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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故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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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帝都郊外。
平时没人的郊外如今满是人群。黑甲红缨的羽林军们端着长枪开道,大臣们跟在金色的步辇后,唯唯诺诺的不敢开口。随着随行太监的一声高呼,年轻的帝王踏在肮脏的泥土上,四周响起了人们跪倒在地上的声音。
百里建环视过周围的百官,他们的脸都埋下朝着泥土,他看不清他们的样子,也无从去想象他们有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是恭敬的,但更多是冷笑的吧?堂堂的天子,最终还是只有这样的道路可以走。
百里建深深的吸了口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寒冬的凉气还未退去,他感觉到一丝冷意从浸透进来,像是渗进了自己的骨头里,他抬起头,在那阶梯的最低端,他的姐姐正在等着他。
百里弦看着自己的弟弟一步步朝自己走来。她想起自己还年幼的时候,眼前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一个老是跟在自己后面的小跟屁虫。他虽然那么的小,却那么的骄傲,他想要的东西,都会得到,所以他从不会掩饰自己。可是现在,他却将那些不甘和愤怒都压在了心底里,对着自己微笑着,用那种很亲近的语气,不惜纡尊降贵的免除了本该行的君臣之礼,只为了他的江山。
“你终于长大了。”
百里弦轻轻的叹息着。
百里建心中微微一动,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眼睛,看着这个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姐姐。他们曾经是那么亲密和信任着对方,因为偌大的皇宫中,只有他们俩,流着的是一样的血。
“可是,在我眼里,你却始终是一个孩子。”
百里弦的声音没有停顿,她看着自己的弟弟,想起了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曾有过一个藤球。那是一个紫藤做的玩具,上面有丝绸缠绕的小铃铛,一摇起来,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非常的喜欢,走到哪里都要拿着它。直到它被弟弟看见了。
年幼的弟弟要那个藤球。他既不哭,也不喊,只是说:“我要你的球。”那样的骄傲,那样的理所当然。因为这个天下,都将是他的。
她突然的想起了这件事,然后勾着唇,无声的笑了笑,她的锐气与爪牙都毫无顾忌的亮了出来。其实有的东西,她也是很想要的,她也不愿意给这个孩子的。所以,她想这一次,是不会再放手的了。
她朝自己的弟弟弯下腰去行礼,没有再看弟弟那张有些扭曲的脸。
大臻历,永定五年的初春,随着战事的扩大,年轻的帝王忙得焦头烂额。朝廷中一反常态的沉默着,在二月的时候,像是突然爆发了一般,朝中大臣纷纷上书,要求迎长公主百里弦回公主府。理由是公主初嫁,却在庵堂待了足足一年,再这么待下去,有损皇家礼仪。
而后,临泽商会罢市,临泽州府不敢得罪商会,随即上奏朝廷。但朝臣态度暧昧,并不多做理会,反倒是要求迎回长公主之声越烈。圣上急召尚书令入内,商量了一宿后,终于下定决心,亲自迎回自己的姐姐。
临泽
黑暗中一点烛火轻轻的摇晃着,老人面色严肃的坐在紫檀木制成的木椅上,他穿着紫色的长袍,流云纹样绣在胸口处,像是一个古老的图腾。在他的面前,一个青衣的年轻男子正襟端坐着。
“家主,你云氏一脉在临泽盘踞已有上百年,相信家主也很了解,暗中支持着临泽商人富裕的,到底是谁。”老人的声音低沉而威严,是长期处于上位者才有的语气,他转动着拇指上翡翠扳指,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
年轻人有一张精致如女人的脸,笑的时候甚至会有种妖娆的感觉,只是现在却紧绷着脸,显得有些严肃。他点了点头,忽然拉开了嘴角,笑了笑:“忘忧自然是明白的。我们这些生意人,政局什么的都不懂,只是要钱而已。商人做生意,不过图个安稳,大家也不希望乱。”
老人点了点头,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有些可取的地方。云氏一族在这里已经很多年了,只是一直没有一个能干的家主,所以在富商如云的临泽州中并不显得突出。直到这一代,才终于有了起色,也被盘踞在临泽中那股巨大的势力注意到。
云忘忧微笑着,他很懂得分寸,表现得恭敬有礼又谦虚,让老人很满意。当他亲自恭送着老人离开府邸的时候,老人也忍不住露出了丝笑容,满意的离开了云家。
云忘忧站在府邸门口,就着门前挂着的灯笼的光芒,看着老人的马车踏着青石板慢慢离开。突然之间,他的背后多了丝阴凉的气息,一道浅浅的人影从脚边延伸过来。
“我曾对你说过,不要出来在任何一个可以映出你影子的地方。”云忘忧看着脚边延伸过来那个小小的人影,说道。他的声音轻柔,像是在责备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明白了。”
回答的是属于少女轻软的声音。人影轻轻的晃动了一下,一个少女就站在了云忘忧的眼前。她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怀里抱着琵琶,她瞅着忘忧,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十分的清亮,灵动异常,仿佛会说话一样。
“乱世将现,现在看来,皇家的人也对我们这些商人开始担心起来了。”忘忧说着,轻轻的摸了摸少女的头。
少女歪着头看着忘忧,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懂。”
忘忧轻轻的微笑着,耐心的说道:“没关系啊,这些东西,不懂才是最幸运的。”他想了下,突然露出了一个狡猾的笑容来“秋澜,你要不要去帝都?”
“杀谁?”
少女眨眨眼睛。这样残忍的话在少女说起来,十分的自然,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秋澜真聪明。我想杀的是百里家的长公主,百里弦。”
少女点了点头,转瞬间就消失在了忘忧的面前。忘忧也不觉得惊讶,他抱着手抬起头去看天空的群星,轻轻的笑着:“李晏那家伙也不知道会不会怪我。不过,我们等这个乱世太久了,已经太久太久了,我们的鲜血快要冷却了。李晏,百里弦是乱世的障碍啊。你难道还有什么期待吗?我们只是一群希望创造世界的蠢人,这个愿望,是需要很多鲜血的。很多很多……”
他的脸色一下子阴冷起来,带着狰狞的狠劲,再没有那种柔软的神色。
据说在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的师承和传承都是一个迷,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从有文字起,就可以看见他们的身影。他们渴望着战乱,不屑于星命。他们也许是武士,也许谋士,也许就是临泽一个普通的商人。历代无论是枭雄还是英雄都渴求着他们的智慧和武勇,可他们只效忠于自己看上的主人。星见一门的人视他们为命运的绊脚石,历史上诛杀过数次,可他们却像野草一样扎根在这片大地上,不曾断绝。
人们说他们是谋士,是军师,是潜藏在命运下暗流。他们却称呼自己为“改命者”。
阿依翰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手里握着的铁券是她在南国的身份证明,可是眼前那开阔的草原告诉她,她已经离开南国很远很远了。近两个月的纵马跋涉,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她下了马,初春的草原还是一片贫瘠的黄褐色,远处澜马河清亮的河水静静流淌着,天空中一尾黑色的苍鹰划过,发出了嘹亮又苍茫的鸣叫声。她低下头去抚摸脚下的土地,北狄人传说中,大地是如同母亲慈爱的女神,她戴着羊毛织成的头巾,她的衣服上绣满了嫩黄的爬地菊,她是所有北狄人的母亲,她赐予北狄丰润肥美的草原,眷顾着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牧民。
“阿巴还,我们终于回来了。”
说话的是巴扎临行前留着阿依翰的侍从,他们都是以前真颜的族人,称呼阿依翰时,习惯的使用敬称为“阿巴还”,意为公主。
阿依翰慢慢的直起身子,她轻轻的拢了拢披风,回头看了眼来时的方向。南国的高墙在眼中已经模糊成了一条灰色的线条,她想起来的时候,那个人细细的给她整理着衣裳,对她说:“阿依翰,你就像是个风筝,线的这头在你的心上,线的那头在我的手里,无论有多远,你心口里的那根线始终在我的手心里,我们就不会分开。”
她按住了自己的心脏,觉得心脏的跳动沉稳而有力,她拉开了一丝笑容,调转过头去,问那侍从:“我们还要走多久?”
那侍从手指着北方,说道:“还有一天的距离,跨过了澜马河,很快就会看到世子的帐篷。”他顿了顿,又说道“如果那帐篷还在的话。阿巴还你看那边天空黑压压的一片……也许是那些不详的秃鹫。”
阿依翰听着侍从的话,心也渐渐的沉了下来。秃鹫总是跟死人联系在一起的,如果出现了大片的秃鹫,只意味着战争已经爆发了,而且死亡的人数还相当高。她的手指滑过马鞍上的硬弓,说道:“抓紧时间吧,一刻也不要耽误。”
侍从沉默着跟在阿依翰的身后,其实他们心中都很清楚,如果真的有大规模的战事的话,就凭他们这一行十个人,是怎么也没办法的。
风声在耳边呼呼的响动着,骑在马背上,在草原奔驰的时候,总会有种豪迈如醉的感觉。她看到了这片熟悉的草原。草原上有白色的羔羊,有红色的小马,有凶猛的狼,有合萨,有阿哥,这是她生长的地方,这是她的故乡,她终于回来了。
巴扎沉默的坐在帐篷里,他的手里握着泛着银光的刀,刀上已经有了几个崩裂开的缺口,是前一天激战留下的。他的左手还拿着一块磨刀石,但是他并没有动,只是看着前方。
前方一片的忙碌,女奴和巫医们不停的来去,装满清水的银盆端进去,再端出来的时候,总是血红一片。巴扎旁边就是火盆,但是他此刻却感觉不到温暖,只有一股寒意铺面而来,他是个经常上战场的男人,知道这样的感觉意味着什么,那是死亡的阴影一直盘旋在这个帐篷里,没有离开的原因。
“大合萨,我们真颜未来的苍鹰难道还没有起飞,就要凋落了吗?”巴扎扭过了头去,压低声音,轻声问。他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合萨跳起通神舞蹈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打瞌睡,可是现在,他心中实在没底,只能去求助于可以和天神沟通的合萨。
合萨已经老了,他的双目有些浑浊,他拍了拍油腻的羊毛搭子,沉默的注视着火盆。火光跳动着,但是里面并没天神的旨意。
“真颜,会成为草原的主人,你不要担心。”
许久以后,合萨才低低的咳嗽着,吐出这样的语句来。于是巴扎放下了心,他用力的将刀拉回刀鞘中,站起身子,将手按在胸口上:“我要去出去准备一下。世子受了重伤,我担心敌人会夜袭。”
合萨沉默的点了点头。巴扎没有提醒合萨注意安全,他知道就算真的打起来了,合萨脖子上缠绕的五色丝线也会保佑他远离敌人刀剑,因为没人会胆敢朝神的代言人挥动刀剑。
巴扎一把拉开了帐门,草原夜晚的寒气随着呼吸扑进了他的胸膛里。他环顾四周,周围都是受伤的士兵,听不见马头琴的悠扬,只有伤兵们低声的哀叫声,他知道自己手中可用的兵已经没有多少了。一万三千名骑兵,就算在南疆那么轻易的打退了张绍阳,但这是草原。那些凶猛的敌人就和自己的部下一样在马背上长大,一样的能征善战。
如果草原的人都团结起来,也许真的能征服世界。
这个念头只在巴扎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拉了拉衣领,看着身边大帐旁立着的狮子大旗,低声的叹息着:“真冷啊,这鬼天气。真想喝一杯烈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