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吟》陶陶尘世

15、第六回 闹集市机关暗蕴，虎将军故施纵擒（一）

　　上回书说上官瑾夜闯霍府盗药，却在东厢房外不慎迷路，竟走到了霍府少主风少爷房外。

　　霍扶风自从北疆战胜归来后，一直卧床养伤，半月来，更有不少日子是时昏时醒。近日伤势好转些，终得以下床稍稍走动，不想却被一个扮作丫鬟的女刺客平白一掌打晕在地。那丫头看来身材细弱，面容娇俏秀丽，却是身怀高超武艺。霍府暗卫上下搜查一夜，直到夜色淡去，天边吐白，仍未能寻见其身影。

　　霍府东厢房的大屋内，霍扶风仅着中衣，斜靠在垂青帘广塌的一角，接过黄衫侍女递过的汤药服下。侍女将塌边素幔卷起，轻轻退出了屋外。

　　门边传来一阵衣物悉窣之声，一人低声唤道，“少主！”

　　霍扶风也未抬眼，只淡淡地道，“是察吾乎吧，进来。”

　　察吾乎低首走进榻前，躬身禀道，“属下失职，府中彻查一夜未果，刺客似乎已经逃脱。两名煎药侍女被点了穴倒在药房的地窖口旁。屋内药柜有被人翻查过的痕迹。这夜探入府的刺客似是为偷药而来。属下清查后发现，地窖内所藏的天山雪莲缺了一株。另有兄弟在后花园假山后发现被击晕的府中侍女一名，身上已被人换了服饰。”

　　“查过这侍女是哪个屋的了么？”

　　“回少主，是世子爷屋里的。属下特去世子爷的小院查过，且着人在院外守了一夜，并未见世子爷离屋，也无任何闲杂人等进出。”察吾乎顿了顿，又道，“不过，在昏倒的侍女身边，属下发现了一支竹笛，制作精巧，笛尾刻有特殊印记，并非府中之物，想来是刺客替换衣物时落下的。”

　　霍扶风闻言将眉一挑，伸手接过察吾乎呈上的竹笛。只见笛身光滑，显是被吹笛者经常抚弄，色泽暗淡，年代已久，尾端刻着一只展翅腾空的大鸟，似鹰似鹫。他将竹笛握在手中，低头思索良久，道，“此事透着蹊跷，让你们头领着人去调查一下这支笛的主人到底是谁，什么背景，偷盗药材又是要为何人治伤。”

　　“是，少主！”察吾乎应道。

　　“折腾了一夜，兄弟们也倦了，好生下去歇着吧！”霍扶风挥了挥手，示意察吾乎退下。

　　霍扶风又躺回了塌上，阖眼假寐，脑中却不知怎的又浮现出那夜袭少女一抬首时的神情，二分天真，三分无畏，还有……五分不屑。哼！居然敢小觑长安霍府，下次倘若落入我手中……霍扶风不禁攥紧了手中竹笛，手背上青筋暴起。那一双晶亮的双眼却印在了脑海里，带着些许挑衅的眼神，是嘲笑他受伤后的虚弱么？

　　上官瑾先遇世子霍知雨，再见伤后的霍扶风，只道霍家公子皆如传言般手无缚鸡之力，是以先存了轻鄙之心。霍扶风自幼在军中苦练十数年，首次出征归来便竟因区区矛刺之伤，躺了近一月不得动弹，早已气闷郁结，最是受不得人轻视。此番挨了上官瑾一掌，虽无大碍，心中却着实恼恨。

　　忽忽数月，已近年关，西市口大街上，采办年货的长安百姓们你挤我推，满脸喜气。

　　近日，“十年灯”里外地进京的江湖游侠们皆传言，燕王已与吴王私下结盟，意欲觊觎长安。吴王更在临安府附近大肆招兵买马，造战船于江上，毁民庐舍以为材，煮死人膏以为油，费财用如泥沙，视人命如草菅，所有男丁不论老少悉数被强征入军。当地百姓只道战事将起，俱是人心惶惶，纷纷拖家带口，逃离吴境，以免家人遭受征役之灾。

　　上官瑾站在西市街头，随“十年灯”负责采办的李婶，拎着大包小包，望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阵恍惚。长安受皇权庇护的日子怕是也无多了。

　　曹婆婆的肉饼店是西市小吃一绝，相传酥皮香脆，入口即化，肉馅则油而不腻。门外食客自晨时就排上了长队。上官瑾隔街相望，鼻中嗅到飘来的阵阵肉香，吸了吸鼻子，正待缠李婶也去买上一包，却忽闻街上人群一阵喧哗，做鸟兽状散开，脸上神情惊慌。只见一队军士当街打马而过，口中大声呵斥，“让开！让开！”鞭落如雨，不及走开的百姓挨到鞭梢，禁不住凄凄惨叫。

　　上官瑾见此情景，直将秀眉紧锁。这些军士也不知是何人指使，居然打马骑过这百姓聚集的闹市。阿瑾将手中包裹丢与李婶，便欲上前拉开四下逃窜的百姓，免得误被马蹄踏伤。这一队人马入了西市以后，被人群阻隔，又不便让马儿撒开蹄子硬闯，行进顿时慢了下来。领头的军官鞭指前方，急急吼道，“快快！别让他跑了！”

　　上官瑾这才注意到，这一队军士原是追逐一个灰衣人才进了这闹市。眼见灰衣人在人群中异常灵敏地蹿来蹿去，很快便要消失在街头巷角。领头军官大急，口不择言地叫道，“他跑了！快快放箭！”众军士闻令一愣，只有半数人的箭支斜斜射出。

　　上官瑾飞身掠过众人头顶，高喝一声，“住手！休得乱伤百姓！”长剑一抖，乒乒乓乓地敲落了数支已经射出的箭羽，足尖点上了那军官身下坐骑的背脊，探手欲将军官推落下马，省得他再胡乱下令。那军官大骇，瞪着上官瑾乱叫道，“向她放箭！向她放箭！”

　　第一拨箭射出后，街上百姓便惊叫着散开了老远。你推我搡间，跌伤踩伤者自不必说。此时，众军士身前没了障碍，齐齐把箭支向着上官瑾射去。

　　上官瑾人尚在空中，离得又近，霎时箭雨已扑到身前。她也来不及捉了军官做人质，千钧一发间，双足在马头一点，立时后跃数丈。只是上官瑾足未落地，身后箭支又到，实是凶险万分。

　　这时，斜刺里飞出一个白衣男子，揽过上官瑾，口中道，“姑娘小心！”手中一块青布挥出，兜住了飞来的箭羽，原来却是他将外袍脱了用来挡箭。他指着马上军官喝骂道，“你们是何人府上的？怎敢在当街闹市胡乱放箭，滥伤无辜！”

　　军士们所追逐的灰衣人此时早已无影无踪。领头军官稍稍冷静，自知理亏，不再命人放箭，却仍粗声粗气地道，“我等乃禁军统领张大人手下亲兵，奉命缉拿要犯。尔等在此阻挠，放走了毒害张大人的犯人。这等罪责你们担当得起么？哼！”说罢，吆喝手下众军士，纵马扬尘而去。

　　“哎呀，楚公子你受伤了！”上官瑾捉住他的肩膀，惊叫道。

　　楚惊云却默不作声地抽出身来，只一笑道，“不碍的，姑娘没事吧？”

　　“多谢公子相救，累及公子受伤，上官瑾实在是过意不去。”

　　上官瑾还待说些什么，却见楚惊云将手中已破损的外袍丢到一边，毫不犹豫地拔下了肩上长箭，鲜血迅速殷红了他的白衣。楚惊云出指如风，点住伤口周围数处穴道以止血后，转身抱拳道，“上官姑娘以后出门还是小心莫要与这些长安军霸再起冲突了，在下偶然路过，尚有事在身，现下姑娘安好，便就此别过。”说着仍带着那恍若清风的笑容略点头一礼。
　　当李嫂出来再寻过上官瑾时，她还站在长街当中，远远地望着楚惊云翩然离去的身影出神，秀眉虽微拧着，脸上却漾着异样的神采。

　　上官瑾与李嫂回到“十年灯”，穿过酒楼前堂时，却一眼瞥见角落的一桌独坐了位身着紫色朝服的官员，在满堂酒肉酣畅的江湖豪客中显得颇为扎眼。阿瑾心下暗暗纳罕，按当朝典制，服紫便已是三品以上的高官，怎的未要楼上雅间？待得走进了，阿瑾才瞧出原来是酒楼的常客洪太傅。长安的达官贵人也有不少慕名前来“十年灯”一品赵师傅的手艺，只这位洪太傅却是几乎每周必来。

　　太傅洪柳洪大学士博览五车，学识渊博，是楚哀帝熊璨幼时的老师，颇受熊璨尊重。他爱书之极，已近成痴。据传洪柳在太傅府中专辟了一个院子做藏书阁，收集各类书籍，其中不乏诸多珍本、善本、孤本，数量之多更是可与楚宫中的天渊阁相媲美。上官瑾见洪太傅每次前来穿着俱是甚为滑稽，外袍不是过短便是过长，衣服面料是不差的，只是袍服与袍带的颜色搭配却总是怪异。一次阿瑾甚至看见洪太傅左脚穿灰袜，右脚却穿了一只白袜，鞋也未趿好，就来了“十年灯”。洪柳身材极为瘦弱，走起路来左摆右晃，仿佛风大了一些便能刮倒，若是穿了不合身的宽大长袍时，看起来就好像前襟和后襟贴在了一起。洪太傅每每在雅座吃鱼，必点咖喱鱼柳。这咖喱乃外疆传入的配料，非本土之物，是故稀有珍贵，价格不菲。洪柳吃起来却是毫不吝啬，由一壶白酒就着，吃至兴起，还会以筷击桌，自唱自吟。上官瑾暗叹，好一个痴了的酸儒，当真可笑又可悲！

　　阿瑾心中琢磨，如今洪太傅这般穿着，莫不是刚下了朝堂，也未曾及时更换衣装，便赶来了这里？但见他面前桌上摆着松仁豆腐、镜糕、麻酱凉皮等，都是长安本地的特色小菜和点心，洪柳对它们似乎却无多大兴趣，只是不住地自斟自饮，并不时抬头焦虑地望向门外。阿瑾有心想看一看是何人让这位痴太傅如此急不可待，便别过了李婶，不动声色地去附近的一张空桌寻了位侧对着洪柳坐下，眼神却是一直随着洪太傅在“十年灯”门外徘徊。

　　约摸过了一盏茶时分，一位青年身着束身劲装白衣，上用金线绣着四爪麒麟，身形修长挺拔，气势刚健俊逸，脸上带着一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笑容，信步走进店来。他一踏入“十年灯”，堂中众人不禁都向他望去，然而在触到那如刀锋般锐利的目光时，却又皆慌忙低下头去。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寒星的双眸在堂上一扫，看见身穿朝服的洪柳后，青年的嘴角微微勾了勾，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上官瑾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忙由侧坐改为背对着洪柳而坐，头更是低到不能再低，心“咚”地一声提到了嗓子眼。

　　“对不住，让洪太傅久等了！”青年爽朗的声音道，手略一拱为礼，便在洪柳对面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洪柳今日下朝后，建章宫一个低眉顺目的小太监忽然凑了上来，暗暗递过一个条子。他只匆匆瞟了一眼，便急忙赶来了酒楼赴约，连朝服也未及更换，谁想对方居然让他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洪柳面上僵了僵，道，“霍常侍这身很是精神啊，不愧是霍大将军府上的年轻才俊。”

　　霍扶风闻言，薄唇微微一抿，随即不动声色地笑道，“哦，这个因为待会要去郊外和建章营的弟兄们切磋切磋，也是许久未活动一下身子骨了，好生手痒啊，是以先回府换了身便装，如此穿着略有失礼，但霍某自幼在军中长大，不善拘泥这些虚礼，还请洪太傅见谅则个。”

　　洪柳眉一跳，忙道，“哎呀，你看我这老糊涂了，恭喜霍将军升任车骑将军啊。霍车骑首次出征便大胜邪斛而归，风采不输大将军当年呀。自此建章营几万精骑皆归霍车骑统领，实乃我大楚最锋利的一把剑。”

　　“呵呵，洪太傅太客气了。我自幼便在建章营与众军士一同摸爬滚打，之后在皇上身边做了近一年的散骑常侍，却实非与我心性相合，如今重回建章营，真是浑身自在多了。”

　　几番客套来回结束，洪柳再也按捺不住，问道，“霍将军遣人相告，近日霍府偶得大量珍贵古书与字画，不知……”

　　霍扶风不吭声，只探手入怀，取出一黄素绢本，小心展开了来，却是一幅极为严谨工整的楷书，其气飘逸，行笔间透着秀美开朗之意态。洪柳探眼细看，奇道，“咦！咦！咦！”连叹三声。霍扶风却忽地又将绢本卷起，收回了怀中。

　　洪柳急道，“哎……”

　　霍扶风手一拦，止住了洪柳，压低声音道，“太傅，这里是市井酒肆之地，不便随意张扬。”

　　洪柳也只得颤着手指，双目直瞪，小声道，“这，这可是‘书圣’王羲之的《黄庭经》！”

　　“好，洪太傅果然是博学饱识之人，只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一次从邪斛左贤王王庭居然缴获了大量中原古书及珍贵字画。传闻邪斛左贤王甚喜中原文化，这些定是他多年来秘密从各处搜刮得来，如今已尽数收入霍府书房。除了这‘书圣’的字帖真迹外，更有百年前从宫中失窃的《步辇图》，细细描绘了文成公主出嫁吐蕃的盛事，线条圆转流畅中带着坚韧，人物栩栩如生，极具神韵，色彩华丽而又不俗脱，连我这种不懂书画之人，看了也是啧啧称叹。”

　　霍扶风顿了顿，见洪柳已现坐立不安之态兼之神情热切，不禁微微一笑，接着道，“霍某是兵家出身，虽略读过些书，识得些字，也只认出这一二传世佳作，还有诸多古书字画等，看着精巧，却不知其所以然，还望洪太傅这等专家前来一一鉴定呐。”

　　洪柳痴痴笑道，“这个鉴定不敢，霍将军若肯借光让洪某细细观赏，已是感激不尽。”

　　“哎，洪太傅真是见外，霍某定在府上静候太傅随时拜访！”霍扶风说着起身便欲告辞。

　　洪柳又一急，欲说什么，终只道，“那，那就多谢霍少将军相告，他日洪某必当去霍府叨扰一番！”

　　上官瑾听闻二人有要走之意，暗暗松了口气，却忽觉两道探究的目光向她射了过来，犹如芒刺穿背，直让阿瑾冷汗涟涟。过了一会，身后脚步声响起，霍扶风终于离去。上官瑾迅速起身回到楼上，心中犹有余悸，遥遥从窗口望见霍扶风与众随从纵马小跑着往城门而去，玉冠束发，锦衣华裘，意气风发，看来他的伤是大好了，马上身姿已瞧不出丝毫病弱之态。

作者有话说

　　By 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