

　　男人仿佛被她问住，手上拨弄宝石的动作都停了一瞬。琴琴一眼不眨地看着他，一双圆溜溜的鹿眼湿漉漉的，眼瞳又黑又亮：“以前你跟我说，这些俗事你再不肯管了的。”

　　男人被她这句话勾起些对往事的回忆来，他轻轻拍了拍琴琴的头发，没有说话。

　　琴琴又说：“你若说一句不管，那我便也不再查了。天地这么大，我们可以去玩的地方还多着呢，谁要为了这起子丧气事忙前忙后的。”她伸手在男人面前挥了挥：“你在听我讲话吗？老莫？”

　　被她叫作“老莫”的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抓住琴琴在自己身前晃来晃去的手：“别闹，我想事情呢。”

　　琴琴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老莫当即“嘶”了一声：“祖宗，你能不能轻点？”

　　琴琴一手被他握住，就用另一手拿了筷子，开始夹着碟子里的葱丝和蒜末玩：“老莫，你和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想回璁珑派去？”

　　琴琴生得极白，手上的皮肤也细滑，老莫握着她的手，只觉得手感委实不错，顺手又捏了捏小姑娘葱白似的手指。琴琴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老莫也没把手挪开，只是微微垂下目光，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