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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七回 谪仙渡劫多洒泪,大士离恨不钟情(二) ...

  •   除夕一夜鞭炮响,孟沉书心思又沉,左右都睡不好,索性早早起身下楼,打算下门板等患者,却发现夏冰早就已经出门去了。

      于是他一连三天早起,一次比一次早。最后竟然是寅时正起床,才看见夏冰袅娜的背影。

      孟沉书不由得暗自叹息:冰儿这小姑娘,到底还是和欺霜不同:欺霜手上有剑,心里却没半点寒气;而这不肯拿剑的冰儿,心中却自有锋芒,仿佛丝毫不留恋这安逸的日子似的。

      孟沉书却很喜欢这间小小的医馆。它在这乱世中如同一叶扁舟,载着他和她的安逸生活。风波无虑,江海在望——这等的逍遥自在,是多么地不易。若是换了欺霜与我……他忽然不禁微笑了,因为想起了与欺霜在杨家医馆共度的春秋。

      夏冰回到医馆,还不到辰时,却发现师父已经坐在厅里。

      “冰儿又喂海东青去了?”孟沉书慢悠悠地问,“可有阿瑾的消息?”

      她怔了一怔,忽然又笑得眉梢都挑起来了:“去年的事了,师父今年才看破,冰儿真是虽败犹荣。”

      “得意什么?”孟沉书正色道,“那是过年心情好,师父不和你理会罢了。就你那左手小指上的抓痕,还有厨房柴火上的爪子印子,真当师父看不见的?”孟沉书说完,就那么看着夏冰,等着抓住她眼睛里的慌乱,或是下意识地看向左手小指的目光,或是左手蜷起手指的动作。他用这一招用得太纯熟,以至于暗算过多少江湖中人,试出过多少阴谋阳谋,他恐怕已经不记得了。海东青性悍,夏冰既是新手,即使是戴上手套,也会留下抓痕,而左手小指这种容易忽略的部位,有没有伤,心里总是没底的。

      然而她没有动。她就那么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如同春天的一盆兰草,无愧天地。他竟然一点破绽都没抓住。孟沉书自忖,自己十五岁的时候,都不曾有这样的沉着冷静。

      “好了,不闹了。伸手给师父看看。你驯海东青,功夫大概还不到家罢?有伤没有?”

      夏冰脸上自信满满的笑容忽然淡了,犹豫着伸出了双手。本来是白白净净的手,如今红痕交错,触目惊心。

      “这!”孟沉书一口气提上来,竟不知说什么好。“皮套子被海东青叼走了?”

      “……正是。”夏冰也不由得叹了气,“恰司琪琪格昨天不小心把皮套子放在鹰食旁边了。大概是沾上气味了吧。”

      “她好歹也是个邪斛小姑娘,草原上、马背上长起来的,怎么这么莽撞?”

      “可她说她阿爸不是邪斛人耶。她邪斛阿妈过世之后,她就跟着阿爸回到中原,一直在长安住着。驯海东青是她阿爸教的,但京城里的海东青价格很高,只有富人养得起,所以都是她阿爸自己驯,不让她沾手的。但琪琪格看也看熟了,驯不坏的。”

      “哈!怪不得。原来是两个纸上谈兵的好手!这胆子也忒大了。”孟沉书不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他跟踪夏冰到了一个挑着帘子专医鹰犬的邪斛人家,就猜到夏冰是驯养耳目去了。至于他为什么知道是海东青,理由很简单——孟沉书当年家里驯的是海东青,他跟夏冰提过几次,小丫头眼睛不是一般地亮,而对夏家祖传的白雕兴趣倒是不过尔尔。他当即放了心:有一个专医鹰犬的邪斛人在,夏冰顶多受两道抓痕罢了,必定出不了大事。却没想到夏冰竟然是去找了个不懂行的小姑娘一起胡闹。

      夏冰也不答话,仰着小脸望着他,笑微微地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孟沉书看着她,忽然似乎想起了什么:“冰儿你说这琪琪格姓‘恰司’?邪斛语的‘恰司’,是‘雪’的意思啊……难道……”

      他这边厢还在琢磨,那边厢夏冰已经娓娓道来:“话说从前的汴京里,有一位行止不凡的孟少侠。少侠虽然成名甚早、少年得意,却在夏家灭门一案后,忽然离开汴京,从此下落不明。众人都赞他是至情至性之人,因为好友身遭不测,痛心内疚,所以退隐江湖。然而世上少有人知道,这重情重义的孟少侠,对于始终追随左右、不离不弃的孟家家将一十五人,却并没做出妥善安排。据说只是飞鸿传书,多予家财,遣散了事。而其中专司鹰兽的这一位,竟然流落到了邪斛……”

      “雪涛!”孟沉书脱口而出,“真的是他?”

      “师父你怎么谢我?”夏冰笑得妩媚,如烟雨迷蒙中的远山。

      “没大没小的丫头。”孟沉书闻得故人音讯,心里自然欢喜,却也暗暗佩服夏冰。张未图在的时候,她一直不敢有所动作;张未图走了还不到半个月,她就查出了雪涛后人的下落,也算是不简单了。

      “谢你什么?不如赏你个‘油嘴滑舌丸’。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没说阿瑾的下落呢。”

      “阿瑾?她的消息还不好说。”夏冰忽然显出思虑的表情,“据说曾经有一位少女,在长安街头怒斥纵马放箭的恶奴,还小露了一手功夫,却不知是不是她。”

      “哦?有意思。”孟沉书眉峰一挑。“然后呢?”

      “然后这位侠女芳尘一骑,萍踪不定,从此黄鹤不返,音讯杳然。众人只得常常回忆这个动人的传说,再看眼前的江湖故事,已经是索然无味。”夏冰故意说得抑扬顿挫,引得孟沉书几乎笑出声来。忽然她正色道,“师父,其实我也不是查不出。但是……”

      “是想让为师出面,用一用我那十五位家将的关系吧。”孟沉书悠然道,“既然雪涛来了长安,别的兄弟就很有可能也在附近。你请不动他们,便来支使我了。”

      “师父真是英明。徒儿不胜惶恐,准备早饭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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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转眼到了尾声,新年的喜气眼看就要褪净,而春意还没跳出来,天气还是寒峻峻的。即便是繁华如长安京,黄昏之后的街上也并不热闹,只是一轮弯月映着几个踽踽独行的夜归人。

      然而长安京的北郊驿馆门前,却停了足足七辆油壁大车。套车的全是纯黑色的高头大马,车上挂着一水的紫绸车帘,隐隐地绣着缠枝牡丹。这出行的排场,就是久经市面的长安人,也忍不住咋舌。有好事的进去打听,便听说这驿馆一共十间上房,今天全满了。遥遥地可以看见暖阁上灯火通明,丝竹乱耳,真让人忍不住猜想:这是哪一样的贵客,又到了长安呢?再细问时,门房只说是西域的客人,十几个男子,都蒙了面的,也看不出来历,出手倒是大方。

      更奇的是,这七辆油壁车,连着三晚都停在这驿馆门口。而这连着三晚,驿馆里都是咿呀弹唱,歌舞未央。

      这件奇事,夏冰当然不会不知道。如今她摊开了刚从海东青足上解下来的线报,眉头似蹙非蹙,脸上若喜若忧。

      孟沉书刚诊完了个病人,看她盯着那一片粉色羊皮纸看得出神,便端了茶坐到她对面。“冰儿,还是城北驿馆的事?”

      “嗯,可不是。一连三晚招歌舞伎,就跟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而且还黑巾蒙面,故作神秘。简直像是……”

      “简直像是故意引别人来查的。” 孟沉书替她说下去。

      “我猜他们是在等人。却又不方便直接上门去找,便用这种方式,引那人来找他们。”夏冰托了腮,慢慢地说。

      “那他们等的,也是不一般的人了。要么是广有耳目的,要么就是江湖人。”孟沉书抿了口茶,舒服得微微眯起了眼睛。“冰儿,你打算从哪里查起?”

      “师父,我们俩各在手心里写一个字罢,看看谁的法子好。”刚才还凝神沉思的夏冰,忽然孩子气地笑了。

      “你还真喜欢玩这些旧把戏。写得一手是墨,有什么趣。”孟沉书嗔怪着,却拿起了毛笔,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两个人对着摊开手掌。孟沉书写了个“眉”字,夏冰却画了一朵怪花:花瓣看着像是牡丹的样子,花心里却探出一条蛇的信子。

      孟沉书一怔,不禁摇了摇头:“小丫头,你做事也太露锋芒了些。”

      夏冰顺手拿起巾子,沾了水递给孟沉书,一边笑吟吟地问:“师父此话怎讲?”

      “我让你去找你眉姐姐,她手里有半个长安的红倌人,稍微一打听,总是可以一探门窍,再去实地查探,总不会吃亏。你倒好,直接就要探查那些歌舞伎,人在暗你在明,这不是以身犯险么?”

      “师父,你这可错了。冰儿这几日人虽在家,眼睛却一直随着这只海东青,在看着长安的花街柳巷哪。虽还不曾找眉姐姐谈,却已经知道不用去谈了。那黑骏马套的牡丹帘子车,并不属于任何一家长安当红的坊子,眉姐姐又怎么会知道呢?”

      孟沉书略略吃惊,点点头让她继续说下去。

      “那歌舞队名为‘莫呼洛迦’,颇有几分古怪。第一要价奇高,第二多有怪癖。要想请她们,要去长安城城西的‘多难寺’里的摩诃迦叶像前上供。这像很好找,因为像前的供桌上有个牡丹蛇信标记。上供要供三束香,摆一千两银子,再附上书信写明时间、地点,然后用雄黄在银子周围画个大圈。——至于为什么要画圈呢?据说这‘莫呼洛迦’是天竺语,指的是大蛇神,而‘多难寺’是‘莫呼洛迦’常有出没的地方,所以要用雄黄画圈,否则银子就要被蛇吞掉了。”

      “哈!这可真是故弄玄虚到了家了。”孟沉书不禁有了兴致。“就差跳个大神,演个玄女附体了。”

      “谁说不是呢。”夏冰的眼睛也闪着光。“而且最特别的是,想请这‘莫呼洛迦’的人多,但它接的宴席却少得可怕。在‘多难寺’上了供的人家,二十个里倒有十九个会在第二天收到一个包裹,里面有九百两银子,却还有一朵银铸的牡丹花。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哦?那剩下那一个呢?”

      “那就没人知道了。这‘莫呼洛迦’从前的主顾不多。我的朋友探访了这许多天了,长安城里竟然连一个肯开口都没有。市井传说这‘莫呼洛迦’如果承诺前来,便送来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无论是盛夏炎炎还是寒冬三九,都是一朵娇艳艳的鲜花。”

      “那这表演一定很精彩了?”

      “倒不晓得。只知道近三年来,一连三夜请得动‘莫呼洛迦’的,怕是只此一次。”夏冰顿了顿,然后又轻轻地说,“恐怕,还不止三夜。”

      孟沉书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叹了口气,道:“为师虽然年老体衰,但今夜也免不得陪你作次梁上君子,真是晚节不保啊。”

      他算准的是夏冰今夜定要前去暗访,谁想到夏冰笑盈盈地说:“师父自然应在家里歇息。冰儿认识了个梳头婆婆,今晚就化妆成她女儿混进去,可不用穿夜行衣了。”

      孟沉书捋捋胡须,微微地笑了。“冰儿,你如今羽翼渐丰,为师惭愧啊。”

      仍然是那七辆一字排开的油壁车,今天却多下来了一个人。梳头娘小红怯生生地跟着王婆婆迈进这家有名的城北驿馆的时候,连大气都不敢出,好在有王婆婆拉着她,才一路来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准备给众美人梳头。

      小红和王婆婆摆好了簪子首饰、各样家什,又打好了净面的热水。这时就听见轻轻脚步声由远而近,伴着一句娇滴滴的嗔怪:“王婆婆,您也好大岁数了,哪里找来这么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怕是仙鹤叼来的吧?”

      小红窘得低下头去,只看见一双碧绿的绣花鞋,一双鹅黄的绣花鞋。这两双脚真是好小,可作掌上之舞,却万万练不得功夫。

      王婆婆赶忙呵斥:“傻丫头,看呆了你了?快给两位美人梳头,手脚利落点。”一边向两位美人赔罪不迭,解释说这是前年过继的女儿,一直跟着自己学梳头手艺,却没见过市面。自己如今黄土埋了半截了,也想着带她过来开开眼,将来好接了自己的手艺去。两个美人倒也不再打趣,都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王婆婆先给净面,小红再来梳头,最后由王婆婆给上妆,一下子忙得是不亦乐乎。

      夏冰自幼习的是暗器,手上功夫最讲究精准稳当,如今有王婆婆在旁提点,梳个头倒也不算什么难事。给黄衣美人梳头的时候,稍稍梳得有点歪,讷讷地要改梳。美人对镜看了看,却说这样更有风情,还赏了小红一锭碎银子,王婆婆和小红都欢喜不迭。

      接着又来了紫衣美人、蓝衣美人、白衣美人、青衣美人……然后就不再有人来了。夏冰知道,这次一共来了六个梳头婆婆,每个婆婆如果要给六个人梳妆打扮,舞女一共竟有三十六人之多。怪不得要七辆油壁车,这排场!

      没多一会儿,暖阁上丝竹就响了。小红不禁听得入了神。王婆婆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个萧萍姑娘,在她眼里就是天下最可爱的小姑娘。上个月王婆婆背上长了疮,扶着拐杖去萧记医馆看病,萧萍见了,赶忙给她上了药。分文未收不说,还每隔三天专程到她家来给她换药,一连换了七次。每次都陪着她说话,可会逗人开心了。她老婆子活到五十岁了,一双老眼看人犀利,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她倒是想过继过来呢,可惜人家是神医的族侄女儿,她一个老婆子也不好高攀,只是暗自遗憾背疮好了之后,就不能常见到这个可爱的小姑娘了。后来小姑娘说喜欢看歌舞热闹,她就立刻想到要带小姑娘来看“莫呼洛迦”,同时也暗暗生出点自豪:她王婆婆虽然没本事,却也跟着“莫呼洛迦”整三年了,带个人进来都不会有人多问的。

      现在看到“小红”出神地听着丝竹声,王婆婆自然心领神会,拉上她,两人一起溜去了暖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七回 谪仙渡劫多洒泪,大士离恨不钟情(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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