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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毓琉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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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枫红,天高云淡,瓦蓝的天空下,青瓦琉璃有着清澈的光芒。
“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
书房里,紫铜香炉飘出懒洋洋的檀木香。有着一张精致似女孩面孔的孩子正朗朗背诵,话音清脆,长衫套在瘦小的身体上显得有些宽大。小鸟的清鸣声自窗外闹过,孩子的心神被吸引,扭过脖子去看。突然头上一痛,夫子举着戒尺,一下又一下,嘴里不断念叨:“古人云:两耳不闻窗外事。老爷将少爷交托于老夫之手……”
孩子暗叹了口气,有些遗憾了看了眼窗外美景,狠狠心闭上眼继续大声背诵起来。
“傻哥哥,又被夫子打了。”
窗外高墙上,一个小脑袋晃来晃去,小小的身子在石头堆砌的临时梯子上摇晃不定,只把下面的婢女吓得满头冷汗。“小姐……小姐!!”在婢女的惊叫声中,女孩一个鸽子翻身,自石梯上跃下,稳稳落地,身子竟没摇晃半分。
“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婢女见小祖宗总算肯安稳的下来了,急忙捧来滚着雪狐毛裘的披风给她系上,嘴里轻声埋怨。
“翠雪,今儿是什么日子啊?”女还信步走在庭院中,阳光晒的她的脸蛋粉扑扑的,煞是可爱。
“今儿?今儿是十月初六,小姐可是想上山进香?”
“初六?”女孩皱起眉头,扳着指头算了又算,突然叫了起来“今天是师傅回来的日子!翠雪看好屋子,可不准爹爹发现我不见了,否则你就去柴火房呆着!”
威胁的声音刚落,女孩就以异常利落的身手翻过了围墙,只留下苦着脸的婢女。
枫红霜结,莫澜原上的秋菊开的正艳,铺满了漱芳河的两岸。落北长空城的人们都赶来观赏。赏菊的人一多,小铺小店也跟着多了起来。寻常人家比不得有钱的贵族富豪,可以乘船顺河赏玩,但像这般一边饮酒赏花,一边闲聊家常,倒也别有番趣味。
糯香的米酒被文火一蒸,酒味扑散开来,熏得人也有些微微的醉意。铺子正对着河面上,画舫缓缓开过,传来隐约的丝乐声和人的调笑声。
“小依你看,秋菊配彩舫,素洁对奢华,是不是很可笑?”
在一个小角落里,墨衣青巾的青年讪笑着对坐在自己面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子说。女孩抬起墨色的眼眸看了眼,清澈的眼底闪过冷洌的蓝光,她有些困惑地皱皱眉,用不太熟练的大臻语说:“我不知道,羽觞师傅,我们坐了很久啦。”
“呀呀……”陆羽觞白皙的脸一红,他扭头看看店外“那家伙怎么还不来……”他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点了一桌子的菜。店小二已来回看了他好几次,眼光一次比一次冷淡,他冷汗淋淋地捏着手里仅存的五个铜板,猛喝甜酒,但很快就见了底。
“客官,要不要再来壶?”
小二貌似殷勤地站在青年面前,却是语带讥讽。青年有些尴尬地看看徒弟,小女孩眨眨眼,很是认真:“羽觞师傅,酒喝多了不好,还是快结帐吧。”
青年颇为幽怨地看着徒弟,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桌子上。正在尴尬间,一个清脆的童音响起“来一壶酒,好菜都给我端上来。”
小二一楞,转身见一个小娃娃站在自己面前,气焰甚是嚣张,他刚想教训教训这个小娃娃,却在见到她的那条白狐披风后住了口,知道眼前的人非富即贵,开罪不得,急忙陪笑:“姑娘稍等,好菜马上就到。”
女孩仔细地抚去椅上的细尘,坐了下来。看到一桌酒菜后,眉头一轩,立刻炮轰青年:“羽觞师傅!你没钱就不要点这么多菜,你吃得完么?我只是个八岁的女孩子,可不是钱庄老板!”
“毓……毓儿……”青年可怜巴巴地看着女孩。
“我秋夜毓怎么会拜了个这样的人当师傅呀!”女孩叹了口气,转头却见一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正注视着自己。她突然就想起了天空,辽阔无际,坦坦荡荡,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她浅浅地吸了口气,回过神来,问道:“你是谁?”
“她叫阿依翰,是我在溯北新收的徒儿。武学资质极好,相貌也很不错……”青年好似献宝地向秋夜毓夸耀。
“哦……新收的徒儿……”秋夜毓只挑重点来听,了然地点点头,向阿依翰宣布“那你就要叫我师姐了!”
“师姐?”阿依翰傻傻的重复,眼前这个女孩自信张扬,那不可一世的气势像极了她的阿哥,这倒让她对这女孩生出了些亲近的意思。
“是啊。你放心,师姐我不会亏待你的” 秋夜毓甜甜一笑,退下手腕的银镯,不由分说,就套在了阿依翰的手上“这是我打小就戴着的,今儿权当个见面礼,顺道替羽觞师傅陪个不是,你进他门下,定是什么好处都没得到。”一席话再次让贫穷的青年红了脸。
阿依翰有些受宠若惊地摸着镯子,草原上成长的朴直心灵让她对秋夜毓更添好感。她搜遍全身,想找出什么回礼的事物来。最后,她取下了脖子上的黄金项圈,犹豫了一下,才捧给秋夜毓:“这个给你。”她的南国话说的不好,说不出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只是不住地说“很珍贵!很珍贵!”
秋夜毓接过项圈,心中暗暗好笑,哪有人送礼还说自己的礼物很珍贵的?更何况她出身大富之家,黄金链子,白银手镯多的数也数不清,也不大在乎这个项圈。但她看到那双真诚的眼睛时,却不由一楞,突然的就相信了阿依翰的“很珍贵很珍贵”。她摸着项圈上那粗糙的图案,沉思片刻,将它戴在脖子上,慎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会好好珍惜它的。”
谁也不曾想到,这个八岁时许下的诺言,秋夜毓竟真的恪守了一生的光阴。一直到她死后,唯一佩带的饰物,也只有这个黄金项圈。
而此刻,年轻的送礼者见秋夜毓如此厚待自己的礼物,笑开了眼,拉着秋夜毓的手,两人陡然亲近了许多。
酒铺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有卖艺弹唱的也钻了进来,准备混口饭吃,刚弹了两句,秋夜毓只一皱眉:“不好。”她不由分说,抢过艺者的箜篌,扔给青年“羽觞师傅,你来弹。”言罢,顺手扔了粒金粒到艺者手中,只把他乐得眉开眼笑,只恨没多带几把来,都让这财女抢了去。
青年摇头苦笑,拨起箜篌,他手法纯熟,似练习了许多年,音乐从指间流淌下来,却不是卖艺者常弹的媚俗之曲,反是泱泱大气,让人感觉高居庙堂,庄重肃穆。突然,曲风一变,哀哀如低语,戚戚似垂泪,青年深吸口气,唱道:“悲鸿去也,长空萧萧,莫澜花谢。千年漂泊,到头来,却总是,浊酒一壶,荒冢半壁。”
他的声音清亮,合着琴音更显清越,众人只听的悠然神往,不由齐齐鼓掌,大声喝彩。而阿依翰也激动得使劲叫好。秋夜毓笑问:“羽觞师傅倒是这点可取,你喜欢么?”
阿依翰使劲点了点头,又不好意思地说:“不过我不大懂羽觞师傅唱的是什么。”
秋夜毓微微一笑,说道:“这曲名为《哀秋》,说的是落北侯岳白被胞弟赶出落北。他在外面漂泊了四十余年,最后终于夺回落北。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啦。那年秋天,他写下这首曲子,不久便作古了。”
“啊……”阿依翰轻叫了声,她有些悲伤,一个漂泊了大半辈子的人,终于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故乡,却又那样迅速的死去。在他死前,看着刚刚因自己遭受战争的家乡,写下这样的诗句的时候,他会想些什么呢?“这么快就去世了啊……”
“是呀”秋夜毓回道,见到师妹似乎有些伤感,顿了顿,又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落北,愿望达成了,也就没有继续活着的动力了吧。”
听着秋夜毓的话,阿依翰突然觉得,要是永远去追求一个永不可能达成的愿望那也不错。起码,他可以活很久很久。
“不过,我不喜欢这曲子”秋夜毓皱皱眉头“将死之人,没半分气魄。”她站起身,毫无尊长地青年踢下凳子,拉过箜篌,引起众人的哄笑。在座的都是粗鄙之人,加上青年看上去年岁不大,众人不以为意,反觉得这财大气粗的富贵小姐对了胃口,添上几分亲近的意味。
秋夜毓的琴艺不若师傅那般熟练,但自她手中奏出的曲子却是大气磅礴,铮铮铁骨,是战场上的肃杀之气。
“十年生死难尽言,百万枯骨一将成。血染锦袍,身负厚土,剑斩西风。九万里风鹏正举,楚天外蛟腾金龙。仰天啸,上天坛!”
稚嫩的嗓音,爆发出的却是连成人都无法忽视的气势,从那具幼小的身体里涌现的光芒,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而在青年眼中,那是足以盘踞山岳,傲视天下的王者之气
他不由地侧过头去看了眼小徒弟。她紧紧的握着拳头,牢牢的盯住秋夜毓,那天夜斩敌人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听到心脏如战鼓擂动的声音,血液仿佛沸腾起来。
“原来……南国也有雄浑的歌……”
青年听到徒儿轻声低喃,淡淡的笑了下,看了眼店中似被惊吓到的人们,摇了摇头。
一曲唱罢,秋夜毓也不管有无人喝彩,将箜篌抛还给艺者,放了锭碎银在桌上,转头看了看师父和师妹,拍拍手:“走吧。”
走在长空城秋菊繁华的河岸上,阿依翰抬起头,看着被屋檐分割的瓦蓝天空,她深深的吸了口气。飘散在空气里的,不是青草的芬芳,奶茶的浓郁。而是许许多多陌生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但身边的这两个人,却给了她安心的味道,可以依靠的感觉。
“阿依翰,羽觞师父是怎么把你骗到手的?”
“毓儿!”青年实在无法忍受徒儿的嚣张了,大声抗议说“我才没有骗!”
“羽觞师父没有骗我啊。他问我要不要来南国,说这里有很多好玩的事物,也可以教我杀敌的方法,所以,我就答应了。”
还不是被骗?秋夜毓甩了个白眼给一旁的陆羽觞,又亲热地拉着阿依翰:“那阿依翰想不想回去呢?”
阿依翰一楞,低下头来,轻声说:“想啊,我想阿哥,合萨,还有阿爹……”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是,我又不想回去。阿哥他们不需要我。我或许……或许……只是想找个需要我的地方……”
“总会找到的!”秋夜毓看了看天色,叫道“哎呀!晚了!羽觞师父,阿依翰,我先走啦。明天老地方见。”她连蹦带跳地向两人挥手,很快消失在两人眼前。
花园里极其安静,秋夜毓悄无声息的翻过围墙落到地面上。她跟着陆羽觞习武两年,轻功已小有所成,虽不能做到踏雪无痕,但起码翻墙无声还是可以的。她蹑手蹑脚地拨开花丛,准备潜回房中。
“劣畜!你跑哪去了!”
一声怒吼响起,秋夜毓身子一震,回转身来,低着头,轻声叫了句:“爹……”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竹鞭在地上狠狠地打出尘土,秋无越厉声骂道“你……你堂堂一个千金小姐,竟学那些鸡鸣狗盗之辈,越墙出去与市井之徒鬼混!我秋家的脸全都让你丢尽了!”
“羽觞师父才不是什么市井之徒……”女孩轻声嘀咕着。
“我让你在家熟读《女经》,你却学那些兵法,治国,这成何体统!”
“可是哥哥也学啊……”
“你哥哥是男子,将来是要保家卫国,平治天下之人!你一个女子,却是终究要嫁与他人,学这些做什么!给我回去抄一百遍《女诫》,免得日后嫁了夫家,被旁人说我秋某教女无方,丢了脸面。”
“为什么!为什么女子就非要嫁做他人妇!”秋夜毓叫了起来,一张脸涨的通红,银光在眼底闪动,却始终没有淌下来“我书读的比哥哥好,武也强过哥哥!我不会丢秋家的脸。若有一日,我权倾天下……”
“啪!”
秋无越狠狠捆了女儿一巴掌,浑身颤抖:“你……你这个逆女!竟然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我今天要好好的罚你!”
竹鞭向秋夜毓抽来,却不想落了空。秋无越一楞,更是恼怒,一把扯过秋夜毓,手起鞭落:“你翅膀长硬了会躲了不是!”
“父亲……妹妹身子弱,还是……算了罢……”
懦弱的声音,男孩微微颤抖着身子。他自小便怕严厉的父亲,此刻站出来说出这句话已是用尽十二万分的勇气。他悄悄地看了眼妹妹,秋夜毓一张脸面无血色,冷汗淋漓,却满是倔强之色,也不曾哼过一声。
看着儿子满脸的惧怕,再看看女儿一脸的倔强。秋无越长叹一声,扔下竹鞭转身离去。
“妹妹……”男孩急忙奔过去,想要扶起妹妹。
“不要你管!”
伸出的手被狠狠打落。
秋夜毓惨白着脸叫着,摇摇晃晃地向里屋走去,再没回过头来。
男孩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手,低低叹息了声。黄昏的天空布满阴云,风声阵阵。男孩轻轻咳嗽了两声,奴仆们立刻奔了过来,给镇威侯府秋家这唯一一根独苗披上裘衣,簇拥着他回房去了。
夜晚,细雨飘摇。山林里风吼阵阵,分外可怕。阿依翰停下舞剑,呆呆地看着天空,轻声说:“羽觞师父,有人在哭呢。”
陆羽觞摸摸孩子的头:“只是在下雨。”
“合萨说,天上下雨,是有人在心里哭。因为他不能哭出来,所以老天就代他哭。他一定是非常非常伤心的”孩子转过头,看着陆羽觞,一脸的认真“羽觞师父,如果我学好本事,帮阿哥的忙,是不是就没人哭了?”
陆羽觞微笑起来:“阿依翰不要让别人不开心么?”
“嗯!我还在溯北的时候,哥哥们老是绷着眉头,合萨也老望着天空叹气。风雪一过,草原上的牛羊死了,它们的孩子就围着父母的尸体打转哀鸣……真颜虽是大部,也时常和别人打。死了人,不管是真颜的儿女,还是别人家的孩子,不都是人么?人死了,都会有人为他哭泣。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还是打来打去呢?合萨说,食物不够吃呀,除了打,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呢?”孩子轻声说“可是我觉得,是我们部族太多,谁也不服谁。羽觞师父,我那时候想,我要学好本事,帮阿哥的忙,让大家都有饭吃,让我们溯北的牧场一直延伸到天边去。那样,就不会再有人伤心哭泣了吧。”
延伸到天边的牧场啊……陆羽觞注视着孩子纯真的眼。他轻轻叹了口气,风声中似乎也夹杂上了些许腥味。而一个时代的序幕,即将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