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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君子之交 ...

  •   土方很在意和庞方的邦交,所以能留在行馆里的,必然是土国认为可信任的人,所以这些庞人们在行馆中并不担心遇刺。

      但子昭不同,一旦离开庞方,以他这样显眼的特征,一路上肯定会引起各方关注,所以即使在行馆中,他还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

      随着他的一声暴喝,局面一下子紧张起来,屋角那人大概是知道自己也躲不住,干脆高举着双手,坦坦荡荡地走了出来。
      “别动手,我并没有恶意!”

      走出来的是个年轻人,皮肤黝黑,头上编着满头的小辫子,赤脚裸膝,所以走路并无声息,看起来也不太像周边国家的人。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鬼鬼祟祟?”
      有人喝问。

      “我只是准备出门,走到这里时见到前面有一大群人,担心冲撞了什么人,索性在这边等一会儿。”
      说话的青年口音也很古怪,但至少还能让人听得懂。
      “我来自偏远小国,规矩粗陋,怕得罪人。”

      见对方只有一人,而且也不太像刺客的样子,阿好对着武士们点了点头,示意他们收起了武器。

      此时,这位青年也看出了这个女人才是这群武士的首领,他意外地看了眼被保护在众人之中的阿好,讶异道:
      “各位是哪方的朋友,这位贵人是?”

      “我们来自庞方。”
      司卫客气地说。

      “啊,是庞啊。”
      青年躬了躬身,连忙为他们让出道路。
      “我来自西南的小国龙方,出使王都的途中经过这里,在此休整的。”

      “我们也一样。”
      司卫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了几句话,发现他来的地方比角国还要西,是那种平日里根本遇不到的偏远国家,便没了什么兴趣,和对方打了个招呼,便护着阿好回去。

      倒是子昭,在临走前多看了那个青年几眼,若有所思。

      “怎么,有哪里不对?”
      阿好压低声音问。

      子昭点了点头。

      一直到回到住处,确认周围不会有外人,子昭才解释着:“龙方在百年前对殷是从属关系,但自二十年前迁都后,听说龙方一直想趁机独立,所以多年没有朝贡了。现在又来王都朝贡,实在是稀奇。”

      “哦?”
      阿好对于“国际形势”并没有家传渊源身后的子昭了解,疑惑地问,“会不会是国中掌权者怕引起新王不满,所以才决定朝贡?”

      “不清楚。”
      子昭摇了摇头,“龙方和鬼方有世仇,两国一直在交战。这两个方国只要一被对方攻打,就会向殷求助,可即便你帮了哪一个,另一个还是会叛,让王都大为头疼。况且龙方所在的地方是苦寒之地,那里的民风彪悍好勇斗狠,以前纳贡的主要贡品和现在的用一样,都是人……”

      “你说龙人好勇斗狠,那刚才那青年怎么如此谦卑?”
      阿好蹙起眉头,也发现了其中异样之处。
      “ 而且他还自称自己来自偏远小国,羞于见人,这也不太符合你的说法。”

      “或许只是他的性格相对温和些吧。但将军千万不要因为他自谦的话小看龙方,他们人人善战,国中虽然贫瘠却并不穷苦,全仰赖他们贩卖人口的‘生意’。”
      子昭对这个国家并没有太多好感,“西边不少小国都是因为龙方才灭国的,当年未迁都前,老王都里大部分奴隶都来自西边,是龙方卖过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土王会安排这些龙人住在行馆里也不奇怪了。”
      阿好了然地点头。

      土方并不是军事强国,过去这么多年来打仗全靠雇佣外援。
      除此之外,大规模采集陶土和制陶需要很多人手,仅仅靠国人是不够的,土方采买奴隶的数量要远远高于周边其他国家。

      既然这个龙方这么能打,又做的买卖人口的“生意”,土王自然要交好他们。

      不过龙方的人再怎么英勇善战,只要他们是去王都的,就带不了多少人,这样的国家以后在王都也不知道会遇见多少,阿好也就权当听了几耳朵趣闻,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这样的想法,等到了阿好去陶宫赴宴时,便大为改变。

      因为这个叫“龙”的方国,竟然也是土王请来作陪的对象。

      土方的王宫叫做“陶宫”,过去阿好也来过两次,都是作为受邀前来参加田猎的观礼客人,在陶宫里没有逗留太久。

      像今天这样的场合,说是国宴,不如说是土王招待“故人”的私宴,除了土方和庞方两国的少数官员和王族,理应是不该有外人到场的,阿好甚至连角国王子都没邀请。
      尤其庞和龙方又没有什么关系。

      但今天的宴会里,龙方确确实实参加了。

      “王女,我是不是该派人先行离开,去悄悄召集护卫们在外接应?”
      负责保护阿好的司卫看到有外人在场,而且还人人都带着武器,心中着实不安,“这,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外人?”

      “不用,土方是庞最重要的朋友之一,你这时候去调人,等于告诉土王我们并不信任他。”
      阿好目光扫过另一侧坐着的七八个龙人,低声说,“何况,如果土王真的对我们有敌意,你调来所有人也没用。”

      “哎,哎!”
      司卫不敢忤逆阿好的命令,只能在心里连连叹气。

      此时,龙方的人都十分泰然自若的坐在席上,今天他们在行馆里遇到的那个青年也赫然在场,不过并没有坐席,而是像阿好身后的子昭一样,守卫在其中一个中年人背后。

      对方和庞一样,目光不住从他们这些客人身上扫过,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尚武的风俗,他们关注的对象是高大魁梧的子昭,对这支使团美貌异常的女首领阿好,却没有多少好奇的目光。

      土王肥乙见两边的人都已经落座,咳嗽了一声,捧起手中的酒觞,作为主人,先行礼敬:
      “今日恰逢庞国使团和龙国使团都在土方做客,余作为土方的王,不胜荣幸,余先敬祝各位一杯!”

      “土王客气了。”
      “该是我们敬您才对!”

      庞国的使者们虽然不明白土王为什么要邀请这些龙人,但还是秉持为客之道纷纷回敬。

      几觞美酒下了肚,宫室中气氛热络了不少,土王肥乙见阿好并没有因为他邀请了外人有所质疑,十分欣慰。

      “阿好,我来向你介绍下这位来自龙方的客人……”
      他端起酒杯,下了座,走到了龙人那边的主席前,向那个满脸胡须看不清面目的中年人举了举酒觞,“这位是龙国的将军爻我,他是龙军的统领,也是龙方使团的首领。”

      又遥敬了敬对面的阿好,“爻我将军,这位是我之前提到的庞国王女,也是庞国的将军,子好。”

      肥乙是在位几十年的国王了,即使是龙方的将军也不敢在他面前托大,而且土王又是用这种向自家晚辈介绍客人的口气介绍自己,谁亲谁疏一目了然,对方对阿好的态度也就热情起来。

      “这位就是传说中受鸮神眷顾的王女吗?我们在西边时,也曾听闻过您的名声。”
      龙方的将军说话的口音和那个青年一样生涩古怪,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似乎对阿好很了解。
      “我们龙方是小国,对庞的富裕一直很是向往。”

      这话就说的有些古怪了,女萝和宗卿泉都皱了皱眉头。

      土王肥乙见两边又有些冷场,作为主人,便殷勤的劝菜劝酒,和两边都闲谈一些最近发生的事情,想要两方都对彼此有个了解。

      在土方的闲谈中,阿好听出土王和龙方过去也许有不少来往,但近几十年来也接触的少了,要不是最近几年他们经常来土国交易一些战利品,大概也是没有进陶宫赴宴的资格的。

      这次龙方出使殷国,除了使团三百人,还带了五百羌人奴隶作为贡品,据说这些羌人都是在西边劫掠来的。
      若只是劫掠些人口作为贡品也没什么,可庞人们一听说这些奴隶都是正值壮年的男人,是一个人能干好几个人活的健壮汉子,这就很让人惊诧了。

      要知道那个“用国”上贡,贡来的都是族中被牺牲的老弱,是用来做人牲的“用人”,这样的人在每个国家都不少,一旦发生什么变故,往往也是最先被牺牲的对象。

      但年轻而健壮的男人却是珍贵的劳动力,放在哪个国家也不是能被牺牲的对象,即使发生战争,两国交战,先死的都是这样青壮,即使灭掉一国,将对方的国人搜刮干净,约莫也只能得到这么多男人作为奴隶。

      更别说羌人也是出了名的凶猛,又居无定所,能俘虏五百羌人青壮,那这些龙人该攻击了多少羌人部落,又掠夺了多少羌人,才能挑选出这么多没有死于战斗的羌人青年?

      这下子,阿好和庞人们终于对所谓的龙人“勇猛”有了新的认识,也对土方这么郑重的介绍龙方的这些人更加茫然。

      难道土王肥乙是要给龙方介绍生意,向庞国输出奴隶?
      可庞的主要支柱是纺织,主力来自于国中的女人,自给自足即可,并不需要太多的奴隶啊?!

      就在庞人们思忖着土王肥乙这么兜兜转转是为了什么时,后者话锋一转,突然提起了柳侯的死。

      “阿柳薨了的消息传来时,我还以为是假的,那时我把那只信鸽反复看了好几遍,想看看是不是被人调换了。”
      肥乙苍老的面孔上浮起一抹悲意,“虽然我也知道像我们这样年纪的老家伙越来越少了,可我总觉得她这样要强的人,一定是走在我后面的……”

      没人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柳侯,刚刚还一片欢声笑语的氛围陡然一默,无论是谁,都只是静静地听。

      “我和她自小相识。我那时是土方送去庞的质子,但她却没有看不起我,还让我当她的柳卫,让别人不能欺辱我。甚至我能坐上土王这个位置,可以说也仰仗了她很多。按照我们的交情,她的事就等于我的事,所以她薨逝了,我是无论如何都应该去吊唁的。”
      肥乙话说到这里,突然看向阿好,“但我却没有去,你可知道为何?”

      阿好鼻中酸涩,缓缓摇了摇头。

      “因为那时贵国的王师怀桑给我送了信,说柳侯并非病逝,而是被王子期所杀。现在王子期已经独揽大权,如果我去吊唁,恐有危险。”
      肥乙竟毫不遮掩,在这样的场合,直接将庞方国中的变故一口说了出来。
      “他言之切切此事有殷人在背后指使,如果我贸然插手,则有挑衅殷国之嫌,希望我能袖手旁观。”

      庞人们没想到怀桑会如此狡猾,脸上纷纷变了颜色。

      人人都知土王与柳侯的交情,也知道土国是支持女王当政的,如果王女好流亡到土方,向土王求助,土王未必不会借兵。
      但要把这事和殷国扯上关系,一旦土国的士卒攻打庞国,王师怀桑要以土国挑衅殷国所属的名义请殷襄助,那土方也自身难保。

      要知道土方并非殷的诸侯国,殷还对土方觊觎已久,只是没有名正言顺出兵的理由罢了。

      “他的话,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阿柳那样的人,连枕边人都无法过夜,怎么可能被一个毛头小子杀了?”
      肥乙叹气,“何况她对这个儿子一直都看不上,经常我和抱怨,说不求他有怀桑那样的成就,只要能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就已经满足了。还说,若他以后流落到土方,还请我多多照顾他。”

      “哎,我当然会照顾她的孩子……”
      提起自己的“老友”,肥乙语气中带着一丝宠溺和无可奈何。
      “可谁能想到,先来的,却是阿柳最自豪的孩子,是阿好你?”

      阿好听着肥乙说着他和母亲的过往,得以窥见母亲另一面的同时,心中又是一阵绞痛。

      柳侯怕是早就预见到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在王位上会有一争,也预料到儿子会不是女儿的对手,所以才早早安排了他的后路。
      如果阿好不能容这个弟弟,那他便可以来到土方,在老友的照顾下过完平稳而富足的一生。

      “既然阿柳都对我做了这样的托付了,那就说明她心中属意的庞王人选是你。若庞国真有变故,怀桑该做的是杀掉子期,而不是该威胁我不要干涉庞国的国政。”
      肥乙“嘿嘿”地冷笑着,浑浊的眼眸眯起。
      “阿好,你实话告诉我,害了阿柳的,是不是怀桑那阴险小人?”

      肥乙已经是个老叟,虽然有头痛的毛病,然而躯干却一直挺得笔直,声音也洪亮有力。
      作为一个和柳侯同时期的首领,他的身上有和柳侯一样千锤百炼过后的强硬气质,这些不因为他的老迈而有所改变。

      在这种情况下,土王可以说是阿好最大的盟友,所以哪怕如此照实说如同自曝家丑,但阿好还是哽咽着点了点头。
      “是。”

      土王和她母亲的感情是私交,而母亲已经死了,土王与阿好之间的一点香火情又能有多少?
      阿好是个理智而本质上悲观的人,所以她从未期冀过其他国家的人会为了庞国的王位之争付出什么,也从未产生过向其他人请求援助的心思。

      一条道走到底,那也是她自己走。

      所以此番他们来土方,只为补给和休整,并没有想过要土王为自己“伸张”什么正义,评判什么公允的想法。
      至于向土方借兵,那更是没有奢望过。

      正因为如此,土王先提起这件事,还告知了怀桑曾经为此私下联络和拉拢的事情,这样的情义,就极为珍贵。

      阿好向来高傲,但这位母亲的友人却值得她用谦虚诚挚的态度回禀自己所知道的真相:
      “国中有亲眼目睹的国人逃了出来,九死一生地找到了我,告知了我们此事。此人现在还在我们使团里。”

      “我早就知道怀桑有朝一日必反!当年他还跟在你母亲后面时,我就看出他是个有野心的,但你母亲却愿意相信他,不愿意听我的将他赶走,方有今日的祸事!”
      他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阿好,你放心,这件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这,这真是意外之喜!”
      “将军,您还不谢过土王援手之情!”

      一干来赴宴的庞人哪里想到还有这样的“惊喜”,一个个喜不自胜地站起身来,要向土王道谢。

      阿好激动而意外的心情也不比属下们少多少。
      虽然“复仇”这种事不是一句允诺就能实现的,但能得到土王的支持,至少有了一争的底气。

      她正准备举觞道谢,余光却瞥见对面那个站在龙国将军身后的青年,脸上闪过一丝嘲讽之意。

      阿好抬起来的手顿了顿,刚刚被欢喜冲昏了头脑为之一清。

      她自己就不是个热心肠的人,所以对于土王这样热情襄助的态度,内心深处有着深深的违和感。

      况且这样无私的帮助,未免也来得太容易了些。

      国与国之间相交,最忌讳的就是兵戎相向,哪怕土方和庞方交好,土王与母亲有私交,就值得他冒这么大的风险,倾尽全力的帮助她“夺位”吗?

      “您的意思是,愿意借兵给我们吗?还是要发兵为我报仇?那实在是太好了!”
      阿好心念一转,再抬起头来时,同样露出一副欢喜雀跃的样子。

      大概是没想到阿好的要求如此直接了当,肥乙擦着泪的动作一顿。

      未等肥乙回答,她像个对长辈满是孺慕之情的孩子那样,用一种天真的语气,又问道:

      “那我,需要为此付出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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