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谭（GL）》墨钧

5、雏凤

　　大臻历，裕丰四年，世宗穆帝驾崩，由独子百里建继位，改年号安泰。三月，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这个被后世称做“哀帝”的少年天子，此刻正志得意满的接受公卿大夫们的三跪九扣之礼。而他的疆图，也尚且牢固得如同一团铁锁一般。

　　“混帐！又是灾荒！！难道朕拜的神还不够多么？？”年轻的帝王脸色不佳地将手里的奏折一扫。即位三年来，却是接连的三年饥荒，少年对大臣们所说的捐钱捐物终于失去了兴趣，转向对神佛的祈祷。可是，即使是高僧道长们日夜的念经，也无法让老天下一点雨。终于，年轻的帝王对政务失去了所有的兴致与耐性。
　　“陛下，怪力乱神之事还是……哎哟！”曾经的太子少傅，如今的帝师，刚一劝解，一个奏折就迎面飞来，正中他的额头，惊得这七旬老头以袖遮头，匍匐在地，颤抖不已。
　　“滚滚滚！！”少年不耐地叫着，连连挥手，又转过话来“夜凌，你且留下。”
　　“是。”
　　当初的孩子在京城已待了七年，此刻正值十五岁，尚未到行冠礼的年纪，虽然父亲是有侯爵在身的公卿世家，仍不得封官职，依旧是帝王身边一个小小的陪读。只她七年来随同太子身边，聪明乖巧，深得太子的器重，已然已是他的心腹。
　　“夜凌，你说当个皇帝怎么这般的烦恼？朕只喜刀马弓箭，本以为做了皇帝，就可以领兵建一番功业，却未料想围在自己身边的都是这些俗务。”天子将头一垂，露出些疲态来。
　　秋夜毓拾起被皇上扫落的奏折，淡淡扫了眼里面的内容，秋水一般的眸子里划过冷淡的波纹。
　　“你来与朕做批复，朕且去睡会儿！”天子将她拉过来按在龙椅上，打了个呵欠，便命人摆驾回宫了。
　　“皇上……”秋夜毓张了张口，见他头也不回的跑出去，如同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不禁也有些失笑。她将眼光调回奏折上，沉吟了片刻，终是拿起笔来，眼底之间，却是一片带着欣喜的冷漠。
　　不知时日过了多久，秋夜毓收了笔墨，悄声走出御书房，突听人小声的说话声。
　　“皇上正值少年，又是贪玩的年纪，坐不住也是正常，殿下不必如此愤怒……”
　　“他是我百里家唯一的血脉，不励精图治怎么行……”或许是察觉到有人，两人立时住了口，都抬起头来望向秋夜凌。
　　那是一对男女，男的一身黑衣青绶，峨冠博带。秋夜毓认的这是御史大夫魏廷沿。而那女的一身华贵宫装，年岁不大，但神色间傲气十足，秋夜毓却是不识了，不过听她之前的说话，也知她必然是皇室宗亲。她微一犹豫，走上前去，拢袖行了一礼，笑道：“见过公主殿下，御史大人。”
　　“皇上呢？”那公主将秋夜凌上下打量了一番，秋夜毓不动声色，却暗叹对方的目光凌厉，非百里建所能及，于是也打起精神，不敢有丝毫马虎。
　　“皇上乏了，此刻不在御书房。”
　　“……”公主不语，突然大步走进书房，拿起桌上的奏折细细看了一次，又转过头来对准秋夜毓“这些是你批复的？”
　　“是。”
　　“……罢，你且退下吧。”
　　秋夜毓闻言，行礼退下。那公主又细细读了一次，将手中的奏折将给魏廷延，问道：“如何？”
　　“回长公主。言语犀利，目光独特，劈中要领。此子年纪尚幼，便有如此见识。将来必定是良臣。”
　　“……不为良相，便是枭雄。”公主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

　　秋夜毓出了宫门，向左右望了望，只见人声鼎沸，马匹穿梭，自己却孤独一人，也有些冷清，不知到底该往哪去才好。
　　“到底是出来了，可让人好等。”突然听见软软的声音，回过头来，见一个年轻女孩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她的青丝拢在珍珠头帕中，白狐皮斜围在身上，一片异域风情。
　　“阿依翰！”秋夜毓笑了起来，上前去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了番问“此次又随师父去了哪里，这副打扮。”
　　阿依翰对着秋夜毓吐吐舌：“去了南疆，你瞧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来找你了。”
　　“师父怕又是跟着孟星竹那老头喝茶去了吧？”秋夜毓摇摇头，两人拉着手慢慢朝街市上走去。她两一个潇洒帅气，一个青春可人，又都是一身华服，少不得引人注目，却也都毫不在意，拐进了个小酒馆中，叫人暖了壶酒，就这么边饮边聊。
　　“南疆现在如何？”
　　“乱七八糟，羽殇师父说，天象群星混乱，不久就要打仗。”
　　“这里又是三年的天灾……”秋夜毓朝店外望去，虽然是在京城，但衣衫褴褛的也不在少数。她笑了一笑“只怕不久就会乱起来了。”
　　“是啊……”阿依翰低下头去，手绞着腰带上的丝线“不管是哪都要打仗，溯北是，南疆是，南国也是……”
　　秋夜毓闻言，神色一黯，想要说什么，却听一声大呼小叫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两！快走！快走！！”
　　回过头去，就见南宫离挥着双手朝这酒馆中跑来，身后几个少年，手持木棍什么的追在后面。
　　“啊哟，可不是年前欠了赌债的债主么……”阿依翰小声地叫了一声，跳了起来，抓住秋夜毓的手，笑道“没想到一年不见，京城还是这么热闹，那些人可真是没完没了。”她神色飞扬，刚才的忧愁都不知道扔到哪去了。
　　秋夜毓也是一笑，回握住她的手，两人极有默契，将桌子一掀，趁老板呆楞的时候，一起越窗逃走。她抽了空回过头去，见南宫离被老板抓住，非要他赔偿，而后面的追兵又已杀到，只南宫离急得满头大汗，不由的大乐，哈哈大笑。那笑声似是刺激到后面的人，一声发喊，一大群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追了上来，把两人吓得满城乱跑，惊得鸡飞狗跳，诺大的京城也不得安生。

　　“好一个混世魔王，你养出的好徒弟！就知道欺负我徒儿老实！！”在少年们骚乱的不远方屋檐上，孟星竹气得吹胡子瞪眼，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居然爬上了这么高的屋檐上来。
　　陆羽殇尴尬一笑，说道：“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
　　“七年前就是孩子，现在都那么大的人了，还是孩子么！！”老头哼哼两声，决定再不给老友这个面子。当初见阿依翰乖巧懂事，秋夜毓机敏深沉，还觉得让徒弟跟她们在一起大有益处。没想到三人凑到一块，喝酒赌博，打架生事，一点也不安生。只可怜他的那个徒弟，每每逃跑总被第一个抓到，出了不少血汗钱，而另外两个却是一个比一个会逃，一个比一个赖皮。想要骂两句吧，可人家两个娇滴滴的女娃娃，身世还一个比一个可怜，满腔愤怒没处发作，只好堆积起来对着她们的师父发火。
　　陆羽觞摸摸鼻子，也是十分的无奈加无辜，他本身就两袖清风，向来也出不起两徒弟惹的赔款，全仗着这老友的支柱。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只得赔笑道：“听说离儿初任博士之职，他深得你的真传，想来是不错的吧？”
　　说到徒弟的好，孟星竹终于缓和了点颜色，点点头：“那孩子应付这些倒没问题，只是官场上的事……还差了点历练，比不得你家徒弟那般圆滑。所幸这是个闲职，我只求他能将我们星见一派一代代的传承下去便好。虽然他的个性温和，但命格却是极为激烈，又与你家的两个孩子纠缠不清。你也该清楚她们两人的命星都是诡秘难测，百年难遇的星星，现在凑到一块，前途未知啊……”
　　陆羽觞微一沉默，仰头看向天空中的群星，问道：“连你这星见大师，也不能知道未来么？”
　　孟星竹淡然一笑：“你在岸边能看见河流流向何方，难道在水中也能知道吗？”
　　陆羽觞不再言语，沉默半天，突然张口骂了一句：“结果也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就是他妈的一神棍吗？”
　　孟星竹又气又笑，伸出脚来，陡然把陆羽觞给踢了下去，笑骂道：“我是一神棍，那你又是什么？”
　　陆羽觞从屋檐下露了一个头出来，接着一个轻巧的翻身，又重跃回孟星竹身边坐下，扔给了他一壶酒，自己也拿了一壶，仰头喝下一口来，喷出酒气：“我什么都不是！”
　　“哪来的？”孟星竹拔开酒塞，嗅了下，问道。
　　“路过南疆时，从那蛮王的地窖里摸出来的。”
　　“哈哈，好酒都是摸出来的！”孟星竹大笑起来，与陆羽觞对着酒壶使劲一撞“当浮一大白！！”
　　两人在屋檐上喝酒谈天，醉意熏熏，远远的城墙那处，传来少年们胡闹追打的声响。陆羽觞拍腿而起，伸展双臂，对天大叫：“男儿……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复河山五十州……五十州……”他低低的说着，终于身子一歪，软倒下来，响起轻微的鼾声。
　　孟星竹眯起了眼睛，他喝得比朋友慢，酒量又比他好，现在也只有微微的醉意，他看着天上的星星。那些星星从亘古就已存在，在他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之前，就已经在那里了。可是，当星见门的祖师抬起头的那一瞬，这些星星才陡然活了过来，告诉世人，它们所代表的意义。可是有的时候，连这个观星了一辈子的老人也在怀疑，那些计算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一个人，是不是就值得星星专门为它去存在？
　　星见一派的人相信，命星是一个人命定的星星，无论这个人是生是死，他的灵魂却永远都被这个星星所束缚，永远也摆脱不了轮回的命运。孟星竹低头看着老友，他的年纪比这个朋友大许多，他们的交情却也有很多很多年了……早在这个名叫陆羽觞的青年出生之前，他们就已经相识。可是，现在的青年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战争，那些流血，都随着过去的时光渐渐远去，连他这枯老的身体，也即将消失。
　　他小口的喝着酒，想起当年的往事，又摇了摇头。空中的星星呈现出微妙的混乱格局。
　　“又要战争了，只是这一次，终于不用你我去到沙场了……”
　　孟星竹看着空中，在天空中的一角，那个带着紫气的星星，花了十五年的时间，终于一步步的接近了遥远的，孤独的青色星星。而被这两颗星星牵引着，星空中出现的乱象，也终于显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